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感觉无论到哪,都总有人注视着她,这让她愈发不想出门。山北面楼外的走廊通常没有人经过,她快速穿过人群到那个地方享受属于自己的时刻——当然,如果她只是看着远处的树林,负环的楼房,这一刻属于她没错,但当她低下头看那山坡,义体总是也抬头看着她。
从那一天开始:她像往常一样去那里散心,一低头,却对上了义体的目光,他像上次那样带着那两个小孩。她下意识让轮椅往后退去,但是他已经看到她了,此时没有别人,直视又如何呢,她又看了过去。义体向她招手,示意她过去,她摇摇头,指指原地,表示在上面看就好了。那个山坡和楼外的走廊,似乎就成了他们约定好见面的地方,她知道每天早上到那个走廊就能见到他,他也知道只要他在那个时间牵着薮猫和绿头发到山坡上就能见到她。
至于绿头发,从那天开始就要当薮猫的陪练了。一开始,这个猫耳朵小孩扑腾一两下就能被她踩在脚下不能动弹,现在,这个小孩几乎能熟练地挣脱她了。紫金会想这种训练对她们来说是不是太早了些,但可能,义体自有计划吧。
当然,她不会一整天都待在那里,有时候去图书馆待着,路过实验室,改造人集中营,她总是下意识搜寻义体的身影,但她当然只是顺便看那么一眼——她能想象到如果她像梦里那样定定地坐在那里看,无疑会被周围的人发现,然后义体也会发现她,他还会邀请她一块看他们工作,别的实验员一定要嫌她碍事的……她知道那些人会在背后说什么,据她听到的,似乎是关于她的,大多都一个劲儿问:是真的吗?或者说:他是闹着玩的吧。怎么会呢?包括蝶,看她的眼神也总是怜悯的,到底是在可怜她的残疾,还是可怜她被义体戏耍呢?
义体和那些实验员、改造人们工作、交谈总是看上去那么开心、投入,他不会注意到她从后面经过的,这个时候,他也不会想到她吧。而紫金,她没什么可做,没什么可想,没有别的朋友,只有他一个人可想。别人不信,因为他们觉得义体没有理由爱她,所以义体为什么爱她呢?
“我还是想不明白。”
“嗯?”
“你为什么会注意到我呢?”
“我说了呀,因为你看上去就很不一样。”
“可是哪里不一样。”
“因为你看上去很神秘,埋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东西,像深渊,我想去探索。”
“我还是不明白,你会注意到我,但是为什么你会爱我呢?”
“因为……因为……我不知道,可能有很多原因吧,可能原因太多了,我根本列不出来,或者说,要是我选择说一些原因,就还是不止。总之,唉,就是一种感觉。”
果然,义体没有理由爱她。
她像往常那样在楼外的走廊吹晚风,但可能太晚了,当她打算回去,门已经关了。她下不去,旁边只有楼梯。走廊另一头,顺着山的形状拐了过去,她往那边走去……这个走廊上只有她一个人,山下也没有人,她独享了这个夜空。她缓慢地转动轮子,山下的树和草同她吹着一样的风,此刻,她什么也不用想,能不能回去也没关系了。
她的右侧突然亮堂了起来,是玻璃推拉门,里面……是控制室,原来她现在在控制室的阳台上,义体坐在桌前,左右晃动着转椅,拿着笔,在思考什么,但他总是没转过来看阳台一眼。
蝶进来了,她看了阳台外一眼说:“下雨了。”
原来此时下雨了,紫金才感受到,这句话之后雨越下越大,她被雨浸透了。
他们说了什么,她听不清。义体站起来了,蝶在对他笑。划下的雨珠逐渐模糊了紫金透过玻璃门的视线,她试图抹开门上的雨珠。打雷了,她感觉手上的玻璃也震动起来,好像轮椅也在抖,是她自己在抖吗?还是这一切都在颤动。
他们似乎也被惊吓到了,蝶把义体搂入怀中,看着阳台外,但她好像看不到紫金,她把手抚在义体的后脑勺上。震动愈发猛烈,玻璃碎成了一朵花,把两人挡住了,她感觉四周的一切都在向后倒去,轮椅向后滑,她猛地想抓住什么,把手伸进了那朵花,玻璃碎了,花染红了,她抓住碎掉的洞的边缘,轮椅掉下去了,她抬头看,站在控制室里的是一个金色头发的女人。
“妈妈!妈妈……”她只喊了两声。
那个女人走了。
她松开了手,掉进了海里,彻底被浸没了。
船底,来了一条船,她划动手臂向上游。到了,快到水面上了,她只要抓住那个船沿……
没赶上,船压住了她,她向后划动着,还是漫无边际的船底,她已经快憋不住气了,再往后划,还是船底,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动,没有边际,还是没有边际……她绝望且无力地拍打着船底。
哈——她大吸了一口气。
“这样睡觉真的不会闷死自己吗?”是义体的声音,但是是护士扯开了她的被子。
她醒来,两个人站在床边,她又把头埋了回去。
“她走啦。”
紫金还是埋在被子里。
“你做了一个窒息的梦吗?”
“嗯,溺水。”她露出紫眼睛。
“为什么会溺水呢?”他歪过头,和她正着对视。
“我忘记了,反正最后是这样。”
“唉,做梦总是忘记,感觉很可惜。不过我记得昨晚的梦,我梦到很多改造人,就是那个集中营里的,都在那里,大概就是……一个构造很复杂的地方,我们在那里打仗,但是搞不清楚谁打谁,反正就是,很刺激。我看到长大后的薮猫了,她潜行完全不会被发现,跳出去,简直一爪致命。要是她以后真能那么厉害就好了。”他兴奋地比划着:“真想看他们对决一次,这么多特别的功能,都没用过。我感觉,那个绿头发也是有潜力的,她很稳,不过这个主要看我们技术水平了。”
“你会总是梦到某些现实中的人吗?”
“我某段时间接触谁多,就会梦到谁吧,但是我发现,同一个人在我的梦里出现时,总会在特定的环境里做特定的事情。”
“做什么?”
“比如说机械师,他每次在梦里都是找我研究东西,而且是在学校里,蝶,她就是可以站在中心城的任何地方,但总是只站着,最近梦到的薮猫,在我的梦里都是打架……”
“我在你的梦里,有什么固有的设定吗?”
“总是在远处,我总是看不到你的正脸,就是看到那个轮椅,还有你的头发。然后我总是有种想要马上找到你的感受,可是在梦里我总是没能接触到你。”
“这样啊……”
“我感觉可能是因为我平时工作的时候只能远远看到你吧,梦总是通过记忆生成的。”
“嗯。”
“你呢?你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啊?”
“这个……可能是怕从轮椅上掉下来吧。”她笑了笑。
“那我陪着你啊,我才不会让你掉下来呢。”
她微笑着摇了摇头。
“为什么?”他问。
“总不会有永远的……”
去接近她,她总会找借口主动推开,只能等她主动靠近,却不知要等到何时,但他相信会有的,就在信任真正建立的时候。他爱她,只要她什么时候愿意接近,他永远敞开怀抱。他决定等,直到他能在工作时看到远处观察的她了:她像是自我防备的小型野生动物,太接近就会逃跑,到底什么才是合适的距离,在能看见对方但保持安全感地方展示自己的无害,直到安全距离一步步缩短。她移开了轮椅,不是这里……她的视线移开了,不是但接近了……她看过来了,就是现在,微笑以示友好。
他曾经会主动接近,但很难不说他只是因为好奇。没错,一开始他发自内心的开心,毕竟他了解了对他来说最新鲜的事物:“爱”。接下来他要去追求对他来说更新鲜的东西了:蝶的一声关于新消息的通知,都能马上把他带走,他对着实验对象欢呼雀跃,比和她待在一起,无疑开心更多。她爱他,如果工作上的事情比和她在一起更让他开心的话,那他就去干能让他开心的事吧,她只观望就好了:他像是站在阳光里的人,阴沟里的老鼠不该触碰的,为什么他偏偏要看向这个阴暗的角落,怜悯?好奇?他不像是那种会怜悯的人,他一定好奇老鼠突然被阳光照耀到会做出怎样可笑的姿态吧,无措,躲闪,很好,他已经得到了满意的结果,那笑容可真戏谑啊。
她又有点恨他,她宁愿热情从来没有过,要是真的没有过就好了,至少比得到后又失去好。他不再主动找她,即使待在一起,也不再主动找话题了,当然,如果她开口,他又是一副很乐意回应的样子——是啊,这样就像他从未对她失去兴趣一样,但事实上他就是失去了,以至于他以前说的关于承诺的话,现在像个笑话。山坡上的回忆像一场梦,而她现在回到现实了。但似乎真正的梦境也不会像那样美好。
义体早就感受不到紫金的爱了,但他觉得如果问她爱不爱自己,看起来很傻。她总是不说话,或者单字回应他。
“你最近有什么心事吗?”
“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吗?”
“我没事。”
“你怎么最近总是不说话呢?”
“我一直都不太会聊天。”
“也是哦,那我说?”
“嗯,你说吧。”
“我在后山坡上搞了一个竞技场,但你放心,还是原来的样子,但是拉了一张电网,从山顶上拉下去,这张网现在终于造出来了,那些改造过的人可以在这里尽情使用他们的功能,然后这个技术就能不断进步了。对了,这个志愿改造计划快轮到你了,你会先换到一间单独的房间里,然后实验员会给你做测量,你就快要能走路了!走,我们去新的房间吧。”
她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开心,看来关于她的实验计划就要结束了,她平静地问:“我换完就离开这里吗?”
他感觉他的心脏生理上的刺痛了一下,他之前果然想的没错:“你想离开这里吗?”他问。
“你想让我离开吗?”
“重要的不是我想让你怎样做,而是你真正想怎样做。”可能她想离开,也是她的自由吧,即使他不想让她离开。
“我没有家了。”她没有回答她想怎样做。
看来她只能留在这里了,但他还是想问:“如果你有家,你会想离开吗?”他把紫金放在了房间里,但只是站在她身后。
“没有如果,我妈,她早就不要我了,那个家,我是回不去的。”她语气有些激动。
“可是如果她会想你呢?”
“别说了,她不会的。”她坚决地摇摇头。
“可是如果抛下这一切因素的影响,你会想离开吗?”他走近了一步。
“你就这么想让我离开吗?”
“我想让你怎么做不重要,你遵从自己的想法就好了。”他觉得,他不能帮她做决定。
“我没有想法,我只是能待在哪,就待在哪。”
“那你能待的只有这里了?”
“嗯,你想让我走也可以。”
“我怎么会想让你走呢,我一直害怕失去你。”他急忙上前几步。
“嗯。”
她又梦到母亲了。
在那个老房子里,窗外在下雨,夜晚,屋里没有别人,她要出去,要找一个人,好像有什么在门外吸引着她,但她不知道是什么,她滚了下来,用手摩擦着木地板,一点一点往前挪,身上还压着被子,感觉下一秒就要昏睡过去,脸贴在地上,快要抬不起来了,她努力抬起脸,面朝着门的方向,但是看不清,她的眼睛快要睁不开了,坚持一下,就快看到门外了……那里有个人影,黑色的,看不清。完了,那个人要过来了,要发现她了,不行,她不能被人看到,她想爬回去,但是显然连挪动一点的力气也没有了,她要死了,她只是这么觉得。啪,灯打开了,她感觉身后站着一个人,她艰难地回过头,是母亲,她低头看着她,但灯光在头顶,她看不清母亲的表情。
“你趴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想找你。”她努力翻过身,想看清母亲。
“我一直都没出去过啊。我不是让你待着别动吗?你怎么又……唉。”母亲插着腰。
“啊,我现在就回去。”
她醒了,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大概只睡了四十分钟。她努力回忆梦中的细节,母亲的模样,但只有背光的影子,只有她的轮廓,她记得她梦到义体了,但是她想不起在梦里的哪一处见过他了,可能是在心里吧。
对于实验员前来测量,她感觉有点像上刑场,即使这个过程并不折磨,她只是僵硬的,任人摆布的。改造人竞技场,意味着志愿改造计划里的改造人也要参与吗?看来也包括她,这也是义体想让她留下来的原因吧,也只能有这个原因了。她能想象自己站在那个,承载着她梦境般美好回忆的地方,她平静地看着对面来势汹汹的改造人,迎接自己的死亡——多讽刺啊,她的生命将结束在那个承载着她这辈子最美好的回忆的山坡上。她第一次经历爱,最后却要被抛弃在爱开始的地方。她又流泪了,为自己感到悲哀。
“一切都要好起来了,不是吗?”他像往常那样笑着说。
“嗯。”当然,他要完成他的实验了。
“你真的没什么事吗?”
“没事。”
“不,你一定有事的,是因为要截肢吗?”
“不是。”
“是因为我吗?”
“我没事,你不用管。”
“好吧。”义体还是站在门边没有走:“我还是不太明白,唉,其实有些事,我不知道说不说好。”
“你说吧。”她想她已经做好那个心理准备了。
“就是……”他难以启齿似的犹豫了:“唉我觉得其实是小事,应该是我想多了,没事了。”他出了房门。
她这么肯定的说没事,应该就是真的没事吧。可是既然没有心事,为什么会突然疏远他呢,可能她早就不爱他了吧。他苦笑了一下,好像没再有那种想哭的感觉了,毕竟他在问她是否要离开那天,她坚持不直面回答他的问题,如果她有家,她一定会走吧。他爱她,与她无关,他已经不在意紫金是否爱自己了,他早就接受了她不爱他的事实。他没有说,因为他知道,她不爱他,不是她的错。再向她求证这一切,是徒劳罢了,也是对她的折磨。回忆起当初,她确实像是被迫和他在一起的,而他不能把这个错误延续下去了,但他爱她,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忍心自己斩断。
那就这样下去吧,既然她还愿意和他在一起,那他就享受这段时光吧。或许像这样延续下去也不错,维持一种平淡但稳定的关系,他的脚步又轻快了起来。
义体坐在那个控制室里,蝶很知趣地见他来了就走了。他静静地坐着,莫名有些怅然若失,可能是不再总是和紫金待在一起的缘故吧,但他决定习惯它。但他现在少有的,什么事也不想干。他回忆起遇到紫金之前,他不想做事时就爱打趣蝶,他知道蝶很厌恶他,但他才不在乎。他会到每个实验室瞧一遍,看看有什么新进度,跟实验员,改造人们打成一片,同样的,他也不在乎他们对自己的看法。但是他现在没心情和那些他不在乎的人说话了。
他的目光落到了那台电话上。
机械师,曾经他和这个朋友简直无话不谈,但自从义体来这里之后,他们已经很久没联系了。他想告诉他,现在他终于能理解了。
他拨通了那个封存已久的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