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色正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逍遥游》
何谓野马,何谓尘埃?
庄子之文字,若是落在物理世界去参照,未免折了这华美辞藻。
野马者,取其奔腾不息之意,示万物之大动;
在其大动之中,又有一套规则,能使其成为野马,这套规则是恒定不变的;
尘埃者,取其微不可见之意,示万物之大静;
在其大静之中,又有一套规则,能使其变动不止,这套规则是恒定不变的;
天地之生物,便是依此恒定不变之规则,相互作用,运动不止;
亦即《周易》所言:阴阳相推,刚柔变动;
这套规则,或者说这股力量,庄子称它为息;
何以相吹?
凡动者,不止自己动,在其动得同时,也会影响到身边其他物质的运动轨迹;物物之间彼此相互作用。
比如万有引力,比如作用力与反作用力,比如摩擦力。。。
抬头看,那个被称为苍苍的蓝色,真的是天的颜色么?
万里无云之时,天苍苍;阴云密雨之时,天灰蒙蒙;旭日初升之时,若金色麦浪;晚霞落日之时,赤如鸡子;月至中天之时,天黑夜明;黎明破晓之时,其黑也乌。。。
究竟哪个才是天之正色呢?
天到底有多高呢?
大鹏飞到九万里的高空,也没有到达天的边际,再往上看,还有无限高远的天空。天是真的没有极限么?
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后世解释为:大鹏向下看的时候,看到的应该也是这个样子;
先不说大鹏向下看什么,为什么向下看。咱就说庄子把大鹏吹到九万里的高空,就为了在那里向下看一眼?那既然向下看了,到底看到了什么啊,应该是哪个样子啊,看到地球之苍苍?
这样解释有没有显得《逍遥游》很水,很呆?这不是庄子的意思啊。
庄子以道见物,在此借大鹏之眼,明示天之高远无有边际;
其视下者,若不是大鹏于九万米高空视下,那我们换个角度去参一下:
鲲起南冥,海运则徙之北冥时,视地之幽深,也合该无有边际;
翻译一下就是向下探究地之幽深之时,也要以此方法去看。
鲲鹏、鲲鹏,既是鲲,也是鹏;说鹏之时,鲲在其内;
上一句谈鹏之逐高,探天之高远;
下一句析鲲之穷幽,寻地之幽深;
以如此互文之法去参,方可见庄子文字意境之优美,道法之高深。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
水如果不够深、不够广,就不能浮起大船。
把一杯水倒在低洼的地方,放一片草,就可以像船一样浮起来;若是把杯子放在水里,就直接沉底固定住了;水浅杯子大,没有那么大的浮力,就不能使杯子像船一样漂浮。
由小见大,依此可知大鹏遨游太虚,也是一样的原理;
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风如果不够深、不够广,翅膀无法展开,大鹏就无法起飞。背负青天而不坠,如此才能徙之南冥。
大鹏之所以能飞到九万米的高空,是有风在其下依托,知道这个道理,运用在人事上,就要知道培养自己的“资本”;(这可不是资本主义的资本)
庄子另有一言:
人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
庄子说: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知识是无限的;以有限的生命,去追寻无限的知识,学到死也学不完。当你知道你想学什么,要做什么之后,就坚持到底,死也不要动摇。
天高地渊无有极限,天阔阔地茫茫,没有一个方向,左冲右突的,乱撞一辈子也不知道撞了个啥;
当立下自己的志向,有了目标,寻到了方向,就要向着目标前行;
没有机会的时候,就培养自己的“资本”,壮大自己,夭寿不二;
机会来临之时,就随风而起,鼓足自己所积累的资本,“怒而飞”,搏他个朗朗乾坤;
哪有什么失败成功之说,我行我之道,殆而已矣;
孔子言:朝闻道,夕死可矣!
此之谓也。
有目标是好的,有了志向就要坚定不移,由小及大,由少积多;
能飞多高,能完成目标多少,取决于平时的积累,即庄子所谓的大鹏之“培风”;
鹏之所以可以扶摇上九天,是鹏的资本能支撑它上九天;风若不够深、不够广,不足以支撑鹏起九天的话,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且看李白之诗《上李邕》: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李白说了什么?
大鹏展翅随风而起,直上九天;就算风力不够,大鹏掉进沧溟之渊,也能砸破沧溟,致使海水倒流;世人看见我这套特殊的论调,听说了我那些大言不惭之语都冷嘲热讽;那又如何?孔圣人尚言后生可畏,诸位“大丈夫”们,可莫要小瞧了我们年轻人啊。
李太白之狂,李太白之豪迈,由此可窥一斑。
单单这样看好像只看到了李白在说大话,此诗世人大多喜欢第一联:
“大鹏一日同风起,随风直上九万里”,
多么豪迈,尤其是年轻人,此一句,说出了多少年轻人的心声。
在下则不然,我喜欢第二联: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按后世所解:假如在风歇时停下来,其力量之大尤能将沧海水簸干。
毫无美感,前言不搭后语,罔负诗仙之名;
依文解字,三世佛冤,现在李白也冤了。
大鹏展翅随风而起,直上九天;就算风力不够,大鹏掉进沧溟之渊,也能砸破沧溟,致使海水倒流;
我之志在九天之上,我之行在培风上九天而已;
当我起飞时,扶摇直上九万里,那是我的志向,当行则行;
哪怕风力不够,我掉下来,砸到沧海之底,彼时之我,也能砸破沧溟,致使海水倒流;
若还没理解,那再用儒家言语,解析一下:
志于圣人,非圣则贤;志于贤人,非贤则君;志于君子,非君子亦不至于愍为小人矣;
求仁得仁,无怨无憾!
以此意解李白此诗,方能见谪仙豪迈之风骨;李白之狂,非为酒醉之痴人妄语;
什么叫痴人妄语之狂?亦有话云:
谁无虎落平阳日,我有东山再起时,
有朝一日龙抬头,我叫黄河水倒流!
这也是狂,狂的没边了都;
李白之狂,狂也狂的仙风傲骨;
这两句的狂,则不同;
亦如孔子之言:硁硁然,小人也哉!
此等人物,便是改换了天地,得了大势又如何?
逞凶一时而已,终将陨落,令他得势的,亦将令他失势;
他是如何对待别人的,别人亦会以同样的手段,施加回来;
是以《大学》言:
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
古之智者,岂可藐哉?
以上皆我之见,亦非我之见;
——末法时代后生文柒参上
——时甲辰年戊辰月丁未日
2024.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