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元年二月,河南尹平阴县,夜黑风高。
县郊一所偏僻宅院里,一个身形略显瘦弱的年轻人嘴角含笑,直身跪坐。
此时他正与几个身着短衣,头裹黄巾的粗壮汉子闲坐饮酒,双方相谈甚欢。
年轻人名叫王略,这是他来到东汉的第二个年头。
与其他穿越者不同,他穿越之人是个流民,故而穿越后一直在流民中苦苦挣扎求生,吃遍苦头。
所幸未死。
直到半年前,他才设计入了太平道,如今是太平道中一名头目的重要心腹。
“俺看王君才像个读书人,不像俺们平日里遇到的那些士人,见了庄稼人,恨不得把脸甩到天上去!没有俺们这等人给他们种粮,空着肚子,看他们还能不能整日之乎者也!”
“还有那些乡里的庄主豪强,整日变着法子,想要将俺们手里那点土地夺了去,真是该死的很!”
酒到酣处,一个脸上有刀疤的汉子愤然咒骂一声。
王略闻言温和一笑,解下腰间钱袋抛给此人,“王某也是苦出身,诸位的苦处,某也知道一些。你们家中都有老小,求存不易,这些钱你们分一分,多少能有些用处。”
疤脸汉子也不推辞,将钱袋收入怀里,“王君真是仁善君子,这恩情俺们记下了,日后定有报答之日。”
汉子又从怀中掏出一支拨浪鼓来,带着伤疤的脸上也柔和了几分,“俺没啥本事,家里那小子也淘气的很,日后等他大些,还是要他跟着王君读书啊。”
王略笑着点头应下,“这是自然。”
一旁一个少了拇指的汉子望向王略,忽的开口道:“王君,其实如今有一桩大富贵……”
不等此人说完,刀疤脸汉子忽的岔开话题,“说起来,那陈家的婆娘真是水灵的很。还有那陈翁的小女儿,也是个小美人,日后若有了机会,嘿嘿。”
汉子一手用力抹了抹嘴角的口水,一手则是抓了抓下身。
少了拇指的汉子也是嘿笑连连,“俺记得那陈家每年都要散粮救助相邻,当年不是还救济过你家?大兄莫非要恩将仇报?”
刀疤脸冷笑一声,“假仁假义!每年他们自咱们手中收去多少粮?又放了多少粮?与他们家里的存粮相比,施的粮食连根牛毛都算不上。”
“俺不管那些。”少了拇指的汉子淫笑起来,“若是到时兄长真如了愿,可莫忘了兄弟,定要让兄弟们也痛快痛快!”
“那是自然!”
荤话开了头,其余人也你一言我一语的附和起来。
王略笑意吟吟的听着众人言语,将碗里的酒水一饮而尽。
他拿起酒坛,把身前坛子里最后一碗酒倒进自己碗里,随后笑道:“还未尽兴,我昨日得了一坛好酒,等我取来。”
此处众人自然不疑有他,要他速去速回。
片刻之后,王略抱着一坛酒快步走回,掀开泥封,亲手给众人满入碗中。
酒香四溢。
刀疤脸低头嗅了嗅,一脸沉醉,“真是好酒,这辈子能喝到这种好酒,就是要俺死立时死了也乐意的很。”
其余人也是纷纷称赞。
“当日某被流民所困,若不是诸位相救,只怕早已埋尸荒野。这一碗,我敬诸位兄弟。”
王略站起身来,双手持碗,目光扫过众人。
汉子们见状也是纷纷起身,刀疤脸笑道:“王君要谢也该谢唐君,俺们只是听命行事。”
王略则是笑道:“这是自然,唐君处我另有谢礼,这碗酒我先干为尽。”
他一口将碗中酒水饮尽,随后酒碗翻转,扣在桌上。
众人见他豪迈,也是一口将碗中酒水饮尽。
酒水下肚,片刻之后,众人忽的栽倒,口吐血水,唯有王略安然无恙。
到底是一路厮杀过来的人物,刀疤脸汉子立刻认识到问题所在,他强撑着精神,挤出些力气,死死望向王略,“酒水,酒水有毒!王君,为何如此!”
王略扯了扯嘴角,缓缓落座,“当日你等救我不假,只不过都是我刻意安排罢了。今日之事,只因你等皆是唐君心腹。如今唐君欲谋于我,汝等难道真的不知?若不先除去你等,又如何能对付唐君。”
刀疤脸汉子还想挣扎起身,只是王略在酒里所加毒药实在不少。一碗酒的量,便是连一头牛都毒的死了。
自知命不久矣,汉子又从怀里摸出那支想要送给自家孩子的小鼓,死死抓紧。
王略见状叹息一声,“我与你等皆非良善之人,生逢此世,这般结局,早该有所料想。”
片刻之后,刀疤脸汉子松了最后一口气,彻底没了生息。
王略站起身来,先给他们要害处各自补上几刀,随后整了整身上衣衫,这才迈步朝后院走去。
…………
“唐君可曾睡下了?王某有要事相告。”
不等屋中之人回答,王略已经径直推门而入。
屋中人此时正在伏案写字。见有人闯入,面露惊慌,连忙起身,随手将桌上的竹简半掩。
这人中年样貌,文质彬彬,手上却带着不少老茧。
正是王略口中的唐君。
名为唐周。
终究是见过世面的,短暂的惊慌过后,唐周稳住心神,“王君深夜来访,不知何事?”
王略扫了一眼桌上半掩的竹简,笑道:“之前唐君行事总会与我商议一二。这次匆匆赶赴雒阳,所为何事,唐君却未和我说上半句。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成?还是之前王某做错了何事,失了唐君的信任?”
唐周闻言和善一笑,随意摆了摆手,“哪里有什么难言之隐,只不过这次是奉教中密令行事罢了。”
王略再进数步,“王某对大贤良师闻名已久。自洛阳回返之后,不知唐君能否为我引荐一二?”
“这有何难?”唐周满脸笑意,微不可查的朝右侧走了几步,“只要心怀天下生灵之人,大贤良师无不接纳。王君这般人才,埋没在我手下确实可惜了些。君腹有良谋,正当为太平大业多尽些力才是。即便王君不开口,我也是要忍不住为大贤良师举荐贤才的。”
王略再进数步,此时与唐周相距不过四五步而已。
他忽的叹息一声,“唐周,你追随大贤良师多年,大贤良师也素来待你不薄,以你为心腹肱骨。如今举大事在即,你为何要反?莫非那一个官字,真的能压灭你心中的太平之火不成!”
唐周右移三步,依旧满脸笑意,“王君此言何意?大贤良师与我有大恩,我又如何会背弃恩师?想必当中有些误会。”
王略再次看向桌上半掩的竹简,大喝一声,“唐君,这是何物?难道你不是正欲上书告发大贤良师不成!”
“这不过是我与马元义往来的书信而已,王君不信,可自行观看。若是有半点有损我教,某当自裁于君前。”
王略点了点头,似是相信了唐周的言语,再次上前几步,伸出右手,弯腰摸向桌上的竹简。
恰在此时,唐周目中杀机隐现,右跨一步,伸手按住放在床头的佩剑。
即便王略不来,他也早已做好了要杀他灭口的打算。
他此次出行所带都是心腹,也皆知他要背反黄巾,唯有王略不知。
这次带王略同行,本就是想等到了雒阳,大势已定后除去此人。
王略是他心腹谋士,知道他太多秘密,也为他做过太多暗中的龌龊事。他要背反太平道,为日后计,自然要除掉王略。
而在他对面,原本弯腰去拿竹简的王略却是猛然一跃,飞扑向前,手中顺势滑出一柄短刀,狠狠刺进唐周胸膛。
此时唐周手中长剑不过出鞘过半。
出手快、准、狠,全无多余动作。
非是经历过惨烈的生死厮杀,绝难磨炼出如此凌厉的身手。
王略将手中短刀再推进少许,笑道:“唐君实在是有些小看王某了,某能在流民中求生,多少也是要有些本事的。”
唐周咳出几口血水,颓然倒地,自嘲一笑,“不想当日些许善念,救你于流民之中,致有今日。好人着实是做不得啊!王君,你当自警。”
“当日唐君救我于流民之中,只怕也未必是心中起善。想必是看我有些本事,能有些用处。这些日子,我为唐君所做之事也算不得少了。到底如何,只有唐君心中清楚。”
哪怕如今筹谋皆已成功,哪怕唐周以旧恩相挟,王略依旧是死死盯着唐周,不给他半点翻盘的机会。
那些混迹在流民里的日子,让他深刻明白了一个道理。
如今这个世道,想要活下去,就要时刻如履薄冰,稍有松懈,便可能是万劫不复。
唐周扯了扯嘴角,“王君真是个聪明人。”
王略盯着唐周的双眼,再次问道:“唐君,为何背反?”
对王略来说,其实这个答案并不重要,因为唐周注定是要死的。
失血过多,面色苍白的中年人将头靠在墙上,吐出几口血水,轻声笑道:“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我追随大贤良师多年,亲眼看着他从与我一般的一介白身到如今挥手可聚集数十万教众的太平道主。”
“他张角可以,我唐周为何不可以!今日之事,不过奋力一搏罢了。王君,你我出身相差无几,我的心思,你该明白的。”
王略轻声道:“君言甚是,今日王某也不过是想借取唐君一物。”
“何物?”
“君之项上头颅。”
唐周微微一怔,随后大笑一声,吐出几口血水,“周少年时,常听家乡说书客说起楚汉旧事。昔年霸王困乌江,以头颅赠故人,今日某便以头颅相赠,愿君他日觅封侯。”
王略正衣冠,躬身一礼。
片刻之后,唐周再无生息。
王略拿起桌上的竹简细细浏览了一番,果然是想要告发太平道的出首信。
他抽出一旁长剑,割下唐周头颅,装进一个早就准备好的木盒里。
如此世道,如此出身,想要活下去,想要活的好,终究还是要拿命来争。
上山落草需要投名状,如今包袱里的头颅,就是他的投名状。
而接下来,如何用好这个投名状,如何才能卖个好价钱,才是他真正要面对的大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