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唐一民是个有着极度大男子主义的农民，固执己见，性格倔犟，一张标准的国子脸，浓眉细眼，一米八三的身高，干瘪的身材，因为太瘦，脸上的颧骨凸出得尤为明显，那两坨高耸在面庞上的骨头被晒的黑红黑红，就像是捏好的红泥放在炉膛中烧过后贴上去的。
隔壁邻居张姨在我妈妈生我的时候，让她的小叔子去田里找爸爸回来。张姨的小叔子，大家都管他叫“黄毛”，是因为他只有十几岁，有一张稚嫩圆润的脸，可满头枯黄的头发耷拉在两耳下，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和农村土狗的毛色无二，所以大家就给他起了这样的绰号，久了他也就默认了。他穿着一件军绿色袄子，袖口向上挽起了一边，那挽起边的袖笼已经破烂不堪露着棉絮，腰际扎着一条麻绳，说话声音十分响亮，像个螺号。
张姨让他去地里找唐一民，他一溜烟小跑，或许是比较年轻的缘故，格外利索，“黄毛”在前面跑，后面尘土飞扬，等到了地头，唐一民还正干得热火朝天。黄毛大喊“唐叔，你婆姨都快生了，疼得死去活来的，我嫂让我喊你快点回家。”唐一民远远听见“黄毛”的喊叫声，扬长了声调，赶紧提溜起手里的铁锹，边应声“来啦来啦……！”接着自己碎碎念“怎么今天就要生了，早上我出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提前生，那一定是个儿子。”
他瞬间挺直了腰杆快步走到田埂边，拾起了卷干粮的麻布袋子和一个掉了漆有几处坑洼的军用水壶，向黄毛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跑去。唐一民左手拿着麻布袋子和水壶，右手扶着扛在肩上的铁锹，细长的胳膊活脱脱地像个杠杆，两个人并肩跑在了回家的土路上，扬起了不少尘土，那些尘土同时也把他俩呛的时而咳嗽几下。“你出来的时候，你婶子生了吗？”唐一民问黄毛。“没有，我没到你家，是我嫂子跑回来让我快点来喊你来了，她说她还得找老郭奶奶接生，我婶子肚子疼得厉害。”黄毛带着几分担心地回应。
两个人就在一路小跑的攀谈中赶回了家，过了许久，就到了唐家的大门口，大门没有锁，“嘎吱”一下就被推开，唐一民难掩脸上的喜色，在他心里早就认定媳妇马茹娥肚子里怀的是个男孩。他走到窗户边，快速拿起了平时放在窗台上一把给牛赶苍蝇的拂尘，上上下下地拍打着身上的尘土，那数以万计细小的颗粒，在窗户玻璃透射出的昏暗的灯光映衬下在院子里上下翻飞着。
在这档口，黄毛说“唐叔，你回来了，那我就先回去了，我回去还要帮我嫂子纳鞋底。”“嗯，嗯，嗯，你回！”唐一民连声回应了黄毛的话。“我回来了！”唐一民对着屋里喊着，二妮已经在喊声中冲了出来，“爸爸，你回来了。”接着唐一民跟着二妮掀开门帘一起进了屋，离炕沿不远马茹娥起身对着东边的墙半坐着，怀里是刚生的娃娃，被用一块不大的小棉被裹着，看样子是马茹娥拆了自己衣服改出来的。
她的左边是大妮抱着三妮在注视着妈妈和新生的小家伙。虽然唐一民在院子里已经用拂尘把身上的土拍的差不多了，可是那一头茂密的头发在油灯的映衬下发丝中还是有很多灰尘的痕迹，因为他太瘦，就像个活衣服架子，衣服在他身上显得宽大松垮，浑身上下只有他那张国字脸上的一双大眼透射着生命的活力，衣服裤子也是补丁打补丁，旧的已经看不出颜色是灰还是黑。
这个家全靠他一个人支撑着，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个儿子。唐一民进屋不是关心马茹娥生产后身体怎么样了，而是急切地爬到了炕上俯身看着孩子，朝着这个刚出生的孩子傻笑着，这个时候没有作声的马茹娥掩面大哭了起来，唐一民这才扶着媳妇马茹娥的肩膀说“茹娥，明儿我去集上把家里所有的钱拿去给你买只鸡回来补补。”
唐一民这个时候还不知道自己想错了，马茹娥生的并不是儿子。大妮、二妮听见有鸡吃，瞬间开心了起来，大妮放下了怀里的三妮，在炕上转着圈手舞足蹈，地上的二妮也蹦蹦跳跳。马茹娥大哭着说“又是丫头，又是个丫头呀！”唐一民听见马茹娥这样说如同晴天霹雳，脸上的表情立马变成了晴转多云，紧接着有可能是暴雨如注。
他听完马茹娥的话，不自觉地身体往后一仰，直愣愣的竟然从炕上掉在了地上，在地上一骨碌坐下，哭得伤心不已却毫无声息，肩膀也跟着不断地抽动着。好像他要把心里所有的委屈都要倾泻出来。在农村的土改进行得正值高潮的时候，家里有一个男丁除了能在这个男权较重的村子获得多一点的土地，能给家里干些体力活，更重要的是在这样一个村子里，有了儿子就意味着可以挺直腰杆不再招人非议，后继有人。
三个孩子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用惊恐和好奇的眼神看着妈妈和爸爸，为什么忽然从爸爸开心说买鸡一下子痛哭流涕。唐一民哭了许久宣泄了委屈也就停罢了，他从地上爬了起来，对着垂头丧气的马茹娥说“你这个肚子真是不争气。”马茹娥被唐一民这样一说，人显得更蔫了，生孩子本来就是伤元气的事情，一连生了四个孩子，加上平时不停地没日没夜地干活，前面的三个孩子都没有怎么坐过月子，身体瘦薄如纸。
她没有什么文化，只知道家里男人的一句话就是天，本身一连生了三个女娃的她，在众人非议中就自觉理亏。这一胎又生下了一个女娃，彻底地让她坠入了谷底。她的男人对她这般的嫌弃，她甚至觉得是理所应当的。
坐在炕上的她，一动不动如同个雕塑，任由怀里刚生下的孩子饥饿啼哭。活络的二妮抱着唐一民的腿摇晃“爸爸，爸爸，你别伤心了，妈妈后面会生个弟弟的，爸爸，我饿了。”唐一民在这个家里最喜欢的就是二妮，因为她觉得二妮除了嘴巴甜，有眼色，还能让他累到无以复加时看见一线生机。
炕上的大妮和三妮眼睛都向唐一民和二妮这里看着，二妮仰头看着父亲的时候就像是看着一棵参天大树。唐一民从麻布袋子里拿出他节省下来的了大半个玉米面窝窝头，掰成了四份分给了三个孩子，还有一份伸手递给了坐在炕上了无生气的马茹娥，并带上了一句话“我就不相信生不出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