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见韦皋说话,薛涛总算放下心来,正准备饮酒,却听他又说:“饮完酒,你给大家露两手。”

“对对对,寡酒无趣,得寻点乐子!”西川节度副使刘辟率先叫好。众人紧随其后,都把目光射到薛涛身上,就像万千赏花人,盯着花丛中开得最早、最美的那株牡丹。

若是平时,薛涛纵不喜欢,也不会推辞。可如今母亲重病卧床,生死难测,她哪有心思活跃气氛,为饮宴锦上添花?韦皋见薛涛一脸不愿,脸色又阴沉下来,大声叫人斟酒,眼看就要发火。

薛涛不敢再推却,侧身对韦皋说:“饮酒之前,请韦公准允薛涛一件事。”

韦晋见韦皋久未回答,忍不住问:“何事?”

“准许薛涛连饮六盏。”

韦晋心中虽高兴,却不解地问:“迟到一次,只罚三盏,为何要饮六盏?”

薛涛斜了韦晋一眼,语带娇嗔,说:“偏方没拿到手,耳疾难除,明天反正也会迟到,不如提前把明天的也饮了!”

此话一出,韦皋气也不是,笑也不是,脸色却变得霁和,对韦晋说:“对她讲过的话,一定要兑现,不然她会永远记着。”仿佛为了显示公允,又对薛涛说,“你说过的话也要兑现——饮酒!”

薛涛只得端起酒盏,觉得里面不是酒,而是眼泪,饮下它,就是饮尽全天下的忧伤、无奈与失意。薛涛一盏一盏又一盏,连饮五盏,整个身体仿佛已被眼泪灌满。执壶的卿卿见了,给她斟满最后一盏酒。

薛涛转向韦晋说:“这盏,薛涛要向韦刺史赔罪。”

韦晋见她敬自己酒,喜得眉开眼笑,盯着她娇美如海棠的脸颊问:“你……什么罪?”

“韦刺史是贵客,薛涛却对你耍嘴皮子,有失恭敬,请务必海涵。”

说完,酒盏已举至额前。

韦晋举盏相迎,说:“小事,小事。韦晋心中一直有个愿望……”他看了一眼韦皋,又说,“今日托幕主之福,韦晋应该不会抱憾而归!哈哈哈!”

说罢,举杯一饮而尽,那酒似已带了海棠的芬芳,变得特别甘美醉人。

薛涛觉得韦晋话中有话,却不及细想,说:“听出来了,也看出来了——韦刺史本次重任在肩,临行之前,唯一担心的是酒饮得不尽兴。”

“对对对,”韦皋说,“韦刺史将赴松州,重任在肩……斟酒斟酒,让他临行饮个痛快,不留遗憾!”

韦晋听出了韦皋的话外之音,连饮两盏,看着薛涛说:“洪度不仅才高八斗,落笔成章,还有许多妙活,还不快快露两手,让我也快活……见识见识!”

韦皋担心薛涛再拒绝,一脸严肃地命令:“把你的看家本领拿出来,让韦刺史好好瞧瞧!”

“李太白有云:更怜花月夜,宫女笑藏钩。薛涛就陪韦刺史玩个藏钩。”说罢,薛涛摊开左手,掌心已躺着一枚骰子。等韦晋说了声“好”,薛涛便将骰子高高一抛,众人还没看清,那骰子已稳稳落在她中指的指尖上,着魔般转个不停。

韦晋伸长脖子,瞪圆双眼,死死盯着薛涛皓白如玉的手,不知是想看她手中有无机关,还是想趁机饱览秀色。却见薛涛又一抛,骰子重新落回掌心,她又将两个白瓷小碗倒扣几案,问:“敢问韦刺史,骰子在哪个碗下?”

薛涛双手快如脱兔,韦晋哪里看得分明?好在只有两只碗,即便瞎猜,也有一半概率答对,正欲开口说话,不料卿卿抢了先:“且慢,还没说输了怎么罚酒呢。”

韦晋盯着薛涛,笑眯眯地说:“这个好办!我若猜中,洪度罚酒一盏;我若猜不中,甘愿罚酒——一壶!”

见他如此豪爽,刘辟、段文昌、姜荆宝等人均大声喝彩。

“洪度,你以为如何?”韦晋得意地问薛涛。

“依韦刺史。”

“‘醉坐藏钩红烛前,不知钩在若个边’,诸位,韦晋要猜了……”韦晋一边说,一边摩拳擦掌,做出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然而,众人等了半天,却见他既不开口,又不出手。

“不行,我得再好好看看!”韦晋说完,起身离席,来到薛涛面前,目光从她的脸一路落到双手,停留许久后,才移向她手下的两只碗。

众人以为他要开猜,谁知他又抬起头来,拱手对刘辟等人说:“洪度手法快若闪电,方才实在没有看清。诸公要是不想韦晋醉着离开成都,都帮忙拿个主意,看韦晋该猜哪边?”

卿卿知道薛母生病,忙帮着说话:“男子汉大丈夫,猜个藏钩哪能找人帮忙?再说了,您不想醉着离开成都,洪度还不想醉着离开幕府呢。”

薛涛听了,感激地看了卿卿一眼。然而,一众男子就像没有听见卿卿的话,以为自己看明白的,如刘辟等人,指着薛涛的左手大呼“左边”;以为自己看明白,却唯恐韦晋不醉的,比如姜荆宝等人,则大呼“右边”。

一时人声鼎沸,乱作一团。

韦晋方才虽没看清,此刻见薛涛左手压得要用力一些,觉得骰子应该在左碗;转念一想:若轻易就能猜中,薛涛的藏钩之术,怎会名动锦城?

韦晋主意已定,大声说:“在右碗!”

“韦刺史可确定?”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那薛涛可要揭碗了!”

众人愈加兴奋,屏声敛气,直勾勾看着薛涛一波三折:先揭开右碗,再掀开左碗——却是两碗皆空;摊开左手,那骰子赫然就在掌心!

众人轰然叫妙,韦皋也面露微笑,目光扫过薛涛,却见她眉头微锁,似乎藏有心事。

韦晋照着额头自赏一巴掌,接过卿卿递上的酒壶,目光笼罩着薛涛,脖子一仰,咕噜噜一饮而尽;饮罢将酒壶一放,嘴角一抹,大叫道:“再来!”

听那声音,竟比猜中了还要高兴。

这一回,薛涛衣袖高挽,将骰子慢慢推入左手碗底。韦晋双目如炬,一眨不眨,想看明白薛涛如何在东挪西倒中瞒天过海。一开始,勉强还能看清那水葱般的纤指,如蝴蝶般飞舞;不多时,便觉眼花缭乱,脑袋昏沉。他假意摔倒,去摸几案上薛涛的手,那手却灵巧地飞过,留给他更深的遗憾、更大的渴望。

“请韦刺史再猜。”

韦晋把目光投向众人,他们也是一片茫然。韦晋伸出手指,一会儿指指左边,一会儿指指右边,忽又收回手指,大笑着说:“我猜,还是两只碗都没有——骰子在你手中!”

“不改?”薛涛冷笑着问。

这一笑让薛涛增加了几分冷艳,韦晋更难自持,看了一眼上首的幕主。薛涛也跟着他的目光看向韦皋,灯火照着他微霜的两鬓,让他显得比平时要苍老几分。

薛涛想起年迈病重的母亲,鼻子一酸,欠身说:“夜凉风冷,韦公饮一盏酒驱驱寒。”

韦皋见她如此关心自己,心头一软,有些后悔对韦晋许下那个承诺;转念一想,她不过一官伎,联合松州头人对付吐蕃和南诏,却是千秋大计。大丈夫行事,岂能瞻前顾后,因小失大?

听了薛涛的话,刘辟等人猛然想起,刚才只顾自己乐呵,竟忽视了幕主,一起敬韦皋酒,要他也猜一回。

韦皋饮了一盏侍女递来的美酒,说:“我猜左碗。”

薛涛莞尔,问两人:“可都想好了?”

韦晋大声回答“想好了”,韦皋只轻轻点了点头。薛涛正要揭碗,韦晋突然伸手压住她的双手,趁机捏了一把,说:“这次,我来翻碗。”

薛涛虽满腹厌恶,却不敢表现出来,慢慢抽出双手,说:“韦刺史愿意代劳,薛涛感激不尽。”

韦晋一双大眼看着薛涛,不知是想饱餐她的如花美颜,还是担心她再做手脚,同时左手使力,翻开原本在薛涛右手下的那只碗——但见碗底空无一物。

韦晋本该去翻剩下那只碗,却临时改变了主意,对薛涛说:“洪度,能否让我看看你的双手?”

薛涛毫不犹豫地翻开双手,但见皓腕如玉,十指如葱,手心更是被满室的烛光照得亮如明镜。韦晋上上下下找了个遍,哪里有骰子的影子!

当然,他想找的,本也不是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