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天上月圆,人间月半

抬起头,看着对方越发迷糊的表情,南杞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半天等于没说。

她不是没想过直接送到心胸外科,但又害怕传出些什么有的没的,到时平白给李西北弄出一堆麻烦。

小护士的面色有些古怪的说:“你说的那个医生我还真没印象,不过你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她否认:“没有啊,我笑了?”

小护士很肯定地说:“你笑了。你自己都没察觉到吗?”

南杞抱着外套手指紧了紧,冲护士点头致谢,“那我晚点再给他吧,麻烦你了,谢谢。”

她边道谢边往外走,琢磨着自己一没李西北的联系方式,二没他的排班表。

要怎么给呢?

出了急诊室大门,天上月圆,人间半圆。高悬的月亮又圆又亮,边缘是一轮琥珀色晕圈。

一阵脚踩草地的唆唆声渐行渐近,南杞听出那是徐海的脚步。

徐海挂完电话有些不放心,他很聪明,联想着对方买东西的习惯,就猜到了对方位置。

南杞是不会在急诊科逗留的,依着对方清静的性子,这时恐怕会找个安静的地方等着,他显然没有猜错。

身上多了块披肩,替她挡住了秋夜的寒气。

徐海把藤椅拖到挨着南杞的位置,脑袋平静许多,深吸一口气,终于熨平了胸口处的不安。

他问:“又在想以前的事了?”

南杞牵了牵嘴角,轻轻摇头,声音有些低,“没有。”

紧了紧肩上披风,她把碰见发病老人的事情简单说了大概。

虽然情绪掩藏得不错,但徐海还是能察觉出她的低落,大概是某些回忆被当时医院的环境牵扯出来了吧。

泠泠月光洒在南杞安静的脸上,让徐海能将她眼底眉间的神色尽收。

七八岁的年纪他们就认识了,他几乎知道南杞所有的习惯和喜恶。

他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除了南杞本人,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自己更了解她的整个人生轨迹。

可即便如此,徐海还是琢磨不透南杞的内心。

她似乎总在思索什么,明明那么清亮的眼睛里,仿佛蕴含着另一个世界,空旷、悠远、宁静、又有着难以靠近的深邃。

从小南杞就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成熟,所以相处中,她很大程度上都扮演着长辈的角色。

自己遭遇坎坷时,总是她一边开导一边拉着他往前走。

从医这么多年,徐海自认为安慰人的本领可谓驾轻就熟。

他有自信在几分钟内,能让一个嚎啕痛哭的人恢复冷静,可如果把那些安慰人的话对南杞说,却像是小孩子跟长辈谈人生那样荒唐。

小时候他说,死去的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注视着地上的人,他们一直都在。

南杞却说她不这样认为,行星、恒星、彗星、白矮星中不会有任何一种跟她有关系。而且星星还是不要看着她才好,她不喜欢被人当靶子似的天天盯着。

年纪再大些之后,他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眼光要往前看,大家都要学着抛开那些痛苦的回忆。

南杞说,回忆原本就是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不去碰触不代表它不存在;不去主动靠近它,同样也不代表它不会主动走向你。

她说:逃不掉的,这些东西怎么能逃得开呢。

这些喃喃自语的话,给徐海带来的震颤,无异于病人家属挽留生命无果后,痛彻心扉的绝望呐喊。

她太通透了,通透到他嘴边所有安慰人的言语,都无可避免地显得无力又苍白。

“回去吧,夜凉了。”南杞起身道。

......

徽京医院的住院部由四幢大楼组成,呈“口”字型分布。

一楼中间的采光地带被开辟成休息区,摆着桌椅和长凳。周围有不少盆栽,有医护人员种的,也有病人带过来的。

李西北躺在椅子上,仰望着头顶夜幕出神。

经历了四个小时的术时,再加上前前后后的准备,此时已经夜里三点钟。眼皮逐渐变得沉重,意识也有要飘远的意思。

秋深露重,他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洗手衣和白大褂,真要在这睡上一晚,不感冒简直有违常理。

这一刻,李西北的脑袋是放空的,是没有任何工作上的杂念的,他不由自主地就想起超市里的那一幕。

算下来,这是最近几年两人的第二次见面,他以前只关注医学方面的事情,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考虑过个人的情感了。

而且,他并不认为如今的自己,还有考虑的资格。

所以,他选择克制与逃避。

可是真逃得了吗......李西北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带着重重疑惑上楼回到办公室。

医生办公室的格局都差不多,左右两边的墙,一边摆办公桌一边放床。

不过他的办公室里还多了个小衣柜,里面放了简单的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衣柜是前些年孙笑买错没来得及退换的,便宜了自己,像今天这种情况它就派上了用场。

住院部里有公共浴室,李西北去洗了个澡,瞬间感觉清醒不少。

眼下已过了最困的点,他不打算睡了。

恰好又遇上周末,医院会比平时还忙,调班变得比平时更麻烦,李西北决定正常把白天的班上完再走。

规培那些年,通宵达旦再通宵是经常性的,他已然习惯。

擦干头发,李西北泡了杯浓咖啡放在手边,打开电脑上的文件,那是一份关于幼儿动脉导管未闭的手术报告。

切开皮肤组织,正中开胸,动脉导管缝扎切断......

看到后面,他在不知不觉中闭上眼睛,手上也不自禁地开始模拟起手术过程。

之后在哪边结扎,是左肺吗?

李西北的手顿住了。

思索良久,他觉得可能是自己忽略了一些细节,或者报告中没有写明,导致他无法精准判断患儿的基本情况。

还得再确认一下才行,学术中的李西北是严谨的,这关乎生命,容不得有一丝马虎。

不知是凑巧还是之前没听见,刚睁眼就听见手机“嗡嗡”的震动声,来电显示是个陌生号码。

现在清晨六点不到。

进入十月后白昼明显变短,换做夏天这个时间段的天早已大亮,可眼下的天空还是深邃缥缈的蓝黑色。

谁会这么早打电话过来呢?

以前遇到过患者病症复发后第一时间联系他的,所以李西北接起电话的刹那,心中难免还有些忐忑。

他说:“你好,这里李西北。”

“是我,南杞。我现在在医院大楼下面,你方便的话......”

后面她说的话,李西北一个字也没有听清,耳边剩下的尽是自己心脏擂鼓地声音。

他说:“有空,稍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