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宗教、生活,里根处在夹缝之间。
现在是下午五点多,太阳,那轮炽热的炎日,仍然没有一点告别人间的欲望。里根用布满青筋的手揉了揉初发银丝的头皮,一双毛茸茸的耳朵也随之晃了晃——他是佩斯族。
里根整个人陷进沙发里,他拿起桌子上的咖啡轻抿了一口,随后将瓷杯放回桌上,丝丝热气从咖啡里散发出来。
里根拿起昨天的报纸读了起来,他读报纸有个习惯,他喜欢将报纸上的文字念出来。
“七月六日,一名东方男子被怀疑诱拐未成年少女而被警察盘问……”
里根瞪大眼睛看了看照片中的东方人,东方人的后脑勺十分引人注目,一根几乎垂到脚跟的辫子悬在后脑勺上。
“现在的外国人是怎么了?以太列的律法会制裁他的,如果他和家族一点关系都没有的话……”
里根接着往下读着,“经调查后,东方游客苏先生只是来旅游的普通游客,和人口拐卖案件并没有关系,警方在大众媒体公开道歉,中央区警局负责人表示对为苏先生带来的不便感到抱歉,并且警局会对其进行一定的经济补偿。”
“一名执法警察辩称,此次执法失误与服装店店主的错误描述有重大关系。”
“这位辫子垂到脚跟的东方人,一进到我的店里就挂着一副贱兮兮的笑容,他一直给一位鲁溪族的小姑娘试衣服,我看小姑娘一脸不情愿的样子,我就怀疑她受到了东方人的某种不明威胁——主要是这位东方人真的很可疑。”
里根不禁笑出了声,“这都是什么和什么?”,里根耐住性子继续往下看。
“前任宗卷部部长乔汀娜·退斯特因涉嫌盗窃宗卷部机密案卷被撤职,目前乔汀娜·退斯特正在窜逃,若市民发现嫌疑人的有关踪迹,请立刻向相关部门报备。”
“乔汀娜?她不是康谐地区有名的大清官吗?她居然会盗窃宗卷?看来这些官老爷有的看起来不错,骨子里其实都坏到一起去了。”里根自言自语道。
“七月五日,黄昏歌剧院发生斗殴事件,现场秩序并未被破坏,未造成观众人员伤亡。两位涉案人员被鉴定为轻伤,现已被逮捕归案。”
“提斯汀家族和康福家族联合发表声明,将于1473年八月十五日组成联合政府,以太列两方对抗的政治体制将走进历史的书页,以太列的政治体制即将迈入一个新时代。”
“联合政府?”里根略微有些吃惊,本以为两大家族联手肢解了克尼家族后,昔日的盟友会因利益冲突走向对立,但是最终组成联合政府,这种未曾设想的道路是里根始料未及的。
里根原以为其他两大家族将克尼家族拖上餐桌瓜分后,两位食客也会反目成仇,不惜一切代价将对方变成自己的盘中餐,可事实却耐人寻味。里根认识克尼家族之前负责管事的老管家,他们俩是忘年交,自从克尼家族覆灭之后,老管家也没了去处,索性回乡下的老家安享晚年去了,凭借他这些年当管家存下的钱,安安稳稳度过余生应该不成问题。老管家在回乡下之前曾经来拜访过里根,两人谈了很多,从家庭琐事到国家大事,老朋友就是这样,喉咙里总是涌出讲不完的话题。里根在谈话的时候心里认为老管家多多少少会提及一些克尼家族的事情,但老管家似乎像是被下了什么诅咒似的,对克尼家族的事情缄口不言。
等到里根主动询问这件事情的时候,老管家摇了摇爆满青筋的额头,用一种里根难以形容的语气说道:“这件事远远没有你我想的这么简单,不要过度深究这件事,这对你,对我都好。以后如果要是有人来问你这件事,你就说什么也不知道。”
“你就说什么也不知道……”
老管家斩钉截铁的语气久久回荡在里根的脑海里,“真的想让我什么也不知道么?这也是谢尔盖的意思吗?真不像他,明明是交往了近三十年的朋友了,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什么事情都往心里藏着掖着……”
里根和谢尔盖是发小,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两人应该交往了四十年有余,但是自从谢尔盖担任克尼家族『家主』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了联系,应该说是谢尔盖主动断绝了与里根的来往。其实这十年间里根曾多次主动联系谢尔盖,但是谢尔盖每次都以家主工作太忙为由回绝。久而久之,两人就慢慢地断了联系。
可是幼时和青年的美好时光真的会随时间的流逝而消逝么?答案显而易见,任何时间的冲刷都无法洗去他们青春原本的底色。
在里根眼中,谢尔盖绝对不是个绝情的人,里根和谢尔盖是同村的发小,从里根能记事起,谢尔盖就从未在里根的记忆中缺席。但是有一点让里根感到非常奇怪的是,每年过节,全村都洋溢着幸福的气氛,男人们将一年的疲惫卸下,回到自己温暖的小窝,和自己心爱的妻子和儿女一起分享自己一年来经历的酸甜苦辣,很多时候,聚在村口吹牛皮的男人们是每年过节必不可少的一道风景线,奇怪的是,谢尔盖的父亲从未出现在其中——他的父亲从来没有回过村里来见见谢尔盖母子俩。通常情况,村里对这类八卦事的讨论乐此不疲,但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对谢尔盖家的家事缄口不言。
谢尔盖的母亲是一位楚楚动人的贵妇人,这种突出感在乡下尤为明显。谢尔盖母亲白皙的双手根本不是应该从事的一双手,她很少出去干农活,大多数时候在家里做一些编织手工活,有时候还会侍弄侍弄花草,虽然谢尔盖的母亲仅仅通过售卖自己的手工制品维生,但奇怪的是谢尔盖一家的经济条件一直是全村最好的。在那个时代,大多数村民只奢望过节的时候吃上一顿肉,谢尔盖家里每个月都能吃上新鲜的肉制品。
相比之下,里根就不得从小帮家里干活来分担家重担。经济条件的差异并没有阻挡两人友情的升温,两人都在对方身上找到了自己所渴望的事物,经济与亲情。两人的年龄相仿,而且还是同班同学,幸运的是,里根和谢尔盖还是同桌。每次放学后,里根与谢尔盖都会脱下书包,一人穿着鞋,一人光着脚,着魔般地跑到弥漫着花香和青草鲜味地河畔,谢尔盖通常在岸边搭好石头做的烧烤炉,而里根则会脱光衣服,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摸鱼,夏去冬来,两人就这样度过了沾满烤鱼香味的童年。
青年时期是人生的一个重要分水岭,很多人的才能在这一时期开始显现。谢尔盖在进入中学以后展现出了卓越的领导能力,他经常在各种集会活动中充当领导者,而且能够有条不紊地将事情安排好。相比之下,里根更像是个默默无闻的执行者,他缺乏谢尔盖那样地沟通与人际交往能力,但他像磐石一般沉稳地性子和令人咂舌的工作能力使他在同学享有良好的声誉,谢尔盖和里根的学术成绩都很优秀,但思想上的不同却领导他们走向了不同的人生。
里根至今记得那个夏天的夜晚,耳畔响起的是青蛙聒噪的鸣叫声,萤火虫在草丛里闪烁不止,两人趁着夜色翻到学校后山的湖泊旁边,寻了一处近水的地方,枕着夜色聊起了天。谢尔盖躺在草堆里,一只手枕着头,另一只手用力伸向星空,仿佛整片夜幕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扭头转向里根:“老里,你觉得你以后想干什么?”
“不知道,我就想安安稳稳地过完一生,我没什么大志向,只想着娶个漂亮老婆,父母健康,家庭不需要很富裕,只要家人都健康就好了。”
“这样吗?”谢尔盖笑了笑,凉凉的晚风吹起他的发丝,连同他的忧伤一起吹到了耳后。
“老里,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的家庭,我从来没见过我的父亲——我只在报纸上见过他。”
“报纸上?”里根一头雾水。
“对,瞒了你这么久,也该和你坦白了,我其实是克尼家主的私生子,没有身份的弃子,好在我父亲还愿意在经济上供养我们母子俩……”
“啊?谢尔盖你……”里根虽然知道谢尔盖的身份不一般,但是从未料到他居然是三大家族中克尼家族家主的私生子。
“难怪你这么聪明,你和你父亲很像。”
“是么?”谢尔盖笑了笑,里根却在这笑声里尝出了苦味。
“老里,如果我以后主动和你断绝关系了,你不要往心里去,你值得更好的生活,不要掺和我的事情……”
“哈哈!整个学校谁不知道你谢尔盖是最重情义的人?和我断绝关系?我们可是认识了十多年,你在开什么玩笑?以后有问题尽管叫兄弟帮忙!”里根用力拍了拍谢尔盖的肩膀。
“里根,你是个本分的人,你不应该牵扯到这件事情……”谢尔盖用极小的声音自言自语道,随后他忽然转过头,指了指他们身前的湖泊。
“要不要趁着月色去水里捞捞月亮?”
“半夜游泳容易出事啊,除非你现在长出一对鱼鳃,不然我只能做好去喂鱼的准备。”
“哈哈,也是呢……”
在这次月下谈话之后,两人上了不同的大学,联系也渐渐地变少了,几年后,谢尔盖成为了『执政人』,他开始有目的地疏远与里根的关系,对此,里根感到非常奇怪。
“难道家族的傲慢能让你忘记自己的根本么?这一点都不像你,谢尔盖……”
虽然不知道谢尔盖是如何通过斗争成为家主的,但事实就是如此,大学毕业后的几年,谢尔盖成为了克尼家族史上最年轻的家主。十几年后,谢尔盖暴毙于家中,克尼家族被康福和提斯汀家族肢解,三大家族的格局就此解体。
里根放下手中的报纸,又抿了一口咖啡。他看了一眼手表,时间不早了,他要出发去应酬了。他一口将咖啡饮尽,去厨房把咖啡杯洗干净后,又去卫生间整理了一会衣着外貌,之后拿上车钥匙就准备出门了。
一出门,他就看到了那位乞丐仍然在街道对面敲着自己的破碗。里根早上五点就出门工作了,那个时候乞丐正蜷缩在朝霞中瑟瑟发抖。
“……”里根皱了皱眉头,看了一眼手表,又打量了一会乞丐,最终他决定还是要帮帮这个乞丐。
“先生,我看你坐在这里好久了,你为什么一直在这里乞讨,你明明四肢健全,你可以自己工作养活自己。”
里根俯下身子,放了一些罐头和饮用水在乞丐的旁边,“说说你的困难,也许我能帮到你。”
乞丐伸出布满污垢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抓过罐头,他一边用警惕的眼神看着里根,一边慢慢地往后挪,缩在街边的角落,像一只怕被抢食的野兽,急躁地打开罐头,肉罐头的汤汁溅了一地。
“慢点吃,如果不够我家里还有。”
里根拧开一瓶饮用水,安静地放在乞丐身边。
“先生……您不能靠近我……”乞丐的语气充满感激,但他脸上的表情却表现出一种无端的恐惧。
“为什么?你有什么困难?告诉我,也许我能帮你。”
乞丐微微抬起他的眼睑,嘴角扯出了一抹牵强的笑容,他用脏兮兮的衣服抹去嘴边的汤汁,回答道:“先生……我……我是律法遗弃之人,不会有人愿意雇佣我的,您离我远点吧,如果让别人知道了,您会受到影响的……”
“律法遗弃之人?”,所谓律法遗弃之人,只不过是遭受了审判院所谓公正的审判而没有足够的钱去“洗清罪孽”而被律法抛弃的可怜人,律法的最初意义是对人们的教育惩戒,而不是对人们蓄意的压迫。
“我一连好几天都看见你在这里,你犯了什么罪?律法遗弃之人?只不过是审判院高傲的私人印记而已,如果你真的是十恶不赦的人,你肯定可以为自己的生存而不择手段。你刚刚叫我别靠近你对吧?你虽然身处窘境,却还是在关心着别人,你不是个坏人,和我说说吧。”
“先生……我因反对提斯汀家族的暴力征税行为而被判定为违背律法……以太列就是这样,可以轻易掌握一个人的生死,我现在连国境都出不了,工作我也找不到,我甚至没有资格进补给站领取救助物资……”
乞丐指了指脸上用墨水刺下的均衡之秤与公理之剑的图案,每个『被律法遗弃之人』的脸上都会被刺上公理与均衡的图案。
“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家就住在对面的街道,我对门前两颗观赏树的落叶一直十分烦恼,我一直在找一位能够帮我清理落叶的员工,虽然工资不高,但是包吃包住,怎么样,有兴趣吗?”
乞丐的眼睛一瞬间亮了起来,随后又揣着试探的语气问道:“先生……这样真的没有问题吗……”
“没事的,里根事务所的所长里根,圈内人都知道我的性子,做事不拘一格,没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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