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山脚,也是墓地。”他们绕到了中心城后面:“今天不一样,有很多人陪我们闲逛,哈哈。”义体打趣道。
“你之前,也是一个人吗?”
“我来这里就很少闲逛了。我之前大多是在街上走,有时候和我朋友。”他看着天向前走。
“哦。”看着山脚摇曳的树,继续向前,他们沉默了一会。
“你有朋友吗?”义体低头看紫金,即便只能看到头顶。
“没有。”
“啊……那你上学的时候,坐在那个化学家旁边,不会想和她交朋友吗?”
“她对我没兴趣吧。”
“她是这样的,看起来对谁都不感兴趣,说不定她有在偷偷观察你呢。”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因为我的朋友,那个机械师,一开始以为化学家对他不感兴趣的,结果后来才知道,她原来观察了他这么多东西。再说了,你看起来这么特别。”
“是吗?可是你当时也没注意到我。”
“可能当时我觉得你看起来不是很想说话吧,对哦,就像你觉得化学家对你不感兴趣一样。”
“为什么你那个时候会觉得我想说话呢?”
“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我现在没有朋友了吧。”他停在了山坡上:“他们没有来这里。”
“为什么?”
“人们总有自己的路要走,朋友也不会永远都在一起。”他把轮椅朝向山坡对面的树,停了下来:“你会有想交朋友的时候吗?”
“没有。”她像是知道义体会问为什么:“容易累。”
“认识新的人是个很有趣的过程,对我来说,认识你就很有趣。”他在轮椅旁坐下,抬头看着旁边的紫金:“你会感到孤独吗?”
“第一次有人这样问我……不知道。可能我习惯一个人了。”她看向另一侧,远处。
“孤独,可能具体来讲是一种……当你发现了有趣的事,但是没有可以分享的人,当你需要帮助,却发现没有人会站在你这边……当你发现以后的路只能自己一个人走。”他把曲着的腿放下,手撑在身后,也看向远处。
“当你产生了一种感觉,但没有人能理解。”风吹动她的头发,那些用来挡侧边视线的头发。
“没有人能理解你的感受吗?”他看向她的侧脸。
“如果这就是孤独的话,我想我应该习惯了。”
“共情能力,我想你身边的人应该缺乏这种能力。其实我也是,我连自己的感受都很难表达出来,就好像,感受就只能停留于感受,看不见摸不着听不到,就只有自己能感知,我不能传递给别人,我也不能感受到别人所感受到的东西。我始终不明白这种能力是怎么运作的。可能只有两个足够相似……啊也不一定是相似,额总之是足够合适的人,才能做到相互共情吧。你有这种能力吗?”
“看到别人玩乐,我也会开心,亲人悲伤,我也会……”她任由声音在风中消散了,没有继续说。
“看来拥有这种能力,也不一定是好事吧。我想,至少事情有关于我,我才会对此有感受。看来我不太能共情。我在想,我那个机械师朋友,和他的化学家天天黏在一起,他们会不会共情对方呢?我之前居然没有问过他这个问题。”他盘腿坐着,撑着脑袋。
“如果他们是相爱的话,自然会共情吧。”
“他们相爱就会共情……啊我懂了,爱一个人就是把对方看作一个跟自己有关的人,把对方当成自己的一部分,自然就会因为对方的各种行为产生感受了。”
“可以这么说吧。”
他们坐在山坡上,可能是看着摇晃的树,飞过的鸟,还是移动的云。
义体躺下了:“这样,视线里几乎全是天空,但是还有个你,就像我们俩飞上了天一样。”
紫金抬头,蓝天在她眼中延伸,越来越近,离那个灰蓝色的,虚妄的地方越来越近了,她想停止,那一刻却像在下坠,她猛的抓住轮椅的扶手,一下绷直了身子,轮椅向前滑动的趋势让她感到惊恐,但靠背下的横杠被一把抓住了。
“唉!你吓死我了。”义体从地上弹起来,抓着横杠,检查了一下刹车:“不怕,刹车卡着呢。”他又站了起来:“我们继续走吧。我发现,你看天的时候是不是会感觉自己在坠落啊?”
“可能吧。”
“今天的天空看上去确实比平时更虚无一点——准确来说是这时的天空。你说它是蓝色的,它又染上了夕阳的橙色,你说它是橙色的,又看上去带点蓝,谁让蓝和橙恰好是相反色呢,天空变成了虚无的灰,看上去什么颜色也没有。彩色的世界里,混入了一片没有颜色的区域。你可以说这灰色是和谐,也可以说它看起来脏了。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但是没有它,夕阳和蓝天不会这么自然的相接在一起。”
“其实我也不知道。总之大自然自有安排,我们只是沉浸于其中,作为世界的一部分。感觉人类主观的评价,通常都会取决于那个时刻的心情吧,至少我现在觉得这是和谐的。”
“嗯,其实我现在的感觉,也是这样。”
“这是共情吗?”他停下来,低头看着她。
“额,可能是因为,我们看到的是同样的景色吧。”
“但是同样的景色,在不同人眼里的感觉也不一样吧”
“你觉得是共情,那就是了。”天边橙红色的部分越来越少。
“天黑了。”义体抬头看了看。
“你有工作就先回去吧。”
“那你还待在这里吗?”
“嗯,我可以自己回去。”她似乎沉浸于此,空空地看着这一切。
“你喜欢这样的环境吗?”他的视线往林子里延伸,越来越黑,到什么也看不清。
“安心。”还是那样,不知道从何处飘来似的声音。
“为什么?是那种,能包容一切的感觉吗?”
“嗯,黑暗能容下我。”
“无论什么样的东西,都能和黑暗融为一体。而光明会把所有物件变得清晰分明,差异性让世界变得多彩,但在这其中,的确很容易失去归属感。”他推着轮椅向黑暗中走去:“你不会害怕未知吗?”
“我知道的,又能有多少呢?”
他释然似的叹了口气:“的确啊,世间这么多未知的东西,不能连这都怕。”
站在黑不见五指的树林里,沉默许久,只是感受。
“你觉得,我们现在算是朋友吗?”似乎是因为不忍心打破宁静,他像是对着树林说悄悄话。
“嗯。”
沉默持续着,他们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
。
不是同一天,也不是同一个时刻。他站在那个山坡边,身边是蝶。
“我觉得竞技场可以建在这里,你觉得呢?”
“这里吗?我还以为……”
“我想建在里面?哈哈,里面的顶多能称作训练场。”
“可是这里的地形不太方便吧。”
“才不用把它弄平,就是这样的地形才更有趣,战斗更真实,就加固加高外面的围墙就好了,树林也保留。”
“可是没有封顶,要是有飞行功能的,会飞出去吧。”
“这个……”义体看了看四周,抬头:“啊,山顶,山顶拉一张网下来,挂在围墙上,这样围墙也不用加高了。而且平时不用的时候还能把网收起来,不占地方。那就这样实施了,测量一下,弄一张网,就可以开始了。”义体拍拍蝶的肩膀,向楼里走去。“对了,要能通电。”他回头叮嘱道。
“对了,那个生物变种人,她说想见您。”
“那个……薮猫结合的,小孩?”
“对,第一个成功的人兽变种。”
“她说找我?哈哈,我的印象中她还小。”他快步进了门。
打开集中营的门,改造人们也都在大厅里活动,义体问那个绿头发的改造人女孩:“薮猫在哪?”
“在她的房间里。”她没回头,只是撇了义体一眼。
“怎么了?你俩闹矛盾呀。”
“她自己生气了,我怎么知道!”
“不是我说,我看你也挺生气的,哈哈。”打开门,那个长着薮猫耳朵的小孩靠在墙根。
“为什么我跟他们不一样?”
“因为你是基因改造,你是血肉之躯,他们是生出来,再用机械改造的。”
“蝶也这么说,但是为什么我要是动物,为什么他们就是机器人,为什么要把别人都造得比我强?”
“血肉能生长,机械不能,你会变得比他们强的,而且你会靠自己变得比他们强,他们却只能靠实验员变得更强。”
薮猫没说话,她似乎在思考什么。
“还有什么疑惑吗?那轮到我问了,蝶没有和你解释这些吗?为什么找我呢?”他靠在门框上。
“因为我觉得她不懂。”薮猫一脸严肃。
“哈哈,我懂的比她多吗?”义体蹲下来。
“不是,她只会说我不比他们弱,但我明明谁也打不过,也不比他们聪明。”
“你的弱只是暂时的,而你能有多强取决于你自己,这点不同于他们。你更柔韧敏捷,平衡力好,对环境的感知更灵敏,还有夜视能力。”
薮猫沉默了一会,小声说:“那个绿头发的,要我叫她主人。”
“啊?叫她什么?”义体以为自己听错了。
“主人。”
“噗—为什么啊?”
“她说因为我是动物。”
“她也是动物呀,我们都是动物,你凭什么叫她主人。”
“可是为什么那些动物会被人当作宠物啊?”
“因为它们弱小,无法违背人类的意志。”
“可是我比绿头发弱小,我打不过她。”
“你和她打了一架?”义体笑着摇摇头:“那你就要努力强大到不用乖乖叫她主人。”他起身摸摸薮猫的大耳朵:“我先走了。”
义体像往常那样推着紫金出了病房:“我们去中心城正面那边逛逛。”
“那里不会很多人吗?”
“他们都忙得很,不会在意周围的事情。”
“其实我想知道,为什么你有这么多时间和我待在一起。”
“因为……这段时间其实不是很忙吧——也不能说是这段时间,忙的时期已经过了,就是刚建立中心科学院的时候,有些制度要改,还要公开发言什么的,毕竟掌权机构头一回改成科学院,就废了很大功夫让他们放心,还有我会有哪里做得比上一任掌权者更好,唉总之建立信任不那么容易。但是现在基本上稳定下来了,我就只用处理一些琐事,或者布置一些新的规划,不过我在不在岗都无所谓,蝶会告诉我。”
“那如果像之前,在你注意到我之前,这些时间你一般做什么?”
“有时候和实验员一起工作,有时候也去跟改造人闲聊,听听他们对身上那些装备的想法。所以其实我在不在那里都一样啦。”
“这样啊……那你现在是在和实验体闲聊。是……为了什么呢?”她紧绷地看着路过的匆忙的行人。
“不为了任何事,因为我们是朋友,我爱和你待在一起。”他们行走在中心城的外圈,像这个忙碌的世界的旁观者。
“只是因为这个吗?”
“嗯,只是因为这个。”
“可是我不懂,你和其他任何一个人待在一起,不会感觉更有趣吗?我学识不如别人,也不有趣,阴暗颓丧,甚至排斥跟人交流,不爱见光……”
“不会,我不会那么想见到别人,但我总会想见到你。”他只是思考了前面的问题。
“为什么?”
“因为……因为……”他走得越来越快,路过的柱子一阵一阵地挡住人群,像在看一部低刷的影片:“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干任何事的时候总会想起你,我就想见到你,让你在我脑海中的印象更深一点。我总觉得,记忆中的脸总是不够清晰,可能是,我很少能看到你正脸的缘故吧。”
“你有记下别人长相的习惯吗?”
“嗯哼,难道你们不会吗?怪不得我从不脸盲,哈哈。”
“原来是这样。”
他们都没再说话,可能是因为有人在思考,有人在失落。脚步在加快,也逐渐看不到周围的行人了,可能是被头发遮住了,她只能看到自己无措的双手。
沉默持续着。
直到轮椅绕回了中心城后方。
“其实,我也会想,为什么我不会想让别人在我的脑海中留下更深的印象,记不记得都无所谓,而只是你,我总觉得印象中的你还不够具体,而我总想见到具体的你。”他把轮椅停住了,站在了轮椅面前,面对紫金。
她也只是低着头,没有动。
“对于,为什么我只会想见到你,我只能想到一个答案了。”他垂下目光:“因为我喜欢你,而且只因为这个。”他抽了口气,又回到了轮椅后,继续往前走。
像是上好的发条被走尽了,他走得比以往都慢。
她低着头坐在前进的轮椅中。
“其实也不一定要回应我,你喜不喜欢我都没关系,就当,一个告知就好了,只是你知道了,有一个人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
轮椅停了,义体探过来看她的脸:“你说真的啊?”
“噗,说真的啊。”她被逗笑了。
“你笑了!你终于又笑了!”他蹦跶到轮椅前,半蹲着看她。
“你别这样盯着我。”她用手遮住脸,虽然也能看见笑容的走向。
“喔呼!”他跳起来,高举着双手:“被喜欢的人喜欢,真的这么开心!我真想放声大喊,想狂奔,不这都不够,想一飞冲天!”
“没这么夸张吧。”她看着义体蹦跳着,忍不住地笑。
“就是有这么夸张!”他跑回轮椅后:“我现在就想狂奔,你抓稳咯,喔呼!”
风吹过两个人的脸,向前,自由的感觉。迎面扑来的风,吹开了她脸边的掩护,她终于也抬起头,坐直了,感受着风从那些一向挡得密不透风的地方拂过。风带着她的发丝轻抚过义体的手,要是这一刻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呼……跑不动了,我真是太久没这么开心过了。”他撑在轮椅上,缓缓坐在一旁,接着又躺下了。
紫金侧过头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义体:“你平时没有那么疯?”
“为你而疯——天呐。”他自己捂着脸笑起来。平复下来,他又放下手,看着紫金——他们的目光头一回这样自然地衔接上,不再是突然的碰撞又弹开,也不再是单方的接触。
“你的眼睛,像阳光下的草地。”
“你的眼睛像紫色的幻境,有种虚空一般神秘,又深不可测的感觉。”他好像要钻进那幻境似的。
紫金还是没让他真的钻进去,她又看向远方:“你的目光,像反射了阳光那样有点刺眼,不敢看久了。”
“那我就当是夸赞咯。”他看向天空,手搭在轮椅边,就像是拉着她的手:“那我们现在就像,机械师和科学家他们那样,在一起了吗?”
“可是别人会怎么看呢?他们伟大的掌权者,和一个残废的实验体。”她的神色又回到了忧郁。
“管他们怎么看,再说,他们又能怎么看呢?我喜欢你,你喜欢我,我们在一起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这些事,还是一点也不会让义体忧心。
“嗯,我还是不用担心太多。”她张开双臂拥抱着迎面而来的风。
义体眼里的天空,多了一只手,那只原本只会搭在被单上,苍白无力的手,在蓝天的衬托下多了一丝生机,让人觉得即使被触碰,也不会马上碎掉了。他把手放在眼前,通过错位触碰到了那只手,没有真实的触感又如何呢?毕竟紫金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不会有触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