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周时代的各级统治者和贵族特别喜欢举办“大射”“燕射”“乡射”之类用于挑选军事人才的仪式和活动,射鱼这个项目也是深受他们喜爱。
昜国的一个少年首领喜爱射鱼在这个大背景下也就显得稀疏平常了。
在射鱼时,由于箭支可拉线回收,他可以光明正大地使用青铜鱼镞,而不会招来异样的眼光。
就算偶尔发生箭支丢失,也能以自己正在锻炼射技,是必要的损耗云云来搪塞那些族中地位不凡的国老和大巫祝。
易峟就清楚记得以前听那些经常在大邑商和昜国之间往来贸易的商人和昜国人交流时说过:
在多年前的某次大射礼中,现任商王独开强弓射洹水中的大鼋,王所射箭矢在空中长距离飞行后,依旧扎透了大鼋的甲壳,并稳稳地留在了它的背上。更难得的是,商王开弓后箭无虚发,四射皆中。
即使自己没有亲眼看见,但听到那些见证者略带激动的描述,仍然能够想象出当时的情形一定十分精彩,商王(纣王)当年的英姿应当令现场观礼的人相当难忘......
取箭之人很快返回,易峟也趁着这会功夫戴好了玉韘(带弦槽的坡形扳指)。
从棠的手中接过暗金色青铜鱼镞尾部无拉线的箭支,再搭上新弓试了试。
新弓所需的拉力确实比一般的竹木单体弓和普通材质的反曲弓要高上不少。
扫了一眼周围的环境:夕阳已然入山,也就没有了光线直射入眼造成的干扰,而且周遭的树木枝丫在傍晚的微风中只有些许晃动——是个非常适合练习射箭的时间节点。
更重要的是,今日试弓,无需多么高的准头,只需命中靶子中心区域即可。
出于自己以往的射术经验,易峟颇有自信地走到距离标靶约百步远的地方站定。
围观之人对他这个举动无不投以惊讶的神色,要知道这个距离,只有族中那些非常优秀的神射手才能有把握射中。
邦伯的仪式感该有也得有:依循以往历代邦伯在射礼上的老传统,他命令司工棣击鼓,近侍棠振铙(手执铜钟)。
这些乐器发出的有序节奏,既是首领礼仪的一部分,又可以作为弓矢击发的指挥信号,防止战场或演习中的弓手乱射一气,达不到最佳攻击效果。
据说这种射礼奏乐仪式是很久以前的昜国某位首领受邀在大邑商参观商人演习“万舞”时受到启发后回来创制的。
随着四周人群的窃窃私语之声逐渐低沉,那位少年首领在屏气凝神后只紧盯着前方的标靶,并不理会旁人,其身姿如站立的石像一般。
过了一会,他轻轻侧身斜立以左肩对把,左右脚分开呈丁字形,上身前倒,左膝直、右膝曲,眼睛平直定视弓把,再缓缓地将玄色新角弓挽成满月状。
三鼓之后,棠手中的金色青铜铙在木柄的敲打下发出清脆的声音。少年的手指一松,箭支如闪电般立刻消失不见。
砰!远处传来一声闷响,青铜鱼镞扎穿木制箭靶时的动静真不小。
前方负责报靶的获者上前检查后示意:箭头正中箭靶中心区。易峟看后信心大增,将剩下的箭支依次射完。
今日在作坊区试弓,箭靶是临时加设的,下端并没有深埋。每多命中一箭,靶子越多一分晃动。
直至他最后一箭射出,其去势未减,带着靶子一起扑倒在地,只剩下箭尾依旧在不停颤动着。
看热闹的人群被眼前罕见的一幕所震惊,良久才发出一些欢呼声。
易峟静静地把新弓垂下,并没有因为周围族人的赞叹声而忘乎所以,作秀个没完。
当初教他射术的昜国司寇就严肃地跟他说过一段话,大意是:弓手的拉力训练,必须在结合自己身体素质的前提下,缓步提高标准。盲目使用超出平时训练水平的强弓,只会害了自己。
更何况,就算逞强硬拉,肢体酸痛也会导致命中率降低,射速变慢,
有鉴于此,在把自己趁手的鱼镖射完后,也就停手了。他还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练习,来适应这把新弓。
见众人目光望向箭靶,不再一致注意自己,易峟偷偷抹了一把冷汗。
今天这把弓确实前所未见。
饶是自己臂力不俗,长期训练,在拉满弓的一刻也感觉到了生理极限。如果是以前那副为了钓鱼吃饭都不规律的身体,估计连弓都拉不开,当场就得出丑。
摩挲着手上的新弓,易峟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司工有如此手艺,何不早制?”
司工棣挠了挠头上稀疏的乱发,苦着脸道:“我在故国时,从一位国老那里习得此弓制法,至今日为止,仅仅制得邦伯手上这一把。”
“就一把,为何?”少年看了看手中的弓,有点吃惊。
“我学弓后不久,故国为西土周人所灭,族人大部分沦为周人的俘虏。
周伯将大部分族人迁到“程”,我与棠等少部分族人被送到大邑商南边的沬邑(朝歌),为商王作邑筑城。在沬邑时,我出入受困,制弓的技艺更是无处可施。”
司工棣摸着手腕处像是被长期捆绑导致的皲裂伤疤,沉默了一会儿。
可能原先身体的记忆残缺不全,易峟没想到对方还有这样一段惨痛往事,也不忍心催促他说话,默默地一同站着。
既而,司工棣抬起头来,眼中充满着感激的光芒。
“先邦伯在沬邑朝见商王时,正巧路遇我在制作版筑夯土用的木具。
在旁观了我的手艺许久后又细问我的来历和族邑。最终,先邦伯求得商王允许后,用贝币和昜国抓获的虘人俘虏交换了我并将我带回到了昜国。
到了昜国后,我又被委以司工之职。那时起,趁着闲暇时间,棣才有机会去挑选桑柘木、牛筋、牛角等良材为试制新弓做准备。
而新弓制成后,短时间内不能直接使用,不仅需要定时反复髹漆更要调整驯制很长一段间......”
提到自己的得意之作,司弓棣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不管有没有人在听,他依旧在滔滔不绝地讲着挑选材料的严苛和制作过程的繁复。
易峟掂了掂手中的髹漆新弓,感觉即使是臂力再不凡的人,拿着也会有一点分量感。细品着弓上的阴刻朱红色夔龙纹,确实是比他以前用过的所有弓都牢靠、精美。
心中暗自点头,这司工棣应该是个实在人,虽然啰嗦了点,但话里没有多少胡说的成分。
举个例子,比如在路边顺手折个小树枝,当然也能拿去钓鱼,但必定不是一副人人艳羡的好鱼竿。
一般匠人轻轻松松就能做出来的弓,肯定不是一把绝世好弓。
弓箭作为古代最重要的远程武器,基本上出去作战过的都是识货的人,好坏一上手就能分辨出来。
这样看来,难怪古人会说,先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易峟老爹肯搭救司工棣,一定是发现了他身上有过人的才能和技艺储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