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同府最大的茶园子[1]德和楼天一亮便已经开了张。时辰还早,角儿还没上台,戏台子也没搭起来,本不是上客的时候,可今日却早早满了座。

原来,这德和楼平素里虽然赚的是茶资,但每月逢初三初九两日,却总会汇集附近三省七十八县城的古玩商人来此买卖珍宝旧物,俨然便成了当地古玩集市。每到这两日,当地玩家和乡绅熟客在此欢聚,叫一壶茶,品评珍宝,吹牛斗嘴,插科打趣,顺带着买卖藏品。

不过今日和往日不同,这些老街坊聊着天,却都心不在焉,拿眼睛偷瞄不远处的一张陌生面孔。

二楼窗边雅座,桌上一壶茶,一只白玉盏,在别桌一水儿的青瓷茶具映衬里格外显眼。桌案旁边端坐着一个年轻人,面如秋月,削肩窄背,白衣利落,身着男装,身段却隐约有一段说不尽的阴柔风流。此人侧着脸,看着街上车水马龙,眼波微微一动,左边眼皮上露出轻轻浅浅的一点朱砂记,竟仿佛目生双瞳,引得过路的伙计止不住地侧目。

“哎,伙计,老在你们这喝茶,怎么不见用那么好的茶器招待我?”邻桌有老主顾挑理。

伙计忙过来赔笑:“马爷您这是怎么说,我们这茶园子哪来的那么好的杯子,那白玉盏是这位小爷自带的。”

“倒是有排场。”那马爷不是古玩行家,却是德顺楼的常客,跟伙计不见外,“看着不像一般人,是有来路的?”

伙计低声道:“说是京城行里的玩家。这不是我们东家花了重金请了扬州府的嫣老板来唱三日,他也被邀来捧场。”

那马爷哼一声:“你们东家哪里是请,明明是乘人之危。那姹子嫣原是扬州白府家养的,白家二爷年前突然去了,他们家容不了戏子才撵出来的。若不是此刻没个落脚地,轮得到你们请?”

“您老人家这是一句话揭了两家短。话也不是这么说,我见着嫣老板好风姿,也并无失意之态,是个逍遥自在的人物。”伙计哈哈一笑。

又有人叹道:“这嫣老板常年跟着白家二爷走南闯北,见识不少,他们的朋友,不可小看了。不过这楼上小少爷今日来,是听戏还是看宝?”

“想来两者都有。前几日从云南来了的那玉石贩子说是带了极好的翠玉原石,这几日来了不少各地的古董商客。”

一名老者突然问:“不过咱们这古玩雅集竟是什么人都让进来了?不知这小少爷是交了多少保金呢?”

那伙计闻言,四处看看,低头道:“不瞒罗掌柜,分文未交。”

“什么?”众人皆大惊。这德和楼的古玩集市来参与的非富即贵,且入场要交不菲的保金,竟要为这年轻人破例?

“你们东家难道是昏头了么?竟无凭无据地让他进场看货?”

“也不是无凭无据。不过听闻这位小爷入场就只拿了一张纸,上面连一句话都没有,唯有一个印记。”

“哦?”众人好奇,“是什么印记?”

那伙计笑笑:“这古玩行里,还有哪一方印,能有这么大的面子?”

静默片刻,突然有人问:“难道,是江家那块行尊的印?”

“不然还有哪个?”

众人听罢,议论纷纷:“这倒也不怪,既然有江家的印记,在这行里又有哪家敢说个不字。凭着这方印,大江南北,哪家店铺都能支出几百上千的银子,何况这么个入场。”

“说是前年,他们家的伙计遭了劫,身无分文,只拿了一张印记就从杭州一路走回京城,好吃好喝不说,竟没受了半分委屈。”

“如今行里就认他们家的印,毕竟这里面以后江家这些年的信用……”

“只是不知这年轻人是谁,竟有他们家的印记。”

正说着,便见门外来了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身后背着硕大一只竹筐,短衣扎染马褂,白色头巾,异族打扮,粗眉环眼,脸上风霜尽显。楼下霎时热闹起来,众人起身聚集,笑道:“寸老当家来了,这集会也要开始了。”

只见中间一张圆桌早就腾空,那汉子跟各家拱手后也不多话,将竹筐卸下,从里面拿出二十几块大小不一的原石,一一陈列,其中一块石料巨大,两个伙计帮忙方才抬上桌面,可若论小的,一手便可合握。

见桌面陈列清楚,那汉子便拱拱手,说话舌头跟还略有些发硬:“各位员外老爷,今日这一批石头,是寸某此次北上最看重的。在座都是见多识广的,可今日能在此见识这些石料也是各位的福分。这些石料都是我从坑[2]里亲手挑拣的,里面有几块,据老汉我看,开[3]了便是价值连城,今日拿出来,为的就是和中原的行家交个朋友。”

这寸老当家说话如此不客气,却无人挑理。一是岭南之地,规矩礼数、人情世故与中原不同,二是这些行家都知道云贵寸家世代把持着南边的玉石买卖,是名副其实的玉石大王,前些时候,寸老当家的儿子还迎娶了缅甸国“翡翠大土司”的独生女儿。若要做这石头的生意,便不可小觑。

此时,德和楼掌柜笑道:“寸老当家此次北上,为的就是见识北方玩家的眼力,联络玩家,结识好买主。若不是听闻嫣老板在此唱戏,便要直取京城了,断不会在这大同府停留。今日赌石,机会难得,我等托福开眼,请各位不要吝惜眼力。更何况,寸老东家还给今日赌石大会设了一个彩头,眼力最佳者,不只日后寸家的玉石先挑,更可得一珍宝。”

寸老当家道:“咱们赌行[4]讲究的是眼力,也讲运气。今日桌上这些原石,咱们当场赌石,当场开料,当场定价。不论出资多少,只看玉价比上石价,谁买得值,谁便胜出。胜出的,寸某便将这只白玉小簪相赠。”

二楼雅座,白衣少年早起身持扇倚栏,在帷帐之后看着下面的热闹景象。当那白玉簪一亮相,少年眼神一动。

“怎么,看上那簪子了?”身后一个千娇百媚的声音笑道:“只是你这身装扮,怕是用不上。”

白衣少年回眸,对着重重帘幕后的美人一笑:“子嫣戴上想来好看,唱《离魂》之时,长发不束,也不必再簪花。”

姹子嫣樱唇一撇:“不过一只素簪子,只配当个彩头,我却不稀罕。”

那少年扶帘向下看去:“你不知那簪子的妙处。”

姹子嫣闻言一笑,团扇遮脸:“即是如此,你便赢了那簪子给我,如何?”

少年亦是笑应:“这有何难?想来今日水仙白玉簪得配美人。”

两人正说着,却突然听楼下马爷抬头叫道:“楼上的那位,在此处看了多时,怎么不来凑凑热闹?”

“叫你呢。”姹子嫣退身,纤指用力,将那少年人推出帷帐,笑道:“此前你叫我用的工夫,我都用到了,此刻成不成事,就看你了。”

那少年踉跄半步,被推出帷帐,笑着摇摇头,与姹子嫣眨了一眨眼睛,方才转身撩衣下了楼,甫一站定,跟众人抱拳拱手:“小子初来乍到,请各位前辈多多包涵。”

注释

[1]戏院早年的称呼,听戏付的钱也叫茶资。

[2]出产翡翠的矿场。

[3]从石料中开采出玉石。

[4]赌石旧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