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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次对话的第二天早上,我独自搭乘公交去往市里的医院,该医院设有临床心理科。这天,是初三寒假的一天。
初二上学期时,我有了属于自己的手机和自己的手机号。我的手机里有过年时的压岁钱,一千多,应该够用了。
我带了医保卡,曾经见到妈妈将其与身份证一起放在她许久未用的钱包里,我并不清楚这张卡具体有何用处,但还是带在身上比较好。
除了手机和医保卡,我还提了一个环保袋。环保袋里装着三本黑色封面的笔记本。
我第一次独自一人坐公交,第一次独自一人去医院,第一次独自一人找医生看诊。
我在网络上预约了门诊时间。临出门前,我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的妈妈说和同学一起出去玩,中午就不在家吃了。
在手机上查到通往那家医院的公交站点后,我就坐在那处站点的铝制长椅上等公交。远远地看到公交车驶来,我站起身,招了招手。公交车在我面前停下,前门打开。跟司机说明地点后,我用手机扫码付车费。
公交车内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人,我挑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
窗外的景物纷纷后退,远远地落在身后。皑皑白雪覆在窗外的各种景物上,白色的楼房,白色的摊子,白色的车子。雪白的粒子从天而降,撒向人间,将人间的一切变成洁净的白色。纯白遮掩了人间的杂色。
即便是纯白无瑕的雪,来到人间也会变得脏污不堪,路边褐色的掺杂着污浊泥水的雪堆就是最好的例子。
来到医院,我若无其事地找到大厅里立着的指示牌,仔细地寻找后,我不带停留地走到我预约的门诊科室前面。或许在外人看来,我熟门熟路,丝毫不显慌张的样子,就像是这家医院的常客吧。
我坐在门诊室前供患者等待的长椅上,装有笔记本的环保袋放置在我的大腿上。抑郁症科(睡眠医学),我静静地看着门诊室旁墙上的牌子。
门开了,上一名患者出来了,紧跟着室内传来我的名字。我站了起来,拎着环保袋走进门诊室,关上了门。
我坐在医生面前的椅子上,从环保袋里取出笔记本放在医生面前的办公桌上,我示意医生翻看。医生翻看着三本笔记本,笔记本里写满了我与猫眼中的女孩儿的对话。趁着医生翻看笔记本的间隙,我向医生一一说出我与往常不寻常的地方。医生黑框眼镜下的眼睛不时朝我看来,对医生的不信任感再次朝我袭来,我的话变少了。
我细细端详着医生,他的身上有种熟悉的感觉。
医生开了单子,让我先去做个测试。缴完费用后,我照着指示牌前往做测试的地方。进入做测试的地方后,我打开门,室内摆着三排电脑,很像学校里的机房,就是上信息课的教室。
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向我走来,我将刚开的单子递给她,她让我随便找一个位子坐下。我坐在一台电脑前,那位医生坐到主机前敲着键盘,没过几秒,我面前的电脑屏幕上就出现了选择题。题目很多,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做完。医生将测试结果打印出来递给我的时候,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听到了一声叹息。
我拿着那几张A4纸回到了门诊室前,敲了敲门并按下门把手往里窥望,室内没人,医生点了点头示意我进去。医生依然在翻看着我给他的笔记本,待我递出测试结果才将其放在办公桌上。
“猫眼中的女孩儿啊……我简单翻看了一下,她出现的时候,是在你上六年级的时候,一直陪伴你到昨天,对吧?”
“嗯。”
“你现在是初三吧?”
“对。”
“将近四年了啊,拖了这么久……”
“嗯。”
“这个女孩儿……”
“她从未存在过。”
我打断了医生的话,对医生的不信任感在此时达到了顶点。
“不,她存在过……这些,就是她存在过的证据,铁证如山。她存在过,这是事实,谁也否定不了的事实。我相信,如果没有她,你会更早来到这儿。她是个好女孩儿,你会有这样的际遇,真是叫人羡慕呢。”
医生的话出乎我的意料,但我并不觉得惊讶,他敲着笔记本的封面说出后半段话。
“嗯。”
见我如此淡定,医生惊讶了一瞬间。
“我看了检测结果,很严重,需要住院观察,你的父母呢?”
“先开药吧,快中考了,住院就等中考后再说吧。”
“嗯……你向我保证,中考一结束就带着你的父母来找我。”
“你也认为学习更重要吗?”
我面无表情地盯着医生的眼睛,心底生出厌恶之感。
“不,我认为对现在的你来说,她——猫眼中的女孩儿——更重要。”
医生的话让我不自觉地扬起眉毛。
“哦?”
“你不想让她消失吧?写满了字的三本笔记本说明了这点。如果住院观察的话……她会有很大概率从你的眼前消失。她对于你,意义非凡。我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才同意先给你开药的。”
“嗯,我知道了,谢谢医生。”
“寒假快结束了吧,距离中考结束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我给你开的药,你要逐渐加量,比如今天吃一颗,吃一个星期左右,每天吃两颗。一共三种药,每种药的最大量和最小量我给你写在这单子上。我给你开的量,大概在中考结束后几天吃完。”
医生在开出的单子上写着字,我看他认真的模样,对他的不信任感动摇了一下。我将笔记本收进环保袋里。
我拿着医生开的单子走到缴费窗口缴费,缴完费用后,去取药窗口取药。几个月的药量,拿到的药很多,不能放在环保袋里,太显眼了。我走到医院内的卫生间隔间里,一盒药一盒药地塞进棉袄和裤子的口袋里,调整药盒的方向,让口袋不会显得鼓鼓的。口袋装满了,还剩下两盒药,我放在了环保袋底部,将笔记本翻开盖在药盒上。
回到家里后,我每天都会以最小量吃医生开的药。我依然每天与女孩儿聊天,我也用上了第四本笔记本。医院的检查报告与药单被我塞在了第一本笔记本的第一页。
中考前一个月左右,我发现女孩儿起了变化。
“你的身影是不是变淡了?”
“没有啊,是错觉吧。”
女孩儿面对我提出的问题,嫣然一笑。我看见她翘起的嘴角微微抽动着,我明白了,她在说谎,她快要消失了,药物起作用了。
“是吗?或许吧。”
我装出轻松的语气回答她。
此后的每一天里,她的身影逐渐变淡,到中考时已几近透明。我语气不改,正常地与她交流,就像是一切如常。
中考结束的那天晚上,我已看不见她了,但依然可以听见她的声音。
“中考终于结束了呢。”
“是啊,你可以好好地放松一下了。”
“嗯,最近累得要命。”
“那么,今天就这样吧,拜拜。”
“再……拜拜。”
平时都说再见的她,现在却说拜拜。她要走了,连声音也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