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崛起的一份“档案”

白烨

于1982年开评的茅盾文学奖(以下简称茅奖),三十多年来已经评选了九届,先后有四十多位作家的作品摘得奖项,获得殊荣。尽管人们对茅奖不无微词,但平心而论,茅奖还是遴选出了不同时期好的和比较好的作品,基本上做到了选优拔萃。而整体来看,连绵而来的茅奖,实际上也构成了长篇崛起与繁荣的成果展示与实绩巡礼。

目前,茅奖越来越为文坛内外的人们所广泛关注,以茅奖为对象的研究著述也日渐增多,几乎成为当代文学研究中的热门话题。但毋庸讳言,有关茅奖的既有研究,还缺少有关作家的跟踪纪实与相关采访,也缺少有关史料的系统爬梳与基本建设。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舒晋瑜的这部《深度对话茅奖作家》,以其现场性兼具史料性,纪实性兼具研究性,具有了自己的独特价值。

从我的角度看,这部对话集,至少有着三方面的价值与意义。

首先,以茅奖作家为访谈对象,采用“对话”形式揭示作家的心曲,探悉作品的成因,在对茅奖的切近与观察中,突出了作家的角度,彰显了主体的功能。钱锺书先生曾经说过:“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味道不错,又何必去认识那个下蛋的母鸡。”但既想吃“味道不错”的“鸡蛋”,又想认识那个“下蛋”的“母鸡”,却是阅读与接受中的人之常性、事之常理。而在当代文学研究领域,作家与作品,更是两个基本的观察点与重要的支撑点。而观察和研究茅奖,需要看作品,也需要看作家。而创作主体与作品客体的种种关联,显然关涉茅奖作品的成因与特色等个中隐秘。事实上,舒晋瑜的访谈,看起来是针对作家的访谈,其实也是着眼于作品的叩问。她围绕作品穷原竟委地设问,深入创作底里不厌其详地探询,实际上以探赜索隐的方式,由作家的文学意图和写作追求的角度,从构思到完成,从意蕴到形式,穷形尽相地解读了作家与作品的内在缘结,以及作品所以独到的内在密码。

其次,切近作家作品实际设置话题与问题,访谈与对话亲切自如又内在深入。文学访谈与作家对话,新闻性与文学性有机交融,具有较强的专业性,因此话题的设计、问题的追问,就显得更为重要。而这正是舒晋瑜的长项,她在文学知识的储备上丰富而扎实,对所访作家的了解也系统而深入,因此以专业的素养设计话题,以好奇的姿态循序追问,以一种内在的亲和力使访谈的对象敞开心扉,披心交谈。如《陈忠实:我早就走出了〈白鹿原〉》,先梳理陈忠实早期创作,进而谈到各种体式的改编,以及《白鹿原》之后作家的心态与状态。这里涉及的,既有陈忠实个人的文学道路,又有《白鹿原》的影响与改编,而且时间跨度达半个多世纪。这样一些话题的提出与探讨,显然需要对作家本人创作历程、代表作品及相关影响进行细致了解,甚至是长时间地跟踪阅读与积累。唯有如此,才能了然于胸,收放自如。

对话的内在与深入,还体现于访谈的纵深度与历史感。舒晋瑜所选取的访谈对象,均为创作上起步早、作品多、影响大的当代名家,如李国文、刘心武、莫言、贾平凹、张炜、王安忆等。几乎每个人都有三四十年的创作历史,各种文类均有涉及。要把他们一个个都了解清楚,着实要下一番功夫。即如莫言的访谈,话题是从长篇新作《蛙》说起,但却回溯到莫言早期的习作阶段,中期的创作爆发,后期的创作嬗变,视线在不断的拉伸之中,使访谈渐渐具有了历史的纵深感,这不仅在一个大的历史背景下揭悉了长篇新作《蛙》的来由与特色,而且也约略勾勒出莫言小说创作的整体性轮廓。从这个意义上看,舒晋瑜既是在以访谈新作的方式来解读作家的,也是以撰著作家论的方式来进行文学访谈的,这种认真而细致、专业和专注的背后,是她敬恭本职、敬重作家、敬崇文学的态度与精神。

第三,由“采访手记”表达作者感受,使对话平添了亲切感与现场感。对话中的“采访手记”,是书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这些手记置于文章开首,在轻松自然的文字里,负载着作者自己化理性为感性的精到感言。有的是形神兼备的作家素描,如说阿来,“有时候,他是个纯粹的诗人,他的诗歌寂静丰盈,没有半点杂质;有时候,他是个摄影爱好者,装备和作品不亚于专业摄影家;更多的时候,他是个写作者,只听从于内心的召唤,心无旁骛。”有的是画龙点睛的精要点评,如说迟子建,“三十年的创作实践,迟子建经历了新时期文学的种种潮流,但她又具有‘不入流’的勇气,这种坚持恰恰给了她自由,给了她广阔的生长空间。”有的则是亦庄亦谐的印象传真,如说贾平凹,“他的方言很重,我需要尽力去聆听他说的每一个字;这种尽力没有阻碍交流,反而构成一种兴致。后来居然渐渐都能听懂了。交流时,被烟雾笼罩的贾平凹就频频点头,是的,是的……”这些精彩文字,单篇来看是有声有色的导语,连缀起来亦是有识有见的评论,使访谈别具意蕴,成为访者与被访者、读者与作者彼此敞开胸襟的深度对话。

如今,作者访谈一类的文章比比皆是,但像舒晋瑜这样以茅奖作家为对象,既有深度又有味道的,实属凤毛麟角。而且,在经典的作家作品不断被各种流行读物遮蔽的情况下,舒晋瑜的文学访谈,不断向人们报告着最新的文坛动向、重要的作家作品信息,其意义不可小觑。因此,说它是当下文学的活动“窗口”,是极为恰当的,说它是长篇崛起的一份“档案”,也是完全名副其实的。

2017年7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