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众人到达部落时,已经是黄昏了。
天边大火烧云,煌煌尽染。似有神女起舞,轻甩盈袖使得红云缥缈套叠。
收回视线,部落外有一条壕沟,围绕着整个部落,沟底插着许多尖木桩,还躺着一些野人骸骨。
再往外,则是成片开垦出的农田,谷穗在风中摇曳,部落除了吃黍外,还把栗米当作主食。
商曜走过原木搭成的小桥,看到玄鸟站在不远处屋舍前的陶罐上喝水,喝完还往里面拉了一泡屎。
“待久了,连神鸟都变畜牲。”
一旁的主癸突然骂了这么一句。
商曜没有吱声,在救下子胜后,玄鸟并没有出现,他是中途碰到主癸的。
不知道跑去干嘛了,也许是吃虫子,也许是交配。
“大巫!”
有族人看到他们,在远方招手。
主癸笑着点头示意。
子胜则去询问昨晚是否有野人袭击,他帮主癸分担了不少族内事务。
众人便就此分开。
商曜陪着老人朝大巫的屋子走去,不时有族人过来和他打招呼,说一些令人脸红的虎狼之词。
走着走着,主癸慢悠悠道:
“其实,子胜不是我的孙子。”
“嗯?”商曜疑惑道,而后忍不住吐槽:“这名字究竟是你占卜出来的?还是你去地球看了商朝历史拿来用的?”
子胜,即外丙,商朝第二任君主,成汤的二儿子。
商曜想起自己的日名,感觉老头在凑什么开国羁绊。
主癸语气慢条斯理,“不是我,是他亲爷爷取的,和你家乡的那位碰巧罢了。”
商曜满脸狐疑,“真的?”
老人颔首道:
“没错,他的父母打猎时被野人围攻死了,我看他可怜,就把他养大了。
一晃这么多年了,依稀还记得他爷爷小时候拽着我的腿要学巫术。”
他爷爷拽腿,可谓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商曜停步,沉默片刻,问道:
“商族被困在这里多久了?”
主癸环顾周遭,报了个准确数字道:
“二百三十七年。
太久了,久到整个部落加上你我现在只有十一个巫,久到已经有族人开始吃生肉,苦寒之地正在一刻不停的同化我们,限制我们的生育,利用时间消融我们的智慧。”
商曜直截了当道:
“你多少岁了?巫能活这么久?”
“不记得……但这个世界没有永生,我也会死。”主癸看着空气,眼中涌现无数模糊的景象:“能活这么久,大概是因为当年的族人在我身上留下了某种手段吧。”
与其模糊的记住,不如直接忘却。
主癸记忆里充斥着朦胧的画面,人是朦胧的,声音是朦胧的,一切都看不清听不清,却又真实存在。
他猜不出具体的脉络,唯有无边无际的痛苦,刻骨铭心地折磨了他无数日夜。
或许是察觉气氛有些悲伤,商曜转移话题道:
“其他巫呢?把商族交到我手里,总得让我提前认识他们。”
主癸收起情绪:
“除了子胜和你我外,还有八个巫,六个巫士,一个器巫,和一个灵巫。
昨晚的四个护卫只有一个是巫士,负责背我,其余的要留下来守护部落。”
商族已经输不起了,每一个鲜活的生命都代表未来有概率诞生巫,拿一百个野人换一个神志清醒的商族人,都亏到姥姥家。
商曜沉思后,说道:
“先见器巫吧。”
能够引动星光,锻造出巫的专属武器。
虽然苦寒之地没什么矿产资源,但早晚都要出去。
武器、工具、建筑……
器巫是一个氏族重要的战略资源。
主癸颔首,带着他朝部落西北角落走去。
刚迈出一步,天色大变。
“轰——轰——轰——”
世界忽然暗淡,天边凭空咆哮恐怖的雷霆。
雷光狰狞,一如长鞭,与在天界看到的一模一样。
紧接着,黑压压的乌云自天边朝着商部落盖压而来。
“祂又要降灾了。”
主癸面色变得无比冰冷。
商曜仰头望着沉重的阴云,身体渐渐紧绷起来。
灵觉罗网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在微微颤抖,发出警告,却感知不到危险来自何方。
或者说,危险无处不在。
就像数不清的妖魔正贴着他垂涎欲滴,而他什么也看不见。
帝依然想要吃他。
他只是从天界跑出来了,并不代表帝不饿了。
“轰隆!”
又是一声巨响。
“要下雨了!”
有族人大喊。
勤劳的商族人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抱着陶器牵着牲畜跑回屋子里。
“啪嗒啪嗒”
雨点一滴一滴坠落,砸起些许尘土。
主癸双眸荡开浑浊,化为深红,视线穿过乌云。
那里,有一个环抱了整座天穹的巨大阴影。
金色双眸宛若大日,激荡浩瀚神力。
尊贵,且暴戾。
祂是帝,也唤做上帝、天帝。
在商族信仰中,祂是至高无上的存在,是一切的起始与终极,日月风川皆听从祂的旨意。
当然,在融合了无数代大巫的灵魂疯掉后,祂还有一个更贴切的名字。
——天之灵鬼。
“慈悲尽丧后,连控制自己都做不到吗?”
主癸与其对视,似能感受到祂的疯狂。
“嗡嗡”
鬼哭狼嚎般的狂风,是帝的回应。
主癸露出冷笑:
“人牲?我连只蚂蚁都不会献祭给你!”
商曜则攥紧拳头,抵抗着缠裹身躯的恶意,咬牙挺直身板,苦苦支撑。
不时物理意义上的难受,而是来自灵魂深处的窒息,就像被巨人的双手死死握住。
“祂…祂在我身上做了什么?”
商曜额头青筋暴起,一字一句吐出疑惑。
他内心并不害怕帝。
但此刻,他觉得天地像一张獠牙巨口,要将他嚼碎吞咽。生死之间有大恐怖,某种东西正推着他不断逼近。
主癸平静道:
“不用担心,这不是祂第一次降灾了,人与神皆是天地的孩子,在苦寒之地,祂也发不了大洪水。
等到接任仪式,我们会在天界解决所有问题。”
他又提醒道:
“你的一切不适,都来自于祂的操控,不要相信幻觉,遵从自己的内心,你是天地直接养育而出的战巫,不需要尊敬祂半点。
祂如果真的不顾天地反噬出手,我会在你被祂触碰到之前,打断祂的行动。”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冷风呼啸。
主癸朝着不远处的一个泥草屋走去。
商曜迎着雨再度看向天空。
随后艰难地竖了个中指。
这才转头跟上主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