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焦灼的那桐

那桐收到法国领事馆的邀请函,要求他对过量关押犯人作出解释。他知道此时去找张镇芳理论定要碰一鼻子灰,明明是外国租界自己的警察署刑讯逼供,才闹出丑闻,怎么说也算不到清政府的头上,张镇芳不可能陪着自己跟洋人周旋。可是如果认下这个罪过,已经处决的犯人谁来安抚,失了民心事小,赔不出银子才事大,洋人岂是好打发的?他坐卧不安,心里如针刺般,干脆吃不下饭。最后叫来管家,盘了盘财宝库里的东西,亲自装了两大箱子珍珠、玛瑙、翡翠等,忍痛命人送去庆亲王府,让管家依照惯例走后门,直接找王贵。

那桐由下人伺候着洗漱完毕,坐在床塌边叹气,两眼无神,心说:破财免灾真是至理名言,破财虽然心痛,但此痛非彼痛,至少今天晚上能睡得着觉。朝廷不是我一个人的,凭什么他奕劻白白收好处,我却得受罪,这个损失迟早要补回来......不,为抚慰我这段时间的操劳,要加倍还回来。

第二天,王贵送来请帖,一切正如所料。那桐穿戴整齐,出来接帖子,跟王贵寒暄几句,直接打赏,意在打听庆亲王的情况,自己应该注意哪些事。

王贵接了赏钱满脸堆笑,道:“我家王爷这几日都在宫中陪老佛爷,正事一直是下面人在打理,今天老佛爷要去佛堂祭拜,王爷不便陪同,整好在府中,大人您尽管去。”

问完话,那桐亲自送王贵出府,随后他也坐上轿子来见奕劻。

自从那桐接手教堂火烧案,奕劻始终避而不见,什么往日交情,誓死效忠,兄弟手足,都不如金银财宝这块敲门砖。他上前行礼,谦卑的态度一如往昔,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被奕劻请到座位上。

“最近老佛爷身体不适,需要有人在身边伺候,我这不帮着念奏折,写批文,忙得没时间休息,今天才得闲,赶快让王贵去请你,咱们有段时间不见了,正好说说话,你最近怎么样?”

“承蒙老佛爷和庆亲王恩典,国家风调雨顺,我一切安好。愿老佛爷身体早日康复,继续庇佑我大清江山。”

“她老人家就是日夜操劳烙下的病,已是旧疾,还需要细心调养段时间。”

“您也保重身体,千万别累坏,日后您还要替老佛爷分忧,很多事物都需要您来操持。”

“是啊,宫里看似安静,其实不然,外面立宪派的呼声很高,未见其好,步子迈大了各处是问题,朝廷内都是些汉人官员在支持,大有联合之势,其心可诛。你可要看清形势,莫要听信他们的话,搅到里面去。”

那桐不清楚奕劻指的是不是他向张镇芳借兵一事,奕劻很受慈禧赏识,他的意见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慈禧的态度。当初借兵也是无奈之举,不把责任丢给革命党,洋人那边不好交代,可是革命党潜藏在百姓中,不大肆搜捕根本抓不到人,站在悬崖上的他,前后无路,自己哪还有选择。那桐有些紧张,左脸上的肌肉不听使唤的抽动着,如果奕劻将自己归类为立宪派,那可比窦娥还冤。

“哦,大人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来,喝口热茶。”

那桐暗自深呼吸,拼命安慰自己,怕手抖弄撒茶水,勉强喝了一口,回答:“没事、没事,我心里在惦记洋人的案子,有些一筹莫展,所以......”

“我差点忘了,你说的是教堂火烧案吧,已经解决了吗?”

“还、还没,本来抓到革命党,算凶手伏诛,各方都欢喜,谁成想出了个叫魏元庆的巡捕,将警察署内部刑讯逼供的情况公之于众,引起了轩然大波,很多处决罪犯的家属要求给个说法,本来嘛,这事是租界内部自己的事,可是领事馆那边不依不饶,非让清政府来负责。”

“对呀,是他们自己的事,朝廷怎么负责?”

“领事馆的意思是革命党是清兵所抓,如果不是革命党,为什么要抓?他们忍受不了犯人太多,遂随意处决,以减轻负担,草菅人命的是洋人,却让朝廷来善后,这、这,简直是岂有此理。”

“你办的不错,洋人没理辩三分,至少主动权在咱们手里。”

“现在法租界要与我会谈,摆出了强压的态势,我怕激怒了他们,再闹出什么乱子。请庆亲王明示,下一步我该怎么办。”

奕劻善于趋炎附势、阿谀谄媚,但处理事务的能力稀松平常,他貌似高深的言论,多是从慈禧那里听来的,他知道那桐所谓下一步怎么办,是问该强硬对待,还是虚与委蛇,不愿承担激怒洋人的后果,送上两箱金银财宝,无非是求个护身符。可这种事,他怎么做的了主,现在的清政府根本经不起洋人折腾,强硬是万万不能的,但软弱又太难看,明摆着占理的事,还要替别人擦屁股,会失去人心,让那些立宪派看笑话。

奕劻没直接给出答复,让那桐回去等着,他要面见慈禧,有消息了让王贵去通传。

那桐回到京城后一直没闲着,拜见了不少官员,仍希望大家能帮自己多美言,危难时刻也好有人说句公道话。他早已得知慈禧的身体大不如前,急着着手张罗继承人的事,当初她为了维护自己太后的合法身份,在同治帝的同辈份里找到光绪,悉心栽培,谁知这对半路母子政见不合,乃至影响了朝政。接下来的继承人标志着朝廷权利的走向,在那桐心里,其意义远大于教堂火烧案。

提前押宝很重要,那桐心里百感交集,他想尽快从案子里抽身出来,早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眼下能指望的只有奕劻。

......

天津码头上船来船往,铁勇和香儿见人就问,几乎问遍了所有船夫,每天港口往来的船只很多,很少有人记得两周内到底有什么船靠过岸。

两人坐在岸边的石头上歇脚,香儿有些气馁,抱怨道:“都是些粗人,平时大字不识一个,更不会算数,他们能数清楚几艘船靠岸才怪。”

“你可别小瞧这些人,是粗人不假,但绝对不糊涂,要是工钱不够吃饭,他们才不会干嘞,哈哈哈。”铁勇故意说笑话,缓和气氛,想逗香儿开心。

“哈哈哈,一点也不好笑,军船到港多显眼,竟然没人注意到,我看是赚钱赚傻了。”

“别着急,我有办法,你等着。”

铁勇看到旁边街巷里有几个卖糖人的小商贩,径直走了过去。香儿好奇的望着铁勇,不知他意欲何为,不一会儿工夫,铁勇换上了商贩的衣服,将原来的洋装拿在手里,笑着对香儿说道:“帮我收好洋装,你就坐在这里等着,请好吧。”

铁勇在地上抓了把土,蹭在脸蛋上,又用袖子抹了抹,回头看了眼香儿,胸有成竹的再去找码头工人。香儿见铁勇装穷苦人有模有样,不禁有些佩服,码头上都是为了糊口混饭吃的百姓,跟有钱人和官老爷们天然有距离感,不肯多言,生怕招惹来麻烦,她一心想问出结果,证明给大哥看,却忽视了这些细节。

虽然天不冷,但铁勇仍将双手插在袖管里,表现出卑贱和无助,他还时不时帮着工人卸卸货,搬搬东西,殷勤的紧,刚才不愿开口的几个人竟没认出他来,问道:“刚才有一男一女也来问军舰靠岸的事,你们是一伙的吗?”

铁勇道:“不瞒大哥,刚才那两位贵人是我的主子,我妹子丢失了,有人看见她被几个洋士兵带走,就在这码头附近,两位主子发善心,一直在帮我打听,想办法。我妹子人长得水灵,平时去哪里我都陪着,她非要到码头上来看看,正赶上我忙,她就自己到处乱跑,结果就......”

铁勇装着悲伤的样子,挤出几滴眼泪。

码头工人放下手里的货,责怪道:“你这哥哥怎么当的?现在清兵到处搜捕,洋人横行,你还敢把妹妹自己放出来?哎,你们这些年轻人,做事不计后果,发现问题才知道悔过,如果她落在洋人手里,还能要的回吗?”

铁勇指着香儿,对码头工人说道:“那是我的主子,家里有些背景,说一定帮我把妹妹找回来,就想问问上个月月初到月中这段时间有没有洋人的军舰靠岸?”

码头工人仔细想了想,回答:“上个月有一艘英国人的军舰靠岸,那天我老母亲从乡下来看我,恰巧几个工人告病请假,我脱不开身,非常忙,很晚才回家,老母亲还责怪我不孝,她给我做了白面馒头,所以我记忆深刻。”

两人的对话被旁边一个年轻工人听到,他也有个妹妹,所以感同身受,说道:“我有印象,除了英国舰船,还有东洋人的舰船。”

“你怎么记得?”

“嗨,我虽然不识字,但是记忆还行,老板让我当工头,就是看我脑子有些灵光。错不了,只有这两艘军舰。”

铁勇表示感谢,又向其他几个工人反复确认,锁定了英国和日本舰船,最后才回到香儿身边,把情况讲述一遍。香儿在心里称赞铁勇,嘴上却不饶人,说道:“你这是欺骗淳朴百姓,哪有什么妹妹?”

铁勇很深情的盯着香儿的双眼,回答:“我当时心里想的是你,如果你丢了,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把你找回来。”

香儿一愣,没想到铁勇这么在乎自己,心里非常温暖,没再辩驳,语气顺从的说道:“其实,我要感谢你的,有一天晚上,你去半山腰祭拜那对老夫妇,当时我就躲在坟地后面,好几天没吃饭,饿得两眼昏花,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奄奄一息,结果看到你留下的馒头和饼子,吃下去才捡回一条命......你做得对,人不会天生有敌意,都是被逼的,迫不得已,偶尔说谎也是想让对方放下防备,生存不易,我们都应该记住这种感觉。”

铁勇和铁强也是苦出身,知道下等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是什么滋味,所以才拼命做事,不敢有丝毫懈怠,能有香儿理解,他经历的这些苦好像也变得甜了些。

晚上,铁勇和香儿回到家,跟纪云峰汇报了码头上的情况,两艘军舰,需要排除一艘,有军方插手,事件的层次和难度都大大增加。

纪云峰让香儿和铁勇换上衣服,重新打扮一番,要带着他们去香福楼,铁勇不解道:“大哥,说军舰的事呢,怎么又扯上香福楼?”

“我事先约了英租界的调查组组长查尔斯去香福楼小聚,没料到英军舰也有嫌疑,正好借此机会问问查尔斯,你们都去捧个场,我的酒量不行,需要铁勇帮忙,顺便试探一下香儿的酒量,女儿家在外要倍加小心,对自己的能耐做到心中有数,感觉头晕就停止,在我们跟查尔斯沟通时,香儿多留意周围的动静,方便的话去后台看看,那些陪酒女知道的不少,套套她们的话......哦,对了,都别太紧张,顺势而为。”

这是香儿第一次去香福楼,心里难免激动,她今天见识了铁勇的本事,能在逆境下急中生智,而自己脱离了古玩街,什么都不是,立即显得愚钝、笨拙,还一眼被纪云峰看出会紧张,顺势而为说着简单,可是要怎么做?

铁勇瞄了香儿一眼,小声安慰道:“你前两天上街不是买了几套衣服吗?还有胭脂和首饰,快去打扮一下,女孩子漂亮就是资本,我们男人还羡慕不来呢,哈哈哈,快去吧。”

香儿平素出门都是女扮男装,今天有铁勇保护,也只穿了条朴素的长裙,正发愁这些漂亮的衣服没场合穿,哪成想机会这就来了。小姑娘烦恼来得快,走得也快,听铁勇这么一说,立刻兴奋起来,将大哥和二哥赶出房间,像只欢快的小兔子,蹦蹦跳跳,一件又一件的试穿起来。

纪云峰无奈道:“铁勇,有时间盘点下咱们攒了多少钱,三个大男人挤在一起无所谓,现在有了香儿,总这样不是办法,得尽快换个地方住,至少给香儿一个单独的房间。”

“哎!”铁勇爽快的答应了,想着以后都能跟香儿在一起,心里不由美滋滋的。

约半个时辰后,香儿终于推开房门,跟刚才判若两人,一席红黑相间的旗袍,突显窈窕曼妙的身材,黑色蕾丝筒袜,稳重中透露着性感,黑绒布面的高跟鞋,将腿部线条拉伸几厘米,特别是脸上的妆容,素雅清丽,完全不同于陪酒女的浓妆艳抹,高贵气质尽显。

连纪云峰都惊讶,他在法国领事馆工作,每天看洋人照着镜子化妆,也不曾见过这样高超的妆容手段,关键是香儿身上的香味,若隐若现,回味幽长,令人心情愉悦,无法想象香儿生长自古玩街。

铁勇在一旁大加赞叹,乐得合不拢嘴,平日香儿素面朝天,已经令他心醉,没想到打扮后是这样一个大美人。纪云峰见预定的时间临近,不方便多问,带着两人赶往香福楼。

香福楼门口守卫被铁强换上了清秀的服务生男孩,见三人服饰华丽,恭恭敬敬的请进门。香儿用余光看了眼门卫,心里无比的敞快,仿佛过去的怯懦和贫穷都不存在,此刻的自己才算真正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