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薛涛用韦皋赏赐的钱还了欠段文昌等人的债,又将父亲尸骨迁到成都和母亲合葬。

此后半年,韦皋顾念她重孝在身,除非来了贵人,或是客人一再相邀,才让她入府参加宴会。无事之时,薛涛就在家中读书写诗,等待买走父亲遗物的恩人——照峨峨的说法,他每隔半年左右就会上门一次。哪知半年过去,敲门声响出若干次希望,推门看见的却全是失望。

薛涛最近萌生了一个愿望:赎回父亲之物,带着它们返回长安。

离开故园时,她还小。不过,父母一次次的讲述,让她记住了长安的富庶与繁华。

那里有辉煌壮丽的三大宫:大明宫、太极宫、兴庆宫。每遇节庆,皇帝会出现在兴庆宫两座高大的连体楼阁之上,接受万民瞻仰,和全长安人一同饮宴庆祝。

那里有钟声悠扬的大小雁塔,每年高中的进士,会在大雁塔上题名,将无上的荣耀镌刻其上。在这一天,全长安的女子都会围聚在大雁塔外,欣赏新科进士的风采;期望他们中的某一个,能成为自己的郎君……

那里还有全天下最繁华的东、西两市,商铺鳞次栉比,顾客和游人摩肩接踵;南来北往的商人,带着万国的货物汇聚于此,和不同肤色、操着不同语言的人讨价还价……

这半年,她入幕府赴宴的次数虽少,韦皋的打赏却相当丰厚;每次和她说话,也异常温和,甚至不乏关爱之情。看得出来,他似乎在为上次把她作为筹码送给韦晋而内疚。

然而,韦皋会是阿母所说的“真正疼惜她的人”吗?

他贵为幕主,身边才貌双绝的女子多如春花,他可能真心对她好吗?另外,他比她大二十多岁,就算真心对她好,这好又能持续多久?若干年后,他魂归西天,而她又年老色衰,该依靠何人?

再说了,如果他真钟情于她,早就替她去了乐籍,收入府中。他既不开口,她怎好自作多情?

说起来,向她献殷勤的男子并不少。不过,他们只是觊觎她的美色,并无和她携手一生的打算。她虽已过及笄之年,囿于乐籍的身份,在择偶上并不能自主。她就像一个精美的货物,陈列于市,等着别人的挑选,却永远没有挑选别人的机会。

如果父亲还在,如果她还留在长安,如果京城没有被安禄山和史思明的马蹄践踏,她的命运,一定会比现在好得多。

然而,她也知道,回归故乡不过是一个梦:阿爷的遗物能赎回,阿爷却不能起死回生;回得了长安,却回不了家——那个安在盛世繁华中、温暖又完整的家!

峨峨见薛涛整日闷闷不乐,劝她出去散心。薛涛懒懒地不愿动,峨峨便不由分说拉她出了门。

正是春深似海的时节,锦城风轻云淡,鸟鸣新树,空气中弥漫着百花和青草的嫩香。薛涛沉重的心情,总算减轻了几分。

太阳偏西时,两人来到了马料场外。薛涛想起峨峨说过,恩人每次来,都会牵一匹枣骝马,心中一动:他远道回成都,少不了买马料,何不进去看看,说不定能偶遇他呢!

主仆二人正东张西望地寻找,迎面走来三名男子。他们见薛涛脱俗如仙子,峨峨虽做丫鬟打扮,也像玉兰花一样娇美白皙。男人们的六只眼睛立即变成六条鱼,在她们身上游来游去。

薛涛本想躲开他们,他们却勾肩搭背齐头并进,将路彻底拦断。薛涛和峨峨躲无可躲,只得迎了上去。

走近之后,薛涛抬眼一看,左边那人个子很高,生得疏朗俊秀,眼睛虽盯着她们不放,表情却还算正经。另外两人要矮许多,中间那个是个胖子,右边那个是个瘦子,都龇牙咧嘴地看着她们,像是把她们当成了只属于他们的盛宴,垂涎欲滴的模样看起来异常下流。

峨峨久居市井,知道他们调戏女子的套路,待三人走近,拉着薛涛的手快走几步,想从高个子旁边穿过。胖子仗着膀阔腰圆,屁股一甩,高个子猝不及防,被撞得倒向左侧,和薛涛碰了个正着。

薛涛“哎哟”一声摔倒在地,脚踝已经火烧火燎地痛起来,峨峨赶紧蹲下,一边替她查看伤情,一边怒斥:“走路不长眼睛!你们可知撞的是谁?”

胖子下流地笑着,说:“我知道——撞的是美人!”

“这是西川幕府的薛涛!”

三名男子一听,顿时面面相觑。薛涛怕耽误找恩人,起身拉着峨峨继续朝前走。走了十多步,实在疼痛难忍,又蹲下来轻轻揉捏。

高个子见她们停下,追了上来,问:“你真是薛姑娘?”

薛涛柳眉一竖,问:“是又如何?”

高个子见她生气,急忙抱拳道歉。薛涛见胖子和瘦子停在原地,他却专门回来找自己,言语又诚恳,气消了一大半。

高个子问:“薛姑娘可认得卿卿?”

“你是说西川乐营的卿卿?”见他点头,薛涛又问,“你与她什么关系?”

“禀薛姑娘,我是利州人,和卿卿山前水后地住着,自小就相识。”

提起卿卿,薛涛心里莫名复杂起来,顿了顿,问:“该如何称呼你?”

“我叫柳玉蜀,是幕府的参曹吏,今与同僚奉了上头之令,替边地驻军购买马料。”

薛涛大吃一惊,问:“怎么,又要打仗?!”

柳玉蜀一脸疑惑,问:“薛姑娘时常出入幕府,难道不知道?”

薛涛微微不悦,嗔道:“问你就说,哪来那么多问题!”

柳玉蜀忙解释说:“自从东蛮首领骠傍、苴梦冲、苴乌相继入朝表示顺服,南诏也有意与大唐修好。吐蕃很着急,一方面派人联络南诏和松州诸部,一方面积极招兵买马,随时准备开战。韦公知道大唐、吐蕃之间必有一战,下令储备粮草军马,以备不测。”

薛涛想起半年前,韦皋派黎州刺史韦晋入松州,联络当地部落头人,不知进展如何。

见柳玉蜀和薛涛有说有笑,停在远处的瘦子和胖子迎了上来。薛涛不喜欢他们——尤其是胖子,板着脸一言不发。

柳玉蜀问:“薛姑娘来马料场办何事?”

“找马。”

胖子一听,立马摩拳擦掌,做肝脑涂地状:“找什么马?”

峨峨见薛涛不说话,问:“你们可曾见过一匹枣骝马?”

瘦子说:“枣骝马多了去了,你必须说出一些特征来,比如胸的宽窄、腿的长短、毛的多寡等等,我们才好帮着找。”

峨峨依据记忆,细细描述了一番。三人听了,均摇头说没有见过。

峨峨着急起来,说:“枣骝马的主人是小姐的恩人,我们一直在找他。”

听了这话,三位参曹吏都后悔刚才夸下海口:找马尚不容易,何况还要借马找人?柳玉蜀暗想:借马找人不可能,何不直接找人?

“薛姑娘的恩人,有什么特点?”

峨峨说:“他可能是往来西川和吐蕃的行商,二十余岁,高高瘦瘦的,右肩比左肩要矮一点。”

胖子忙说:“薛姑娘放心,从今日起,我们会既留意马,又留意人!”

自从知道眼前佳人是薛涛,胖子便满心惶恐,时时想找机会弥补。见薛涛没有接话,知她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忙用脚踢了踢柳玉蜀。

柳玉蜀会意,弯腰行了个礼,说:“薛姑娘,刚才多有得罪。韦公面前,请姑娘莫要、莫要……”

薛涛的心思都在恩人上,哪有闲心和他们计较,点点头,拉着峨峨继续往前走。走了没几步,柳玉蜀又追了上来,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

薛涛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恩人,心情不好,没好气地说:“男子汉大丈夫,有话就说,何必这般扭扭捏捏!”

柳玉蜀这才鼓起勇气,说:“薛姑娘要是遇见卿卿,请替我传一句话:自从三年前一别,玉蜀日思夜想,只望能……再见她一面。”

说罢,也不等薛涛回答,转身快步而去。薛涛早猜到他和卿卿关系不一般,却没想到他还是一个多情人!她痴痴地看着他的背影,一会儿想到卿卿,一会儿又想到自己,心中失落、羡慕、伤感诸般情感混杂,仿佛自己也和一个多情的男子缠缠绵绵地爱了一场。

“小姐,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家还是继续找?”

“找,继续找!”薛涛回过神来,坚定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