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法国领事馆闹事事件终于平息,各国调查小组成员参加了紧急会议,领事及局长列席,足见重视程度。
洋人一方认为火烧教堂是清政府的公然挑衅行为,至信徒的信仰于不顾,清政府在外交上屈服,表现懦弱,却在私底下搞小动作,装神弄鬼,绝不能容忍。
各国警署给出的调查结论是非人力能为,地面上的刻痕很深,如果是半夜凿刻,声响巨大,周围住户都应该能听见,但实际并未找到证人,夜里始终静悄悄,并且跪在地上的神父不是站起身走开,而是突然消失,没留下任何痕迹。
纪云峰要求当着众人的面,提审晚上看到神父鬼魂的证人,想与他当场对峙,让各国领事有个直观的感受。英、法警署都推说没有准备,证人不在巡捕房,需要派人去请,可能会花费很多时间,因此纪云峰的题意被搁置,其他联合调查组成员也提出了自己的推测,但苦于没有证据支持,未被纳入考量。
案件毫无头绪,会议无疾而终,洋人信徒需要一个交代,纪云峰感受到了各国领事的压力,如果不能尽快破案,清政府就要承担事件后果,签订不平等条约在所难免,真正苦的是老百姓。他之所以要提审证人,因为干事张士元和刘文鑫访遍了教堂附近的所有住户,根本没人见过神父的鬼魂,更不知道新闻是怎么传出来的,天刚亮就登了报,从没见过警局和报社有这样的效率。他怀疑这里面有问题,但地上的刻字确实无法解释,白天教堂残骸有人把守,闲人无法靠近,并且街道上人来人往,也不方便作案,晚上虽然无人看守,但刻字会发出声音,不可能毫无痕迹可寻,凶手是如何做到的呢?
纪云峰亲自去查看几个教堂地面上的刻字,都是在石板地上凿出很深的刻痕,他拿着刻刀和锤子模拟作案过程,想刻字做示范,结果地面极其坚硬,即使用尽全力敲击,也很难留下什么刻痕,更别说还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响声。
他反复思考几个教堂的位置,突然对刘文鑫说道:“各地教堂都被火烧,咱们是不是还漏掉了一个租界。”
“您是说日本租界吗?我起初也感觉奇怪,调查后才发现,日本信仰佛教和神道教,以神道教最流行,没有教堂,只有神社。日租界移民最多,比较排外,文化跟英法俄等又不同,所以我们接触的最少。”
“日租界地盘不断扩大,还经常跟法租界起冲突,如果说侵占我神圣国地,倭人首当其冲,凶手如果要打击报复洋人,怎么能把他们排除在外?这是最不合理的地方。”
“难道凶手跟日方有关系?”
“不好说,至少凶手跟日方不对立。”
晚上纪云峰忙到很晚才回家,他要整理调查实录,呈报给公议局局长,虽然没找到凶手,但调查一直在进行,要让领导看到他的辛苦和努力,文件里顺带表扬了张士元和刘文鑫,希望局长能给予更多支持。
走下黄包车,刚敲过四更天,纪云峰拖着疲惫的身体推开家门,铁勇和铁强也刚回来,他们兴奋的看着纪云峰,抢着说道:“大哥,有结果了,你猜怎么着,呵呵,李保年也去了香福楼,这小子混得不错,出来消遣还带着他......那块玉佩,是古玩街上买的,从一个邢大师手里所得。”
听到玉佩,纪云峰又精神起来,问道:“什么邢大师?是人名吗?”
铁勇回答:“他叫邢新焱,是个古玩做旧的行家,在古玩街很有名,我也听说过,但是没见过,听说他做旧的物件骗过不少人,怕被人报复,平时都躲在暗处,不亲自出来接生意。”
纪云峰疑惑道:“不出来做生意?那李保年是怎么跟他接触的?”
“通过中间人介绍,是法国警署的一个警探给他搭的线。”
纪云峰脱下洋装,换上便衣,倒了一杯凉白开,咕咚咕咚灌下去几口,然后说道:“我越听越糊涂,买个玉佩也太麻烦了吧,这个中间人有点意思。”
铁强抢话道:“大哥,你跟二哥说的一样,我还是不明白,这中间人怎么了?”
铁勇回答:“没怎么,只是太热心,李保年已经离开法警署,给英警署的长官送礼物,作为原来共事的同僚,正常不会插手太深,只是直觉上认为有点不对劲。”
纪云峰缓缓点头,道:“对,不寻常,事出反常必有妖。”
铁强撅起嘴,撇了铁勇一眼,说道:“大哥,你快管管二哥吧,我去上班陪客人聊天,他在旁边监视,听李保年提到中间人,他还冲了过来,把那几个警探下一跳,差点露馅。”
铁勇叹气,无奈道:“我是不想过去,希望你自己把问题解决掉,可是中间人信息得深挖,一旦错过等于晚上全都白忙,还有请人喝酒需要银子,不能白花钱吧。”
“二哥,你没说实话啊,这顿酒是张谦请的,我没花一两银子。你咋知道我不问中间人信息呢?你就是不信任我,哼!”
纪云峰看着两个弟弟挣功吃醋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说道:“铁勇,还说铁强小孩子脾气,你不也是,哈哈哈,知道你们都着急找到父亲,拼命帮我收集信息,但一定注意个人安全,两人分工合作,千万别受到伤害。有你们两个千杯不醉,张老板肯定乐得合不拢嘴?哈哈哈,他一边接触上了英警署探员,还收获两位陪酒员,请客也不怨,哈哈哈。”
铁勇在一旁赔笑道:“大哥,你总是料事如神,这次你又说对了,张谦也邀请我去做经理,他的几个打手都不是我的对手,他想让我做几天香福楼监理,试试能力,如果可以,让我正式去上班。”
“你的意思呢?想去吗?”
“我不想去,香福楼已经有铁强,我再去等于把咱三个跟香福楼拴在了一起,你说过,做事要充分考虑后才行动,碍于面子,我没有直接拒绝张谦,等明天去,我跟他讲清楚。”
这次轮到铁强惊讶,他说道:“二哥?真的假的,我看你跟张谦聊得火热,以为你......”
“傻弟弟,我是展现一下伸手,让他知道咱们兄弟不好惹,别想轻易动你,他香福楼何德何能,想收编咱们兄弟俩?我说的对不对,大哥?”
“对!做得非常好,有铁强在就够了,你跟着我,后面另有安排......还有那个中间人,到底什么情况?”
铁强被两位哥哥感动,一个对自己全然的信任,另一个用行动保护自己,心里暖呼呼的,他不再抢话,把机会留个二哥,静静的听着。
铁勇将中间人的情况娓娓道来:“李保年看英警署待遇好,拖家里的亲戚搭上了英巡捕房领队的线,准备辞职调走,跟他关系不错的几个警探知道实情,都很羡慕,这里就包括中间人魏元庆。魏元庆是法警署老人儿,专管古玩街片区,建议李保年给新长官送点礼物,以后也好有个照应,就这样他推荐了古玩街邢新焱,说他手里有块上等玉佩,正在寻找买家,价格便宜,保证真品。李保年知道邢新焱的大名,做旧的行家,不愿意在作假的人手里买东西,心里犯嘀咕,可魏元庆却拿性命担保,不会欺骗自己人,说这玉佩实际的价值比要价高出十倍不止,非常划算,要不是这阵子手头紧,他定会自己买下。”
“巡捕给做旧的手艺人担保,还低价卖出玉佩,他们赚什么?真是闻所未闻。”
“就说是呢!李保年拿到玉佩,虽然不太懂行,但他仍能看出这玉佩不一般,确实是上等货,因此没想太多,只当是好兄弟帮忙。”
“这么说中间人魏元庆就是接下来的重点,幸好他在法警署,我可以直接去打听,估计这人门道很多,我怕迟则生变,明天一早我就去警署。”
三兄弟聊得正酣,忘记了时间,外面公鸡开始打鸣,天空已微微泛白,纪云峰这才强迫弟弟们赶快上炕睡觉,天亮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办。
铁勇有早起的习惯,不论多晚睡下,都能按时睁开眼。清晨一缕阳光通过窗缝照在铁勇眼睛上,他打了个哈欠,转身看了眼怀表,早上七点半整,他起身下厨做了一锅菜粥,叫醒纪云峰和铁强,三人吃完早饭,说了一天的任务,然后纷纷出门。
纪云峰和铁勇都换上洋装,穿戴整齐,一起来到法警署,直接点名要见魏元庆,起初督长以为纪云峰又来找麻烦,心里有些不悦,一听说他们只是想见见老朋友,才松了口气,很配合的找来魏元庆。
魏元庆是个中年警探,他将帽子拿在手里,头发很稀疏,一幅忠厚老实的样子。纪云峰笑呵呵的迎上去,说道:“我们是李保年的朋友,听他多次提到您,所以来看看。”
魏元庆知道李保年有些社会背景,看纪云峰和铁勇的穿着猜测是有头有脸的朋友,于是客气道:“我和保年是多年的兄弟,他离开法警署,我还真有些不适应,难过了几天。”
铁勇小声说道:“保年说您认识古玩街的邢新焱,不满您说,我们也想买点玉佩一类的,但是眼拙,分不清真假,怕被骗,您是行家,能不能麻烦您再帮介绍介绍,您是保年的兄弟,就是我们的朋友,所以我们冒昧前来打扰,您看方不方便。”
魏元庆听说是找他来买古玩的,立即热情起来,打开了话匣子,说道:“客气、客气,我一直管理古玩街片区,别的能耐不敢说,鉴定真伪是我的老本行,你们可算找对人了,哈哈哈,有清政府大老爷,或者洋人在古玩街被骗的案子,到我手里全部短时间告破,想拿假东西蒙混过关,得先问问我答不答应。不是跟您吹,巡捕房里所有人想买古玩,都拉着我去,从玉器到铜器,各类古玩我都能给大家找到臻品,哈哈哈。您二位是想买点什么?”
纪云峰笑道:“有元庆兄帮忙,我们何愁买不到好东西。我们是看好了保年买的玉佩,那质地、那成色,通透、真通透,哈哈哈,不知道这样的玉佩还有吗?”
魏元庆得意的回答:“您还说自己不是行家,那玉佩绝对是好东西。嗯......一摸一样的没有,但是同批的还有其他玉器,价格可能贵些,不知道您二位是否感兴趣?”
“当然感兴趣啊,我大哥就迷这些玉器,总被骗,要不怎么来找您呢?”
魏元庆见更年轻的纪云峰被叫大哥,有些疑惑,但有生意上门,管它那么许多,拿到银子是真本领,于是也跟着叫大哥,道:“这位大哥朋友请放心,我这就去跟长官请假,稍等片刻,咱们现在就去古玩街。”
纪云峰和铁勇配合天衣无缝,魏元庆丝毫没有怀疑,三人就这样一路有说有笑来到附近的古玩街。
魏元庆引路走入街道深处,来到一个破败的店铺门前,看上去好像已经歇业,窗户用木板封着。魏元庆有节奏的敲击门框,反复三遍,可里面仍然没动静,等了很久,他有些着急,也顾不上旁边还站着人,开始在门旁地上摆放的垃圾筐底下摸索,很快找到一把钥匙,直接打开房门。
三人走进店铺,里面没人,桌上摆放的饭菜已经腐败,散发出难闻的味道,应该是放置了许久。魏元庆里里外外搜索一遍,都不见邢新焱的踪迹,然后开始翻屋里的抽屉和柜子,行为很反常。
铁勇想上前询问,被纪云峰拉住,示意他别说话,静静看着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