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楔子

渐渐到了暮春,风越来越软,春色也越来越老。

牡丹该开了。

这些天来,薛涛心里只有那丛“洛阳红”。它已开花二十多年,近两年总不能应时而开;看来,花也老了。

见窗外阳光明丽,薛涛来了精神,朝着门外喊了两声“翠翠”。翠翠知道主人的心意——这几年,她就像照顾自己一样伺候那丛“洛阳红”,生怕它不再开花。

翠翠答应了一声,进入屋子,帮她穿衣化妆,一同来到院中。薛涛弯腰舀起一瓢水,忽传来小岚、小梅的叫嚷声。薛涛叫了两声“小岚”,不见回应,便将水瓢交给翠翠,踱了出去。

小岚、小梅是峨峨的孙女,小岚大五岁,两人正混在人堆里。薛涛凑近,顺着她们的目光一看,原来是一个小贩在卖玩意儿。那人二十来岁,听口音不像西川人;卖的玩意儿很稀奇,做得也精巧,牢牢锁住了两个孩子的目光。

薛涛拉她们出来,问:“祖母叫你们来干什么?”

小岚说:“读书。”

小梅说:“帮娘娘种牡丹。”

薛涛虽年过六旬,看起来却不到五十岁,两个孩子也觉得她年轻,便叫她“娘娘”。

薛涛叹息一声,说:“娘娘老了,不想再种了,只望那丛‘洛阳红’,能再开几回花。”

三人正要进门,忽听背后有人喊“小岚、小梅”。薛涛回头一看,是峨峨和阿贾尔且。峨峨自从嫁给阿贾尔且,倒是越活越滋润,尽管如今已是满头华发。

峨峨曾是薛家的婢女。薛涛的父亲去世后,家道中落,她与峨峨相依为命,情意之深不逊姐妹。

薛涛见峨峨面色凝重,猜测有不好的事发生,忙请他们进屋坐。峨峨却让阿贾尔且带走两个孩子,自己扶着薛涛进了门。

两个孩子跟随祖父离开,心仍牵挂着小贩和他的机巧玩意儿,一路频频回头。或许是生意不好,小贩正在收拾,看样子是想去别处碰碰运气。

阿贾尔且暗想:南诏大军已经兵临城下,成都人生死难料,哪有闲心买你那玩意儿?

峨峨扶着薛涛走过花丛,翠翠见了,忙过来请安。翠翠原是峨峨的丫鬟,后来峨峨见她为人细心又能吃苦,便让她来侍奉薛涛。

薛涛见峨峨一脸犹豫之色,拍拍她的手,说:“有什么事不妨直说,我孤身一人,又是这把年纪,还有什么不能承受?”

这话却不能让峨峨放心,她将薛涛拉到一旁坐下,半天才说:“阿贾尔且在外面听人说,元稹元相公,在鄂州去世了……”

峨峨本不想告诉薛涛这消息,但她知道,大凡认识小姐的人,都知道她和元稹曾有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只要她出门,难免会从他们口中知道此事。与其如此,还不如自己亲口告诉她;她若受不了刺激,还能从旁劝慰。

多年前,薛涛在通州主动离开元稹,此后很少关注他的消息。只知道她离开不久,他便迎娶了官宦之后裴淑,自此仕途顺畅,曾一度官至宰相。

哪知多年不闻,此刻听到的,却是他去世的消息!

峨峨见薛涛面色惨白,猜她仍没有放下元稹,正欲劝慰,却见薛涛摆了摆手,说:“我想一个人静静。”

“小姐,还是让我陪着你吧……”

薛涛看着峨峨,微微一笑,说:“真要有事,也该在十八年前,而不是今天。如今兵荒马乱,你回去看好孩子,不要出什么事。”

峨峨见薛涛还算镇定,依言离开,去找阿贾尔且和孩子。

薛涛提裙进屋,关上门,打开一个红木柜子,于最底层取出一锦盒来。盒面上积满细灰,仿若岁月留下的斑斑泪渍。薛涛用手拂去灰尘,打开盒子,左侧是一摞红色小笺,右侧是一排玉件。

最上面那张小笺上的文字,写于二十多年前,字迹斑驳,就像女人老去后满是皱纹的脸,早已辨认不出曾经的绝色风华。

薛涛一面看,一面低声吟诵:

锦江滑腻峨眉秀,化出文君与薛涛。

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

纷纷词客皆停笔,个个君侯欲梦刀。

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

薛涛以为自己不会哭,结果还是哭了——当读着元稹写给自己的诗句的时候。泪水冲花了妆容,让她的脸就像小笺上的文字一样斑驳。

薛涛将目光移到旁边的玉件上——和诗笺不同,它们依然晶莹光洁。时光赋予它们的,不是腐蚀,而是滋养。

她的手从玉件上抚过,又一块块拿起。或许是因为年老力弱,或许是因为时光的沉淀增厚了玉的质地,薛涛觉得它们比年轻时重了不少。

它们也应该沉重,因为它们不只是一块块玉,还是一个个人、一段段如烟往事、一份份沉甸甸的情。

它们,是他们的一段人生,却是她的整个人生。

因“洛阳红”有残败之忧,去岁薛涛曾亲往青城山,求教擅种牡丹的吴道士。吴道士告诉她一个秘方:用碾碎的玉种牡丹,有起死回生之效。吴道士还说,女子也是牡丹,用玉粉敷脸,能使苍颜变红颜。

薛涛觉得他言语轻浮,便没采用他的建议。当然,也可能是她不敢打开锦盒,以及,舍不得让那一块块精美的玉化成一堆堆绝望的残粉。

是她还在等待什么吗?

她不知道。

如今,最后一个送她玉的人也飘离人间,她还有什么值得期待,还有什么值得顾惜?

薛涛终于打定主意,备好石臼、铁杵,顺手从锦盒中摸出一块玉来:这是一个雕件,上刻“喜鹊踏梅图”。玉的前主人,是前任西川幕主韦皋。

薛涛觉得,韦皋就在这块玉里,让她的手心一阵凉一阵热。

韦皋总令她有一种琢磨不透的感觉,在他面前,她时常战战兢兢,不知他下一瞬施加给她的,是至高无上的恩宠,还是冷如冻铁的责罚。

薛涛将玉放入石臼,举起铁杵,正欲捣下,峨峨突然冲入门来,大叫:“小姐,南诏打进了外城。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小岚和小梅不见了!”峨峨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

“阿贾尔且不是带她们走了吗?!”

“出门不远,她们就偷偷离开了祖父,去追刚才在你门口卖稀奇玩意儿的小贩。外面兵荒马乱,她们会不会、会不会……”

薛涛也是一阵慌乱,就像当年知道母亲将不久人世,却又无能为力一样。她放下铁杵,拉住啜泣不止的峨峨快步出了门。翠翠见了,也赶紧跟了上来。

一阵风吹过,“洛阳红”受了惊扰,娇躯乱颤,仿佛随时都会凋落,遗留一地残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