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里,断壁残垣,火光冲天。
伴着哭喊声与厮杀声,曹操策马入城。
举目四顾,马背上的曹都尉面色铁青。
他不曾想过,屠城,不过简单两个字,可落到实处,会是怎样的人间惨象。
说到底,他如今也不过是个二十余岁,初次带兵上阵的年轻人。
自幼出身豪富之家,交游都是贵公子。
他又如何会知道,主帅在军帐里一句轻飘飘的屠城,到底会造成何等的惨象?
直到他如今亲眼所见。
人间炼狱,见之令人作呕。
一旁的夏侯惇同样是面色不善,直到如今,他才意识到这屠城之事会给曹操的名声带来多大的影响。
于是他开口道:“孟德,不如让我将屠城之事承担下来,你假做不知,如何?”
“何须如此?”曹操转头望向远处,嗓音淡漠,“一人做事一人当。自做自认,何须他人开脱。做而不认,与匹夫何异。”
他自是不知,许多年后,会有人借此理由为他开脱。
俨然将他曹操当成了道德圣人,至诚君子。
可他曹孟德,从来也不是圣人啊。
他也只是个人罢了。
“乱世需用重典,陈菏当用猛药。如今破黄巾最快之法,莫过于令他们畏惧。而令他们畏惧之法,莫过于大开杀戒。”
曹操策马缓缓而行,嗓音淡漠,目中也变的古井无波。
也唯有与夏侯惇这些身边人,他才能偶尔说些真心话。
夏侯惇沉默不言,忽的想起些少年事。
曹操素有大志,少年时分,便常与他们说日后定要做个征西将军。
而如今,他正走在路上。
……
长乐里,各家紧闭门户,街上空无一人。
只因当日那个放下狠话,说眼中所见之人都要杀尽的刘备真的攻进来了。
刘备骑在马上,在关张的陪同下,直奔里中祭祀神明的高台。
待来到高台前,他翻身下马,独自一人,走上高台。
关张二人站在高台下,持矛护卫,如左右门神一般。
高台上,刘备缓缓闭目,转过身去。
不久后,在刘备军的宣扬之下,里中幸存的人纷纷打开门户,朝里外逃去。
高台上,刘备始终背对众人,一言不发。
自日中至日落,里中人已逃了个干净。
落日的余晖斜披在刘备身上。
理想主义者,总是死在追寻理想的路上。
……
鄢陵城里,听完陈瑜所述,众人都是一阵沉默,各有所思。
王略先是看向钱信,笑问道:“钱君以为这二人如何?”
钱信稍一沉默,笑道:“某是商人出身,务求实利。以某看来,这刘备是个好人,太平世道,我愿与之为友。可乱世之中,若要寻其中一人下注,某大概会选曹操。”
“商家之道,所求在利,钱君的选择倒是不差。”王略含笑点头,又看向一旁的郭槐,“郭君以为如何?”
“在下之见倒是与钱君不同。刘玄德仁义之人,于世道而言,裨益应当会大些。否则若是日后皆是曹操这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则日后天下之间,必然寡廉鲜耻者众!”
郭槐到底是读书人,目之所及,还是在想今后的世道如何。
王略依旧是含笑点头。
一旁的刘锋见状问道:“王君以为这二人如何?”
王略笑道:“这两人如何,你等心中自有评价。我却是从中看出两件有趣之事。”
“其一,站在汉庭的角度而言,以屠城之法令叛乱的黄巾军感到恐惧,无疑是目前镇压起义最有效的法子之一。”
“如此事情便有趣了,诸君若是站在汉庭的角度看来,以一个被世俗定义的错误的方法来得到一个好的结果,对与不对?值不值得?应不应当?”
钱信略一沉吟,开口道:“在某看来,自然是值得。若是站在汉庭的角度来看,黄巾不定,则社稷危。社稷为重,难顾其他。能早些平定黄巾自然是不计代价。”
“某却以为不值得。”郭槐开口,“以此法图存,即便能暂时稳定,终究也是抱薪救火,难以长久。”
王略看向刘锋。
刘锋则是摊了摊手,示意他只是个武夫,这种问题他从来也不多想。
王略笑着摇了摇头,并未给出他的答案。
他继续道:“这第二个有趣之处,便是霸道以严,王道以宽。曹刘二人行事倒也与此暗合。只是无论霸道也好,王道也好,都离不开一个法字。”
“单以法论之,霸道之法严苛,譬如法制。王道之法宽仁,近乎人治。我这第二个问题,便是一国之治,到底是应当遵法治,还是应当遵人治?”
刘锋不由自主的后退一步,本想答个问题出些风头,不想今日王略问的都是这种极为古怪的问题。
依旧是钱信率先开口,“国中有法,自然是依法而行。人心有私,若无所制,必然各谋私利!有规可循,自然胜过各行其是。”
于他这种商人而言,自然是希望有法最好。
若是律法森严,他们这些商家之人虽少了些旁门左道的收入,可却也断了日后做大,被有权势之人随便找个由头就拿去的风险。
郭槐则是摇了摇头,“依法而行固然不差,只是世上事,除法之外,尚有人情。自古及今,法不可赦,情有可原之事,总是不少的。若是不问缘由,以律而诛,难免可怜了些。”
刘锋终于有机会开口,应道:“俺看郭君说的有理,总是不能一棍打死的嘛。”
王略却是笑道:“法不可赦,情有可原。可若是一事可原,日后便会有万种事可原。有心之人,有权有势之人,总是能找到漏洞的。”
郭槐愕然无语。
“不过镇之所说也有理。除法不可赦,情有可原之事外,世上事,尚有情不可赦,法有可原之事。”
刘锋一头雾水,“这是何种事,俺倒是并未听过。”
王略笑道:“譬如,有律法名文,孩童免罪。而有孩童三人,虐杀孩童一人。依律法,孩童三人不当死。依人情,难道仅因其是孩童便不该死吗?”
众人一头雾水。
王略自问自答,“自然是该死的。昔年性善性恶且不论。人生在世,有种种不该死,可独独没有因他们是个孩子而不该死。”
钱信问道:“于此两问,王君何解?”
王略笑了笑,摊了摊手,“无解。”
一旁的刘锋按耐不住,站起身来,朝外走去,嘴里叫嚷不休。
“拿俺们寻乐不成,俺去拿酒,今日定要喝倒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