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无色的液体缓缓注入池楚歌的脖颈。
起初，她的身体随着莫乔推注射剂的动作而不住颤抖，当最后一滴液体进入体内时，女杀手闭上眼睛，身子一软，跌入莫乔的怀中。
感受着池楚歌浅浅的呼吸温热了胸膛，莫乔将她拦腰从洗手台上抱下，手掌在她的脑后，小心地将她的身体靠着墙壁放下。
他看了看四周，只找到几卷卫生纸。
模仿着记忆中池楚歌为他包扎的动作，莫乔清理掉女孩掌心中的镜子碎屑，做了简单的包扎。
这一次，他的包扎看上去有模有样多了。
过了几分钟，池楚歌徐徐睁开眼睛。
莫乔想要确认此时醒来的是谁，鼻尖凑过去。
闻到既不是咖啡的香苦或清酒的凛冽，而是青涩干净的柠檬果香。
如果说抑制剂会压制注射时出现的人格，那现在苏醒过来的既不会是女杀手，也不是他熟悉的那个冷静淡然的医生。
难道是……
原原本本的那个池楚歌？
“唔……”
女孩眯起眼睛，刚看清四周的环境，手中感到一沉。
一本随身携带版的《精神分析诊断入门经典三百题》被莫乔塞到她的手上。
“你体内的医生，让我监督你看这本书。”
虽然他也不知有什么必要这样做。
“诶～”
女孩拉长了脸，拉长声调，发出一声抑扬顿挫的抱怨。
和被家长警告，考试不及格就不能出去看电影的高中小太妹一模一样。
池楚歌翻着白眼在膝上摊开书。莫乔在她身旁顺着墙坐下，侧头观察着现在的这位池楚歌。
她的身上融合了淡然冷漠与肆意张扬的气质。
如果说医生和杀手分别位于情感光谱的两端，那她现在就处于正中间。
没有任何一种极端的气质，看上去和一个普通的女大学生没什么两样。
“你的人格分裂是怎么回事？”
池楚歌纠正说：“那不叫人格分裂。我们有着共同的记忆，是同一个人。”
“有什么区别吗？”莫乔挠挠头。
“多重人格，意味着每个人格都是相对独立的个体，记忆不共享。但我们不一样，我们的记忆是连续的，所有人都能感知到被唤醒人格所经历的一切。
就像你认真、愤怒、悲伤、开心的时候，表现都不一样吧？你把同一个人处于不同情绪时的区别再放大，就是我们了。”
莫乔心想，一个冷静得不行一个狂躁得不行，这已经不是心情不同时的区别了吧。
“好吧，那臆想映体又是怎么回事？”
“巨兽遗骨的污染病。心中所想，会影响身体机能。”
密密麻麻的纸面上浮现出一座红色砖墙的孤儿院，绿色的爬山虎填满了砖瓦的裂缝。
一座古老到与这个世纪格格不入的建筑。
池楚歌说起自己第一次发病的时候。
那时候她应该才八岁。
孤儿院的老师们带着大家观看一部上世纪出品的动画电影。
当荧幕上的大教堂被烈火付之一炬的时候，小朋友们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他们不是被电影中的画面吓到的。
哭声与尖叫声此起彼伏，小朋友们连滚带爬地逃离全身皮肤焦黑脱落的池楚歌。
只是因为在脑海中将自己代入了奋力逃出火海的小主人公，她的身体就出现了被烈火焚烧的变化。
收容所的医生，给这个病症取了个名字，叫做“臆想映体症”。
听了池楚歌的叙述，莫乔想起自己曾看过的一本侦探小说。
受害者在陆地中溺死，真凶是一位催眠大师。
通过催眠让受害者相信身在深海之中，大脑神经做出了一个溺死者该有的反应，看上去就真的如同溺水身亡一般。
瞄了一眼沉默的黑发男人，池楚歌撇嘴：
“你是不是想问，臆想映体和我的‘多重人格’有什么关系？”
莫乔点点头。
女孩不满地嘟嘴：
“收容所里的医生太菜了。我从小就被关进来，病情一点没起色。因为怕我的脑子又接受了什么信息，导致身体出现异常，他们不仅不让我出去，连小说漫画也不给我看。”
“所以你是想自己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
莫乔似乎有点眉目了。
“对啊。十年前，我让维罗妮卡给我捎了几本医学专业书，我捧着书看啊看啊看啊…”
两只手并拢做成一本书的样子，池楚歌边说边摇头晃脑。
原来是一个自学成才的天才，莫乔暗叹。
“然后呢？”
“然后？”
女孩两眼一翻，小手一摊：
“我一句话也没看懂。”
“……”
当他没说。
池楚歌双手捧起那本难啃的大部头，一脸委屈：
“所以啊，我就成天成夜地想，我要是个医学天才就好了。吃饭的时候也想，睡觉的时候也想，突然有一天，锵锵！医学天才池楚歌闪亮登场～”
莫乔盯着她看了半天，想知道她是不是在开玩笑，但是池楚歌一直嘟着嘴，没有任何要笑的意思。
最后他不得不问道：
“你在逗我？”
“谁逗你了。我不是给你说了我有臆想映体病了吗？”
“你想做天才，你就是天才？那你想做上帝，你还能变成上帝不成。”
“不不不，超出人体极限的不可以。麻烦你认真听讲，我是臆想映体，‘映体’！又不是白梦成真。”
“连环杀手的人格，也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话一出口，莫乔有些后悔。
他想起了先前杀手池楚歌眼中一闪而过的受伤情绪，怕自己无意中揭开了深藏在女孩心中的伤疤。
果然，池楚歌双手失落地环抱住膝盖，眼眶微红，猫瞳中的光暗淡下来。
莫乔急忙补充说：
“如果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不想——”
“因为我嗑的CP BE了。”
“——勉强你……”
安慰的表情僵在脸上，莫乔微微张着嘴，茫然了片刻。
“哈？”
“CP就是有恋爱关系的同人配对，BE是Bad Ending，也就是他们没在一起——”
“我知道是什么意思。”小宅了几年的莫乔当然明白她在说什么。但是……
哈？
“15年呐，”
迷离惝恍的眼神看向空中，池楚歌喃喃自语：
“人生有多少个15年？本以为他们出生入死，把性命托付给对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结果呢？”
女孩忽然激动起来。
“结果！女主角嫁给了我一直当作是她哥们的竹马，男主角娶了一个胸大无脑的花瓶！全程对她的单恋没有任何回应，结果最终话‘啪’一下，两人的娃都可以打酱油了？”
“……”
莫乔无语凝噎。
池楚歌满脸幽怨地转过头：
“那天晚上看完大结局，我心里痛苦得要，当即发誓杀尽天下破坏他人幸福之人。”
难怪池楚歌说他不会理解。
他当然不会理解。
莫乔本来都做好迎接一场严肃伤感对话的准备，甚至想好了待会怎么语重心长地安慰她。
但他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有人因为漫画里嗑的CP没在一起，就发起疯来，决定要成为一个断他人子孙延续的连环杀手。
这种事情让他怎么理解？
犹豫了片刻，莫乔说：
“除了杀手和医生，你还有没有其他的……‘人格’？”
“哦，一共有64个。”
“那么多？”他十分惊讶。
“不，应该说我希望有64个。”女孩撅起小嘴，又捧起了《精神分析诊断入门经典三百题》。
“为什么是‘64’？”
莫乔不由得感到好奇，这个数字对她而言，难道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没想到池楚歌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淡淡地说：
“因为《易经》有64卦啊。”
梅开二度。
莫乔又愣住了。
又是同样的一个字。
“哈？”
池楚歌分析得头头是道：
“你不觉得这样很酷吗？做一个拥有与64卦一一对应的多重人格者，虽然我并不是真正的多重人格啦。但想想就带感，感觉是会出现在经典悬疑电影中的反派角色。”
好吧。莫乔想了想，不得不承认，是挺酷的。
但这根本不是问题的关键好吧？
如果她看的是《水浒传》，是不是还要分裂出108将？
克制了很久，他终于忍不住了：
“你脑子有病吧？”
莫乔很震惊。
但听到这句话的池楚歌比他更震惊，用看傻子一般的眼光看着他。
“我们大家脑子不都有病吗？不然我们在收容所里干什么，春游吗？”
噢，她说的好像很有道理………个P。
他是有认知疾病不假，但不是出于他的意愿，而是遗骨义肢污染的结果。
但池楚歌这个不正常的脑回路，好像怪不到巨兽遗骨的身上吧？
明明天生就是个脑袋搭错筋的小疯子。
女孩眨眨眼，看着他：
“瞧我们这两人，癫公癫婆。”
“你别把我跟你相提并论。”
快点让之前的那个成熟冷静的池楚歌回来吧，莫乔在心中默默祈祷。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和这个小疯子相处。
“可惜啊，自己做出的人格再多，也没有办法成为皮革马利翁。”
将书翻至新的一页，池楚歌低声嘟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