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如圭见那人问得仔细,便如实回答:
“来人是荣国府大公子贾珠。”
那人淡淡一笑:
“我当是什么人呢,就是那个春闱中了会元的公子?”
“正是此人,他是荣国府政老爷的长子。”
那人粲然笑道:
“前一日,周阁老的门生,礼部尚书费行思前来拜见,也没有如愿,荣国府重孙辈的人,阁老哪有时间与之面谈。”
张如圭点点头:
“这倒也是,请先生奉上信札,我等周阁老一句话,带给贾公子,让他别再奢望。”
张如圭很清楚周阁老轻易不见人。
他却有一种直觉,觉得周阁老可能会打破常规,见贾珠一面。
那人一笑:
“这个容易,请稍候,我去去就来。”
他拿着张如圭奉上的信札,转身上楼,去给周阁老送信了。
那人很快从顶楼下来,面色微微泛红,说道:
“阁老请贾公子上楼。”
……
贾珠独自登上藏书楼顶层,来到石渠阁阁老周策的房间。
这是一个六边形的巨大房间,每面墙上都有巨大的落地窗户,室内采光极好,明亮无比。
房间墙壁上镶嵌着雕琢精美硬木壁画,令人恍惚进入了一个神秘莫测的世界。
一个须发银白的老人,身穿宽敞衣袍,面容白净,坐在硕大的硬木桌后,睿智的眼睛,炯炯有神,凝视着独自进门的贾珠。
贾珠被空旷、宽阔的房间震慑,有一种空灵之感。
他收回目光,给老人深深鞠躬作揖。
“荣国公重孙贾珠,拜见阁老太爷爷。”
老人嘴角微微抽动一下,脸上似乎略微带上一丝笑意,又似乎毫无笑意。
贾珠见老人没有反应,接着说道:
“贾珠遇事难决,特来拜见求教,请阁老太爷爷点拨。”
老人微微点一下头。
贾珠不敢耽误,迅速把贾家面临的颓势,以及殿试可能遇到的偷梁换柱问题,讲了一遍。
张如圭刚才说了,周阁老见客的最长时间,不超过一炷香时长。
贾珠进门前,便打定主意,见到周阁老,不客套,不叙旧,直奔主题,把要说的事情,言简意赅说清楚,剩下的时间就是聆听。
老人听贾珠说完,沉吟片刻,缓缓说道:
“势盛必衰,物极必反,贾家富贵绵延三代,衰败可想而知,其中因果,你可曾想过?”
贾珠说道:
“兴衰得失,固有天意,更在于人事。”
“嗯,讲下去。”
“任何关乎结果的决断,均在人为,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就是这个道理。”
老人沉默良久,并无任何表态。
贾珠眼看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不免有些心急。
我设法见到周阁老,是要讨教对策的,如果说了困境,得不到点拨,此来何益?
他忍不住再次请求:
“贾家如今看似繁花似锦,实则危机四伏,贾珠请阁老太爷爷指点迷津。”
周策说道:
“人和事,皆有兴衰之道,何必强求?”
贾珠答道:
“尽人事而逆天命,生而无悔,死而无憾。”
周策眼睛一亮,沉默片刻,说道:
“你倒是有些国公当年的风范。
国公当年出生入死,给你贾家挣下这份家业,如今承平日久,后人懈怠,别人想抢走这份家业,不足为奇。”
“后生如何应对。”
“睁眼睡觉,见招拆招,出手稳准狠,你去细细琢磨吧。”
贾珠想得到具体答案:
“夏守忠获取我的笔迹,如若在殿试答卷上偷梁换柱,如何是好?”
周策打个哈欠:
“仔细去想我的话,老夫累了,回去吧。”
贾珠点点头,不由自主站起身,深深鞠躬作揖,转身退出。
要在以往,他向大儒请教问题,如果看法不一,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必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贾珠很是惊讶周阁老说了送客,自己为什么如此顺从,起身便走。
贾珠在周策面前,并无诚惶诚恐之感,但却有一种天然的服从感。
这有点奇怪!
贾珠将要出门,听到周策在身后说道:
“大胆去干,便有天助。”
贾珠转身,再给周策鞠躬作揖,然后径直出门。
贾珠下了顶楼,刚才那个带他去顶楼的年轻男子,迎上前来。
“贾公子慢走。”
贾珠停下脚步,问道:
“先生有何见教。”
那人微笑着从靴桶取出靴掖,抽一个纸折略节,递给贾珠,说道:
“阁老写了几行字,贾公子带上,阅后即焚,万勿遗失。”
贾珠怦然心跳。
这莫非是周阁老给出的锦囊妙计?
贾珠想要张口问个明白,又觉得唐突,便止住话头,伸手接过了纸折略节,小心翼翼塞进自己的靴掖。
那人再叮嘱一遍:
“阅后即焚,不可为第二人阅。”
贾珠点点头,拱手作揖:
“鄙人贾珠贾源生,敢问仁兄尊姓大名。”
那人作揖回礼:
“在下田昭,后会有期。”
贾珠下了三楼,和张如圭告别。
张如圭一脸羡慕,说道:
“源生兄见到阁老大人,面子真大。”
贾珠打个哈哈,说道:
“石渠阁对面那家酒肆,我预定了两坛上好的惠泉酒,三斤牛肉,仁兄散值后,带回家中慢饮。”
今天张如圭配合极佳,把贾雨村的威风杀个一干二净。
贾珠知道张如圭好酒,顺手赏他打个牙祭,这人以后还有用处。
张如圭闻听此话,顿时两眼放光,拱手答谢:
“谢源生兄惠赐。”
贾珠挥手道别,出了石渠阁大门,到对面酒肆,定了两坛惠泉酒,三斤牛肉,说好张如圭散值来取。
张如圭是酒肆常客,酒保欢快应允。
贾珠回到家中,独自进入书房,关紧房门,从靴掖中取出纸折略节。
他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三段话。
贾珠屏声静气,聚精会神看完,心脏疾速跳动。
纸折略节上的三段话,不过一百来字,却把他问周阁老的几个问题,讲得一清二楚。
贾珠醍醐灌顶,刹那间豁然开朗,对周策的钦佩油然而生。
周阁老果然名不虚传。
未见周阁老之前,老人家早已知道他所思所问,早已给出了答案。
贾珠逐字逐句默读三遍,把纸折略节上的一百来字,牢牢记在大脑里,然后打了火折,将纸折略节烧成灰烬,扔进墨缸。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只听单大良匆匆问道:
“素云,珠大爷回来没有,我有事要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