第2章 谈谈方法(一)

良知,是人类拥有的最均衡的东西。由于每个人都自以为有着足够的良知,即使是那些在某些方面欲壑难平的人,也从不认为自己缺少良知,总是想得到更多。在这一点上,也不能说每个人都错了,不过也正好佐证了,对事物进行准确判断、甄别真伪的能力,即人们一直叫作“良知”或“理性”的这类存在,每人原本拥有的都相同;我们之所以观点迥然不同,根本不是因为有的人理性较多,有的人理性较少,仅仅是因为我们思维活动的方式不一样,所关注的对象不一样而已。只有聪明智慧还远远不够,关键要学会如何准确地利用它们。出色的人诚然能做出惊天动地的伟业,但也照样能制造出最恶劣的事端。步调迟缓的人,只消一直沿着正确的道路前行,自然就可以远远超越那些在邪路上飞奔的人。

以我为例,我从不认为自己拥有无与伦比的智慧,我并非天赋异禀,以至于我时常期待自己能像某些人那样思维敏捷,具有与他们同样鲜明的记忆、渊博的学识或者丰富的想象力。撇开这些方面,我真不知道还可以学习什么样的美德才能使自己才识过人。就以理性或良知而论,它已然是促使我们成为人、把我们与兽类区别开的唯一因素,我相信在每个人身上它都是完完全全存在的,因此我很赞同当代哲学家们在这方面的见解,即每一种属的每个单独的个体所拥有的偶性[1]多少可以不等,但是在形式或本性方面并没有多大的差别。

但是我依然可以斗胆说,我算是个幸运儿,从年轻时起,就已经寻找到了几条蹊径,进而进行了细致的观察,发现了一些标准,因此形成了自己的独特方法。通过这种方法,我认为让自己的学问逐步积累起来完全不成问题——让我庸常的知识水平得到提高,达到生命所允许达到的最高水准。由于我早已借助这种方法获得了不少成绩,虽然我审视自己一贯颇为严格,习惯自我贬低,从不敢过于倨傲,虽然我用哲学家的视角来剖析人们所从事的职业和进行的各种活动,认为那全都是不切实际而且毫无意义的,但是我仍然抑制不住自认为在探寻真理方面取得的突破所带来的极大愉悦,认为未来会鹏程万里。假如刚正的人所做的工作中有一项是有价值且不可或缺的,那我相信这正是我所选择的方向。

但没准是我出现了谬误,可能只找到黄铜和玻璃之类,却冠之以金石的美名。我十分清楚,凡事只要涉及自身,我们就极易犯错。当朋友的评价对我们有益时,我们也要对此有所怀疑。但是,我很乐意在这篇谈话里把自己的经历向你们阐明,并一五一十地讲述出来,让大家对此做出自己的判断,我也能从大家的言论中听取你们对我的看法。这是我平常一贯采取的自我教育的方式之外新增加的一种手段。

所以,我并不准备传授给你们什么方法,以至于让每个人都觉得要想让理性应用得自如而毫无偏差,就必须把它奉为圭臬。我只是想把自己运用理性的方法告诉你们。做着向别人发布命令工作的人肯定觉得自己比别人优秀,那么假如出现了什么错误他就必得接受批评。但是我的这本书里说的都是传记一类的内容,或者说类似故事的内容,当中有些事例大家可以模仿,或许也有不少例子大家能找到依据而不必恪守,因此我期望它能对部分人有所帮助但对所有人都无害,期待我的坦诚能得到你们的认可。

我从小就接受书本知识。因为我相信别人说的,通过读书能学到清楚准确的学问,能知晓所有对人有帮助的哲理,因此我孜孜不倦地进行着学习。但是等所有的功课都结束,按部就班毕了业,获得应有的学位后,我的观点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是由于我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怀疑和错误紧紧包围,发现我刻苦地学习其实并没获得什么益处,反而越来越感觉到自己愚蠢。但是我求学时进的是欧洲有名的贵族学校[2],假如真有学富五车的人,我认为那里一定会有。在那里,我把他人所学的所有课程都学了一遍,以至于学校教授所讲授的内容已经不能满足我的求知欲,只要是大家感觉特别新奇、特别怪异的知识,但凡能找到涉猎这些内容的书,我都一一读过。除此以外,我也很清楚别人对我的看法,我还不曾遇到认为我不如别的同学的人,尽管我有些同学已被遴选,将继承老师的衣钵。最后,我认为这个时代人才济济,才俊辈出,一点也不逊色于任何时代,这就能够让我坦然地对所有人做出评判,并且相信人们一直期望的真正靠得住的理论,在世上并不存在。

虽然如此,对于学校里组织的各种练习[3],我一刻也不曾忽视。我很清楚:在学校里所学的希腊文和拉丁文,是了解古书内容的首要前提;寓言故事中的随机应变,总能让人醍醐灌顶;史书上所记载的千秋伟业,能让人深受鼓舞;仔细研读历史,可以让人学会当机立断,进行正确取舍;阅读好书,就像拜访著书的先贤智者一样,仿佛在与他们倾心交谈,并进行深层次的交流,他们呈现给我们的都是他们思想的精髓。我也深知:强有力的辩论言辞优美,气势豪放无可比拟;而诗词含蓄缱绻、动人心魄;数学蕴含着无限的奥秘,用途广泛,不但能满足人的求知欲,还有助于其他技术的发展,让人们降低劳动强度;弘扬风俗习惯的作品中蕴含着不少训诫与劝告,规劝人们贤淑有德、与人为善;神学给人们指引着一条通天大道;哲学教会人们直抒己见,畅所欲言,引起浅薄之人的钦羡;法学和医学等知识,常常给研究学问的人带来功名利禄。并且我还知道:知识渊博的人能够触类旁通,连最盲目崇拜、最荒诞无稽的事物也要紧紧抓住,做这些没坏处,了解它们的底细,能避免被它们欺骗。

但是我觉得自己在语言文字上所消耗的精力不少了,像诵读古文、阅读历史、翻阅寓言故事,我已花掉了很多时间。由于和古人交流就像到国外旅行一样,多少了解一点外国的奇特风俗是有益处的,这可以帮我们恰如其分地看待本土风俗,不会如同眼界狭隘看不到外面的人那样,总觉得违背了本土风俗习惯的所有事情全是令人好笑、毫无道理可言的。不过长期在外自然就会慢慢对本土生分,对历史事件过于沉迷有时就会对现代的事物毫不了解。更别说寓言故事常会使人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把很多概率是零的事当作可能会发生的事。即使是最诚实的史册,就算没有编造事实、夸大其词来让记录更加曲折动人,起码也常常省去很多枝枝叶叶,所以并不能和史实完全相符;倘若把这当作典范生搬硬套,有时就会像传奇里的大侠一样变得十分虚浮,设想的计划往往就不能完成。

我特别重视雄辩,而且也酷爱诗词。但是我觉得雄辩与诗词皆起因于人们横溢的才华,并不是研究出来的结果。倘若一个人具有很强的推断能力,他就很擅长把自己的思想部署得简明易懂,总是最有办法让别人都折服于他的见解,即使他说出来的话都很鄙陋,如布列塔尼[4]的方言那样,而且从未研究过什么修辞学。一个人只需构思巧妙绝伦,而且能够借助最完美的文辞语法把它呈现出来,即使他其实并不懂诗的创作方法和规律,也一定能够成为最杰出的大诗人。

我对数学充满着热爱,主要是由于数学逻辑清晰,论证缜密,不过我还无法指明其真实的作用,只知道它一贯被单纯应用于机械制造方面,对此我很困惑——数学具有如此稳固的根基,人们却不曾就此建造起宏伟的数学殿堂。反倒是古时那些热衷教化的异教专家写下的洋洋洒洒的作品,如同建起冠冕堂皇的楼宇宫阙,而不知下面堆砌的只是泥沙。他们极力吹嘘美德,认为世上的万物都逊色于它。美德被他们擎入云端,似乎世间万物都逊色于它;然而对于何为真正的美德,他们并不想让人们知道,而被他们冠之以美德的那些事物,都是某种冷酷,某种倨傲,某种对抗。

我对神学一贯敬仰,也渴望能像他人那般得道飞升。不过有人言之凿凿地告诉我:不管是最愚蠢的人,还是最聪慧的人,最后都一样能够升入天国。上天从不泄露飞升的真理,这不是我们人类的脑袋所能参透的。闻听此言,我就不敢妄自窥探天机。我想上天肯定自有安排,只有异于常人者,才有能力专研于此,最终硕果斐然。

对于哲学,我只说一句:千百年过去了,尽管有卓越人士潜心于此,但所有的研究都一直处于争议中,所有的地方都被质疑,所以我根本不奢求自己在哲学上能有更好的成就。我思虑着,不管哪个问题,总会得到那些饱学之士的关注,每人又都有不同的见解。不过正确的观点只有一个,因此那些看似正确的观点在我看来都是荒谬的。

其他学科的知识是从哲学[5]中衍生出来的,我可以确切地说,因为没夯下稳固的根基,所以根本就不能指望它们搭建起什么宏伟的高楼大厦。我不愿出于对声望和地位的渴望去研习它们。好在我并不曾处于两难之地,我没落魄到需要用学问交换利益,期望以此达到生活自足的地步。尽管我还不能像犬儒派[6]一样视金钱如粪土,但是我可以漠视那些打着虚假名号窃取的声誉。最后,对于那些欺世盗名学说,我认为自己完全探明了它们的底细,不会再被它们欺骗了,例如炼金术士的承诺、星象学家的预言、巫师的谎言,还有那些喜欢装腔作势、不懂装懂的家伙的诡计与大话。

正因如此,成年后,一旦不受先生的约束,我就彻底挣脱了书本的禁锢。我告诉自己,以后除了向内心深处寻求所得的和探索世间奥秘获得的知识外,我不再涉猎其他。因此在年轻时我就开始旅行,到国外的王宫和部队中访谒,和风度不同、地位不同的人来往,增加阅历,在突发事件中锻炼自己,学会审时度势,以求有所裨益。我认为,常人推断出的真理比书生从书本中获得的要丰富得多:常人是从自己经历的事件中进行推断,假如推断错误,他必然自食恶果;知识分子则是闭门造车,他们思考问题的结果往往没有实际的效果,只会对他们自己造成某种影响。对问题的考虑与实际背道而驰,他没准就会变得越来越虚伪,为了让自己的推断更像真理,他不得不殚精竭虑,寻求更多的办法。为了不被蒙着眼睛走路,我一直在孜孜不倦地辨别是非,这样我才能走得更加自信。

我研究其他各国的风俗时,就像以前翻看那些哲学家的评论,简直是眼花缭乱,却找不到让我信服的地方。我从中受益最大的一点就是开阔了视野,虽然很多习俗看起来荒诞可笑,不过还是有不少民族不约而同地赞同并沿守。因此我知道了绝不能盲目迷信那些陈规旧律,只有如此,那些谬误才不会影响我,天生灵洁的思想才不会蒙尘,我才能理智地做出正确的判断。我潜心探索包罗万象的世界好几年,收效不少,最后下决心要真正认识自己,也郑重地抉择自己面前的路该如何走。最后的结果,总比闭门不出,困守于典籍之中要强得多。

注释

[1]偶性为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提出的。偶性为一种性质,经院哲学认为偶性为事物偶有的属性,非事物固有的性质。偶性是否存在,都不影响某物成为某物。

[2]笛卡尔于1604年进入法国的亨利四世公学,该贵族学校位于西部的安茹省拉弗莱什城,由国王创设,耶稣会士管理。笛卡尔一直在该校学习,并于1616年获得硕士学位。

[3]即该校在一年级至三年级开设的古代希腊文和拉丁文的基础课程。

[4]位于法国西北部的一个大区,旁边是英吉利海峡,当地语言比较难理解。

[5]即当时占据主导地位的经院哲学。

[6]即犬儒主义,古希腊的一个哲学流派,其信徒生活清苦,随遇而安,形同乞丐,被人讥笑为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