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别的手势
——记父亲走后一年

朱天文

父亲对于后事,算是交代过一次。在荣总双人病房里,夜深人静,听见父亲唤我过去,请我拿纸笔。他保持侧卧的睡姿说,这两天感觉很衰弱,一直要讲些话却不能集中精神,有时简直喘不过气,趁现在清醒想记下遗言。我蹲在床边屏息凝听,父亲重复说了两声遗言、遗言,我才明白他已开始口述,如同平常写稿的定下标题,他看我写好两个大字“遗言”,始一字一字地口述如下:

一、丧礼以基督教仪式举行,葬于五指山示范公墓。登报周知。不发讣闻,不收奠仪。

二、所有动产不动产均为我与我妻所有直到两人均逝。后者有分配财产权。

三、长篇写作已完成部分五十五万字交由子女整理出版。

这是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晚上十二点半。父亲住院检查两星期以来,始终笑语晏晏,圣诞节前才突然血压偏低,低到必须输血。在这之前,我曾听他对姜弟兄引述约翰福音的章节,“我父做事到如今,我也做事”,他信守此言,活着的每一天都要做事,若一天不能写稿看书,不能做事了,就也可以不必再活。即使还写着的长篇未完,他亦对母亲说,也许上帝认为他所做的已有人做得更好,超过他所做的,那么也可以了。母亲的转述,父亲对上帝是说:“如果这次真是该回天家了,希望不要太麻烦到小孩。”

三个月后父亲去世,我们姊妹谈起来,更加确认其实父亲是圣诞节那次说走可以就走的,不走,是为了让我们尽尽孝道,让我们以为在人事上可以感到没有遗憾。因为病中,大多时候父亲依然如阿城描写的:“朱先生人幽默,随口就是笑话,想起朱先生的笑话,就笑,就觉得朱先生还活着。”父亲是为的盛情难却之下,多陪了我们三个月。事实上写遗言次日,全家聚在床边吃饭,传阅遗言,母亲反对为省钱而葬到示范公墓,那里又小又挤又难找墓碑,她宁愿骨灰摆在家里书桌上,待她身后骨灰并一处。姐妹们干脆说破,无论谁死先都烧成灰装坛,等齐了再违章建筑地大家理一块,看来是只得委托目前尚在念小学的盟盟代劳。精神好转的父亲点头道:“盟盟辛苦了,一根扁担两肩挑(坛)。”

所以死亡是什么呢?死亡不会令死者再死,死者已越过死亡走过去。死亡只对生者才起作用,因而生发出无与伦比的意义。

是因为死亡,死者的存在才再度被发现,被赋予,如此鲜明,鲜明过他生前与我们同在时的几千几万倍。这样的存在,必然,伴随着深深、深深的悲伤和愆悔。

记得基耶斯洛夫斯基提到他的父亲,他是后来才知道父亲是个睿智的人,影响了他一生。基耶斯洛夫斯基说这是残酷的,父母最盛年美好的时候,小孩看不见,看见了也不知道;等小孩长大看见时,他只看到父母的衰颓,而对之充满了不耐烦。他的女儿十七岁在外地,有事他会写信给她,但他明白女儿一定不当是事儿,要到很久以后她或许偶尔翻阅再读到,一切豁朗在前,半点不错正如人生的悲哀永远是事情过去之后才懂得,只是当时已惘然。

我们因此十分斤斤计较于别人的活长活短。一般而言,众生大致是死一次,创作者呢,可能两次。

较佳的例子也许是舞者,有一天,舞者不能直接用自己的身体表达了,体能之死,他经历了第一次死亡。本来他是舞者,他也是编舞者,但他的身体势必先死,余下他的意念和技艺经由别人之身来言传,他只能做编舞者了。玛莎·葛兰姆强悍地跳到七十六岁,跳完《鹰之行列》,年老的特洛伊皇后海克芭看着她所爱之人一个一个死去,之后她不再跳舞,而继续编舞,非常痛苦,她说:“非常,非常不容易。”

令我讶异的是读到《费玛最后定理》,一串数学家现身说法,数学,原来是年轻人的事。数学中,因年岁增长而来的历练深刻显然不及年轻人的勇气和直觉重要。哈代说:“我从未听说过数学方面由年过五十的人开创重大进展的例子。”阿德勒说:“数学家的数学生命很短暂,二十五岁或三十岁以后少有更好的工作成果出现。如果到那个年龄还几乎没有什么成就,就不再会有什么成就了。”挪威的阿贝尔十九岁做出惊人贡献,数学家评价说:“他留下的思想可供数学家们工作五百年。”中年数学家退居二线,教学或行政工作。“年轻人应该证明定理,而老年人应该写书。”此因为数学是一种最纯粹的思维形式之故吗?比任何艺术或科学都距离实际的世界更远吗?

年轻人是不观察的,他浑然置身其中,观察与被观察一体。年轻人也不反省的,反省要有另一个眼光,但年轻人才正当他的眼光跟他的身体一起呢。

与此极端对照的,是今年元月列维—斯特劳斯在一场故旧门生同僚为他举办的研讨会上发表的简短谈话。列维—斯特劳斯九十岁了,他没想到会活到这把年纪,年老之尽头,自己的存在成了一个罕见的惊奇。他说:“今日对我而言,存在着一个实际的我,不过是一个人的四分之一或一半,以及一个潜存虚拟的我,仍鲜活保存着对整体的观察。虚拟的我树立写书计划,构思安排好书中的章节,对实际的我说:‘该你接手去做。’而实际的我,再也写不动了,对虚拟的我说:‘这是你的事,唯你可以一窥整体全貌。’我现在的生活就展开于此一非常奇异的对话中。”他说:“我非常感激你们,由于你们的出席和你们的友谊,暂让这两个惯常对话得以歇停,并有了新的接合。我很了解这个实际的我将继续消溶,终至消解。但我感激你们对我伸出友谊之手,使我瞬间感觉到,它不只是消解而已。”

有生之年,我真高兴能听见一位伟大创作者把他老之将尽的存在状态,如此清晰地传达于世人。我们大约并不能活到他那个年纪,所以是如此可珍惜的他让我们明白,且等同亲历了那个我们大约走不到的长寿尽处。

最自觉的应该算卡尔维诺,他很早即着力于观察者、被观察者、媒介(南方朔的用词是“想说”“被说”“说”),三者之间精准密合的问题。他生前出版最后一本著作《帕洛玛先生》,索性将之标立为三,以数字1、2、3代表,系于每篇小题之上。好比“1.1.1.阅读海浪”,意味着此篇全部是视觉的描绘(数字1)到了像做科学记录的地步。“1.2.1.乌龟之恋”,意味着除了视觉资料外,也涉及语言叙述文化的元素(数字2)。“2.1.3.椋鸟入侵”,则表示有叙事,有描绘,有冥思(数字3)。我知道就有个叫唐诺的书迷,读到后来他的乐趣之一是,遮住所系数字,如香水大师格雷诺耶般嗅辨香水的成分和挥发顺序,据以标出数字,看是否与卡尔维诺所设定的吻合。他们是在搞数字研究了。六十二岁去世太早的卡尔维诺,更早就先已走进他自己的星空。

那么米兰·昆德拉呢?十二星座中属于初生婴儿的牡羊座,总是跑得太快忘了把脑袋带走,今年七十岁矣。他的新作《身份》,该怎么说呢——同样是牡羊座的小说家骆以军,似乎特别有感地为我们摘出米兰·昆德拉自己的话语,用以体贴年老了的米兰·昆德拉:“从前,他只想占有新结识的女人,今后他的欲望会受到往昔的烦扰……他想回过身来,找回过去那些女人,再搂抱她们,一直走到底,凡是未加利用的都加以利用……”

我看到张爱玲,她像年轻数学家在二十五岁前就完成了她的传世杰作,沦陷区天空火树银花,她是其中引爆最亮的一束,在那光芒底下踽踽独行,走到终点。“十年一觉迷考据,赢得红楼梦魇名”。何止红楼梦考据,她还英译“国语”译《海上花》,又十年工夫掼下去,对此她不无寂寞地叹息:“张爱玲五详红楼梦,看官们三弃海上花。”是的,她的图像,她回过身来,找回过去那些女人,再搂抱她们,一直走到底,凡是未加利用的都加以利用。

费里尼晚年拍《舞国》,黑泽明拍《梦》、拍《八月狂想曲》,那图像是,一个虚拟的我,清明洞彻,观察整体,好怜悯地看着一个实际的我越来越弱小,越来越衰竭,再见了这个可钟爱可依恋的实际的我。

所以死亡是什么呢?是那个虚拟的我宣告独立存在了。而活人,以作品,以记忆,以绵绵不绝的怀念和咏叹,与其共处,至死方歇。

一年来,我仍不能适应这样地与父亲共处。我们还太新鲜,太生疏,以致我仍迟迟不愿去相认。我害怕会失态大哭。

人们记得父亲的《铁浆》《狼》《破晓时分》时期,那是一次创作高峰。六〇年代中间他开始转变,至七〇年代初写出来《冶金者》《现在几点钟》,他悄悄攀抵另一次高峰。但若不是去年底重读,我根本忘记到了不知道的程度,不知父亲曾经那样敏锐和犀利。似乎八〇年代以后,父亲与其作为小说创作者,他选择了去做一名供养人。

敦煌壁画里一列列擎花持宝的供养人,妙目天然。父亲供养“三三”,供养胡兰成的讲学,供养自个儿念兹在兹的福音中国化,供养他认为创作能量已经超过他了的两个小说同业兼女儿。像《八部半》里马斯楚安尼对一屋子嚣闹妻妾大叫“老的到楼上去……”父亲把全部空间让出来给我们,自己到楼上去。有时母亲跟我们吵架泪汪汪地上楼告状,父亲安慰她:“不聋不哑,怎做翁姑?”他让出发言权,最后十年埋头著作《华太平家传》。这一切,果然如人生的悲哀要到事过境迁之后才懂得,我也丝毫没有例外。

所有杂尘渐渐沉底了,水深澄净里我看见,父女一场,我们好像男人与男人间的交情。

米兰·昆德拉借香黛儿之口道出:“我的意思是说,友谊,是男人才会面临的问题。男人的浪漫精神表现在这里,我们女人不是。”

接着香黛儿与尚马克展开一段关于友谊的辩论。友谊是怎么产生的?当然是为了对抗敌人而彼此结盟,若没有这样的结盟,男人面对敌人时将孤立无援。友谊的发源,可以推溯到远古时代,男人出外打猎,相互援结。现代男人是不打猎了,可打猎的集体记忆以其他变貌出现,看球赛,呼干啦,寻欢作乐一齐隐瞒老婆。于是从结盟衍生出来契约关系,秩序,文化结构。男人接受社会驯化的程度,比女人更久,更深,更内化为男人的一部分。女人驯化程度浅,此所以公认是女人的直觉强,元气足。千禧年来临,女性论述大行其道,准备要颠覆男人数千年的典章制度,其势可谓汹汹。

然我若有向往,男人间的友谊会是我向往的。它不是兄弟情谊(brotherhood),它比兄弟情谊升华一些。它是综合着男人最好的质感部分,放进时间之炉里燃烧到白热化时的焰青光辉,假如能找到一句现成的话形容,它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当然它也是,朋友十年不见,闻流言不信。这两个,都要有强大的信念和价值观做底,否则不足以支撑。那样的底,我一点也不想要去颠覆它。

《华太平家传》也许是一本违逆潮流的男性书写,父亲以这样的书写之姿向我们挥别。病中三个月,他不求,不问,也无所要交托,一如他平生待我们以男人的友谊,言简意赅,如水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