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顾以前瞻——序《江西当代文学史(1978—2018)》

刘华

这是一部直面当下、瞻望未来的文学史,一部会成长的文学史。

它所回顾的历史,其实并不长,甚至,放在历史长河中远眺,那只是短短一截粼粼波光而已,1978年至2018年,此书将时间跨度定义为“近四十年”。近四十年,却是江西文学崛起、发展并走向繁荣的至关重要的时期。

伴随着思想解放和改革开放的春风,江西文学与中国文学一道迎来生机勃发的新时期,把新时期初始的80年代概括为“江西文学的崛起阶段”,再恰切不过了。而崛起的重要标志,便是题材的广泛多样。在这里,题材话题不仅仅是相对过去三十年革命历史题材创作“独领风骚”的状况而言,更重要的是,江西文学的进步恰恰是由作家们摆脱模式化、政治化的束缚,获得选择题材的极大勇气和宽阔空间,突破一个个“禁区”,一大批中青年作家携着反映现实生活的力作崛起于文坛而开始的。

文学崛起的80年代,表现最为活跃并取得丰硕成果的是小说创作。江西作家立足生活的土壤,虽依然不乏对革命历史的钟情,但更多的笔墨开始倾注于自己对社会的关注、对现实的热情上。他们坚持现实主义精神和创作方法,写真实,含真意,表真情,作品多有对现实问题的种种思考、对人生忧患和人的生存状态的深沉描述、对生命价值的弘扬和追求、对变革现实和改造环境的热烈进取。红土地上的丘陵山冈不再是局囿视野的屏障,而成为作家审视现实、把握时代的坚实支点。正如此书作者李洪华所言:“江西小说创作在题材内容上不断开拓,在艺术风格上更趋多元,尤其是在乡土小说创作和革命历史书写方面形成了‘两峰并峙’的局面,并在全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同样,诗人的思维空间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拓展,主体意识不断强化,诗的表现对象呈现出多样化趋势,改变了以革命历史题材为主导的传统,日月星辰与自然山水、历史痕迹与现实生相、心灵真实的想象与迷离的幻觉,都在诗人笔下得到生动酣畅的表现。报告文学紧跟时代步伐,及时反映改革开放过程中出现的各种社会问题或典型人物,创作出多部有社会影响的作品。一批实力强劲的儿童文学作家,则以不凡的创作实绩,推动了江西儿童文学创作的长足进步。

我曾把90年代概括为:江西文学的稳健发展阶段。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生产力的进一步解放,文学事业获得了进步和繁荣的新机遇,社会转型时期丰富复杂的现实生活和同样丰富微妙的心灵世界,为作家提供了纵横笔墨的广阔天地,文学创作日益呈现出日常化、个人化发展的多元共生局面。与此同时,文学又遭遇到令其相当困窘的挑战。这种挑战不啻是对文学信念的淘洗和净化。对于怀揣“文学赣军”的愿望而集结、正在逐渐成长壮大的江西文学队伍来说,更是严峻的考验。令人欣慰的是,这支队伍中的大多数,面对滚滚商潮的诱惑和冲击,依然矢志不移地实践文学理想,保持甘于清贫和寂寞的创作心境,辛勤耕耘,锐意创造,匠心营构自己的精神家园。

回顾90年代的文学,我以为,姹紫嫣红的个性张扬是这一阶段最为动人的风景。老一辈作家笔锋犹健,不断有新作问世;崛起于新时期以来的中青年作家、诗人日臻成熟,成为推动文学持续发展的中坚力量,这一阶段的代表作品多出自他们的手笔。如李洪华所言:“素来稳健持重的江西文学不断突破局限,开拓视野,贴近生活,塑造个性,不但立足于赣鄱大地,书写了独具魅力的本土文化,而且开始走向全国,成为当代文坛一道不可忽视的亮丽风景。”是的,在这一阶段,审美风格和文学技巧的异彩纷呈,是以前无法比拟的。作家的个性追求,与坚执的文学信念、沉着的创作态度相对应,呈示出稳健的特征。这批中青年作家勇于探索和创新,力图标新立异,但他们新异的个性一般建构在对社会对人生的独特思考之上。江西文学充溢的现实主义精神和在形式、风格、手法、语言等方面丰富发展的个性化书写,颇可以说明,在文坛“实验场”式的众声喧哗中,江西作家冷静地思辨着、甄别着,理智取舍而不随波逐流,大胆创新而不哗众取宠。个性追求的稳健,还突出地体现为坚持自我,在坚持之中学习、借鉴,在坚持之中不断调整,从而丰富自我、超越自我。

进入新世纪,江西文学进入了走向繁荣的新阶段。我以为,这一新阶段以一批出手不凡的新人闪亮登场,甚至集体亮相为显著特征,与之紧密相伴的突出进步,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小说创作在生活的广度、思想的深度和艺术的高度等方面取得可喜成就;关注底层生活、充溢人文气韵、追求诗性品格、呈现多样面貌的江西“散文热”,悄然酝酿于90年代,欣然勃发于这一时期,以致形成全国关注的“江西散文现象”;诗歌呈现出群体崛起的发展态势,江西诗群形象日益清晰;网络文学异军突起,发展强劲,成绩斐然。正如本书的表述:“一大批中青年作家成为江西文学创作的生力军,无论是题材内容还是艺术风格,都呈现出‘千山竞秀’的文学景观。”

所谓“直面当下”,乃指这部文学史的研究对象,重点是江西文学当下的创作、当下的作家,这些作家中的绝大多数仍然是当下江西文学的在场者。尤其值得关注的是,李洪华在铺展江西近四十年的创作史时,对当下创作活跃、成就突出的中青年作家给予了足够的重视,被其列为重要作家以专节评述的,多达三十人左右,其中多为“70后”“80后”。由此可见,这的确是一部会成长的文学史。

这是一部回顾发展、启示现今的文学史,一部有愿景的文学史。

江西作家是可敬的一代又一代、一群又一群,他们勤恳、奋勉、诚实,尤为可贵的是,他们同行相友、相亲,相互发现并相互喝彩,共同营造了矢志笔耕、砥砺前行的良好氛围。回望近四十年的发展历程,可以清晰地看到江西作家与时代和人民一道前进的身影。正确地理解自己所处的时代和社会,透过错综复杂的社会现象和现实矛盾,准确地把握时代的脉搏,生动反映、深刻揭示生活的本质,改善人的情感生活,完善人的道德理想,护卫人的精神价值,始终被他们视作天职和使命。出于固守的社会责任感和文学精神,江西作家不乏贴近现实、关注时代的热情,江西创作也不乏反映变革生活的火灼之作。然而,由作家的思维路径、价值趋向、判断角度来看,他们真诚地拥抱时代却不浮躁,自觉地投入现实却不趋时媚俗,他们的创作态度是严谨的,绝少游戏感也绝少轻浮状,整体上显示出一种庄重的风度。江西作家长于对社会、人生作冷静的思考,力图以独特的思想映照现实叩问历史开掘生活的底蕴,他们沉着地表现当代人的生存状态、生活命运和情感生活,执意于追寻人生价值,探究人的灵魂世界。江西作家的沉着大约与传统的集体心理有关,这种沉着,虽有其负面影响,比如多了几分稳重因而少了几分激越,多了几分淳厚因而少了几分敏锐,然而,沉着,无疑是成就无愧时代的大气之作所必需的。

从“独领风骚”到“两峰并峙”,再到“千山竞秀”,正是江西当代文学留下的鲜明的创作史轨迹。探访这条轨迹,不难发现文学工作对于“史”的意义。比如,曾经并峙着的“双峰”,即乡土小说创作和革命历史书写,无疑,它们的耸立主要得益于作家的努力,然而,与省文联、省作协的长期培育不无关系。江西于20世纪80年代初期直至2011年,先后三次召开有规模、上档次的全国革命历史题材创作研讨会,《星火》甚至一度改为革命历史题材创作专刊。至于农村题材创作,则始终在80年代的文学工作视野内,省作协和《星火》多次召开研讨会并予以大力扶持;又如,诞生于60年代初期的谷雨诗会,“文革”中断后于1980年恢复,一年一度,延续至今。江西谷雨诗会是一代代诗人起步的平台、成长的舞台、竞秀的讲台,而且,经年历久,它深刻影响了人民群众的文化生活,从而,由诗人的盛大节日蔓延发展为遍及江西大地的崭新的文化习俗;再如,“江西散文现象”之所以能够成为一道亮丽景象,理当归功于文学组织部门的齐心协力,省文联、省作协和江西散文学会以及有关报刊,频频开展散文研讨,既为江西散文造势,更为江西创作把脉,并通过组织采风、建立创作基地、出版创作丛书等各种举措,集结起一支实力整齐、人数众多、梯队呈现的创作队伍。“江西散文现象”的形成,为各种体裁的创作提供了有益启示,我甚至觉得,江西散文创作引人入胜的内在,比如,创新意识、现代意识和觉醒了的个性意识、多样意识,对于一向沉稳的江西文学来说,其意义也是不可小觑的;此外,我必须提及省文联、省作协面向新世纪举办的早春笔会,其现实背景是青黄不接(从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离开江西的作家之多,恐后人难以想象,仅《星火》的重点小说作者便有二十位),笔会的主人公为全省的青年作者,包括不少已经搁笔的作者。而在二十年后,放眼望去,江西创作骨干队伍多有“早春面孔”。一次笔会,充其量只是一次集结,殊不知,它能唤醒,它有唤醒的力量。

回望来时路,有欢喜,有欣慰,也有遗憾和不安。放在中国当代文学整体格局中考察,毋庸讳言,江西作家的整体实力尚显薄弱,缺少在全国文坛具有重要影响的领军人物,缺少能够出现于全国性文学大奖的身影,小说创作后继乏人,等等。此书对诸多不尽如人意处的认识,也是江西文学界的共识,而且,这一共识几乎成了近四十年每每总结创作的老生常谈。所谓“不尽如人意处”,其实只是表象而已,它的内在一定是充足的、深刻的,一旦把那些因素挖掘出来,当是能够启人心智的。当然,无论作家、评论家,还是文学组织工作者,对此,每个人应该都有各自的答案。

或许可以说,这部书中的作家论,已经从各个侧面指向了答案,同时,也指向了江西文学的愿景。

这是一个人亲历且亲为的文学史写作,是有温度的文学史写作。

所谓“亲历”,指的是,近四十年来,此书作者李洪华一直置身于江西的文学现场,与江西文坛保持着紧密的联系,他大概是距离作家最近的评论家了,或者说,他就在一拨拨作家的中间,就在一场场活动的席间。长期以来,他始终是江西文学事业的一位参与者、建设者、思想者,而不仅仅是见证人,更不是旁观者。身为大学教授,在承担繁重的教学和科研任务之余,倾尽心力,去关注和思索中国文学的风云流变,来考察和审视江西文学的来龙去脉,以扎扎实实的担当来履行使命和责任,以辛勤耕耘的成果来表达热爱和追求,这样的评论家是值得尊敬的。

所谓“亲为”,指的是,这洋洋洒洒的三十多万字,全部出自李洪华手笔,它以深厚的文学理论学养为依托,以宽阔的中国当代文学视野为参照,以长期积累的江西文学研究为基础,以风格别具的文艺批评笔墨为手段,对近四十年的江西文学发展历史做出了真实的描述和科学的概括。这部时间跨度并不长的文学史,以作家论见长,或可窥见作者受囿于地方性、时间性的智慧和策略。其可贵之处在于,通读作者怀揣真挚情感的创作,不难看出,无论创作史的综述还是重要作家的评述,都是李洪华长期关注、倾心研究的结晶。尤其作家论部分,甚至可以清晰反映评论家与创作的距离,那是气息相通的距离,是一以贯之地贴近,所以,他才能对作家的成长轨迹、创作特色和作品价值做出真切描述和独到判断。

所以,李洪华让自己的文字有了温度。当然,正因为它是一个人的亲历且亲为的写作,难免受限于一个人所及而留下缺憾。不过,不要紧,记住——这是一部会成长的文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