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一脉,与长安城千山万水,雄踞平原之南,循着山势,造了一座宫:一圈一圈的房子,从山腰修到山尖,都是青砖汉瓦的殿,堂皇富丽。绕了几圈的山路,士兵列队、旌旗招展,宇文连的战马踩起石板,跫音嘹亮,才到达山腰的开阔地方,聚了一重汉白玉的龙腾虎跃的塑像。四方都是高耸入云的苍山,云雾穿梭其间。
翘胡子、竖眉毛的宇文山中穿着金钱豹的袍子,戴一顶进贤冠,手按龙角的杖,站在云雾缭绕的澜台,俯瞰散落在眼前崇山峻岭中的子民,问道:“红翎急使来报,说连儿就这时要到,怎么还见不着人影?”
雍容华贵的夫人,一脸慈祥,从大殿中走出来,也重复着他这句话,宇文山中听见了,侧过身去,展开右臂:“夫人,来,我们凭此看着连儿。”
宇文主母笑着走过去,猛地一掌,打疼了宇文山中的臂,她吼道:“你还不赶快派人去接!”宇文山中气得暴跳如雷,但看夫人面不改色,自己便先输了一筹,赶紧施礼赔不是:“我这就去……这就去……哈哈……”他刚甩开膀子,跨出没几步,就听到一阵马嘶。他趴了半截身子在栏外,仔细瞅了瞅,回头高兴地冲夫人笑道:“你快来,连儿回来了!”
“你这老不死的不要命,半截身子都伸出去了,改明我叫人把你下半身裹些土,就在这儿埋了,给你留个孔出气!”宇文主母嘴上骂得难听,但还是走到宇文山中身边,依偎着他,宇文山中也自然而然地但出手臂抱着她的肩,等着宇文连。
宇文连翻身下马,半跪于地,宇文山中还没来得及开口,夫人就把他推到一边,扶起儿子,仔细抚摸,老泪横流:“连儿,让娘看看,有没有事?”宇文山中在一旁,岔岔不平,喃喃自语:“来回才几天,出得了什么事?”
“你在那边嘀咕什么?那长安城指不定有多危险,城君叫你救,你不敢去,还好我儿子不像你!”夫人白了他一眼,挽着儿子的手,笑意连连走进大殿。
宇文山中愣了一会儿,跳起来叫道:“你这婆娘,我儿子不像我那能像谁?”
“你走不走?”宇文主母转身投来凌厉的目光,吓得宇文山中瞬间哑然,他气得一挥衣袖,往前冲一步,在夫人的身后,慢慢地跟着,偷听听娘俩儿谈笑风声。
到了殿门口,婢女拿着净瓶,弯腰下拜,为主母、主父、公子洗尽烟尘。宇文山中先是快速整理了一阵衣衫,又摸了一把胡子,笑容洋溢脸,抢先跨进殿门。大殿敞亮,香药充盈,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官吏站在里面等着主上坐上正中的宝座,主母坐旁,才抛裳下跪,三呼“主上、主母千秋不老!”
“诸官起身……”太监阴阳怪气的声调,在此刻传响。
宇文山中看着官中站立的儿子,懒散地靠在椅背上,大声问他:“宇文连,本主派你去救援长安城,情况如何?”
“爹……”
“你管谁叫爹?谁是你爹?你看这下头站的像你爹吗?”宇文山中囔囔道,宇文连错愕地看着他,群臣也交头接耳起来,宇文主母看着朝堂乱象,气得大喊了一声:“宇文山中!”
宇文山中看宇文主母在气头上,马上嬉皮笑脸道:“在此该叫主上!”
“主上……”宇文连尴尬地说,“儿……臣到长安时,妖魔已经破了城池,大开杀戒,我率着虎贲,拼命杀退妖魔,然而……”
“怎样?”宇文山中前倾着身子,有些着急。宇文连悄悄抬头看他,偷偷地笑了起来,又迅速地换成一抹苦闷,埋下头去,哭着:“都死了……”
“哎呀呀……”宇文山中站起来,一步一步,惶恐不安,“这要是长安城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
“主父!城君已经死了!没人会追究!”
宇文山中突然停下脚,猛回头看儿子一眼,长舒一口气,才释然得坐回了宝座,要宇文连仔仔细细地说与他听。
“臣率军在后堂搜寻半晌,只救得长安城大弟子东方颙和城主二人。”
“喔?”宇文山中本来拈起的茶杯,才吹了几口热气,便掉到地上,滚烫的水浇到身上,疼得连着蹦了几跳,夫人看不下去了,用力地拍一掌几案,说:“主上,你这大大咧咧的性子何时能改一改?”
“水烫手,动一动,人之常情嘛!”宇文山中一下子转过来,第一次拉高了嗓门,夫人也不甘示弱,站起来怒斥他:“你现在还敢跟我顶嘴了?”
平静下来的宇文山中,呆呆地看着夫人,嫣然一笑:“不敢不敢……夫人,请坐!”夫人落座以后,宇文山中才缓缓坐下,倒指责宇文连的不是,同时又偷瞄一眼夫人,看她没有反应,也就放松下来,吩咐宇文连:“既然城主二人无恙,就请进来,本君当面谢罪。”
宇文连点点头,拍了拍手,一个垂首的下人,高高地端上一盘遮了红布的物,引得众官议论纷纷。连宇文山中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本君叫你请人,你端个什么东西?”
宇文连冷笑一声,一把掀开红布,抓起开天刀斧,众官惊骇,宇文山中吓得立起,颤微微地指着他说:“你……你要干什么?”
“君父!”宇文连半跪下去,呈起开天刀斧,说:“主上,臣以为,此事非同小可!”宇文山中睁大眼睛仔细瞧了瞧,囔囔道:“这……这……这……这不就是梁山天陵洞的开天刀斧吗?怎么会在你手里?”
“臣班师之时,遭一伙贼人劫道……”
“儿啊,你不是给娘说没事吗?”夫人径直走下去,抚摸他的脸、他的手、他的身,“哪里伤着了?”
宇文连按着主母的手臂,拍拍手背,安抚了主母,说:“虎贲神勇,杀退恶贼,不碍事,不过打斗中贼人遗落了此物,臣怀疑……”
“可不要妄加揣测!”宇文山中连连摆手,“歹人相貌、为首之人,你可清楚?”
“事起仓促,没看清楚,只晓得为首的人戴个面具。”
“那不就对了!”宇文山中说,“话不能乱讲。”
宇文连正要开口,门外的东方颙高声喊道:“宇文主上,梁山与渭河殇君同谋,荼毒长安,请宇文主上为长安讨个公道!”
“何人出言不逊?”宇文山中气得捶桌子,叫人带进来,看起面相,有几分眼熟,但还是发泄了一通压抑了许久的怒火:“你是谁?这么没规矩?我宇文山中在,竟然大吼大叫,我不要面子?”
“臣长安城大弟子东方颙,见过主上!”说着话,东方颙扑通一跪,宇文山中一听这身份,也不神气了,连忙走下神台,到他身边,搀起他来,笑容可掬地说:“下主不知是城中贵客,失态、失仪。”
“既然主上还认我是长安城大弟子,那就请主上向梁山兴师问罪!”
宇文山中听此话,心里得意得很,他不禁笑了,摩挲着胡须,他当然想在这长安城毁后当个呼风唤雨的英雄,可他又畏首畏尾。便引东方去澜台倚栏看风景,敞开手臂吸纳一团云气,掬一捧在怀,又为他指点山峦,一一给他讲解。东方颙却不耐烦了:“主上到底意下如何?”宇文山中眺望辽远,微微侧目,对他说:“贵客以为,我南山一脉为何能相安无事?”
东方颙不明白,宇文山中哈哈大笑:“因为山重水复,出不去也进不来嘛,这都不知道,亏你跟了城君这么久……”说罢,宇文山中拖起宽大的袖袍仰头走了,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脚,面对着众人的惊讶,昂首挺胸走了。
“主上!”东方颙大喊一声,他没想到,宇文山中竟是如此胆小怕事,难怪宇文连欲言又止。
“主上!”一个轻衣绿裳的小太监急匆匆地从后山一路跑进殿中,喊了好几声,宇文山中刚坐下的屁股就弹了起来,瞪他一眼:“何事惊慌?”
小太监急得口吃:“是长公子……长公子……和一个说是……说是……说是叫……流……流觞的姑娘打得可激烈了……”
“城主?城主怎么跑后山去了?”宇文山中看着儿子和东方颙,急匆匆走下来,直奔后山。东方颙回道:“城主受了刺激,有些痴傻了,定是等主上召见时趁机跑的。”
宇文连边走边埋怨东方颙:“我就说了别带她来……”
“我不带她来,搁哪儿?”
“就该杀了她。”
“喽……你来!”东方颙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支匕首,偷偷递给了他,宇文连却急了:“你这不是胡闹吗?”
“你说要杀她……”
两个人,一言一语,说得轻悄悄,宇文山中却忧心忡忡,走得很急,他怕伤了城主,吃罪不起。紧赶慢赶,终于到了后山,只见青树翠蔓下,枯叶堆上,一男一女,抢着毛绒绒的怪物,扯成了一条线。
“给我……”
“不给……我的!”
“我的!”
“呸——”
“呸——”
……
“住手!”宇文山中吼住二人,大步冲上去,揪住肥头大耳、衣襟脏破的宇文钩的耳,拖到篆有“后山石”的碑前,直接扔地上,踢他几脚,怒骂道:“你这不争气的东西,把你锁着,你是怎么跑出来的?连城主也敢打?”
宇文钩拍打着地面,嚎啕大哭:“她抢我……她抢我……”“我的……”流觞一边嘻嘻地逗着坎精,一边不依不饶。宇文钩哭得更响了,流觞也不知为何,陪着哭声,使劲蹬脚。宇文连捂着半边耳朵,偏头再一次告诫东方颙:“两傻子碰一块儿了,你可得把流觞看住了,不然我南山一脉可就永无宁日了。”
宇文山中被闹烦了,扯长了声音大喊道:“不许哭了——”马上又笑看流觞,道:“我说犬子呢……”二人只管哭闹,根本不听,宇文山中又板着脸吼了一遍,转脸又冲流觞笑道:“我还是说的犬子……”
宇文山中怒气冲冲地瞪他一眼,扬起巴掌,却不经意间看着夫人的身影,迅速收回手掌,在自己脸上扇,“这些下人太偷懒,落叶都不扫。”他走向流觞,冲她微笑:“让城主受惊了,恕罪恕罪。”
流觞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城主是个什么东西?”
“城主不是个东西……”宇文山中突然感到失言,又认认真真地道歉,“城主,下主教子不严,惊扰上主,请城主看在先君面上,宽宥某……”流觞被他说话间跳动的胡子逗乐了,伸手揪了一根下来,宇文山中顾不得疼痛,吓得跪下,东方颙见些情形,走上前来,扶起他,小声对他说:“主上,城主失忆了。”宇文山中看他一眼,突然醒悟,一点一点拭着额上的汗珠,搭着他的手起来了,“那就好……那就好……”
坎精再一次脱逃,流觞去追,宇文钩也不哭了,挽起肮脏的衣服,揩掉眼眶中的泪,露出油腻的肚子,看得心痒痒,撵着流觞跑。“我要玩……给我……”
“宇文钩……宇文……钩……”宇文山中急得跳脚,连忙吆喝着身边的太监,喊道:“快去追啊……可千万别伤了城主!”
“不用了!”宇文主母说,“主上,你看他们两个多合得来啊,要不让流觞城主暂住我南山一脉,陪钩儿多玩玩,也免得到处惹事生非!”
“啊?”宇文连大惊失色,扯扯东方颙后襟,一个一个地递眼色,可他却无动于衷,宇文连只好回禀主母:“城主身份何等高贵,在我南山一脉,恐受了委屈。”
“现在可没了长安城,她这个城主,还得仰仗我南山垂怜。”
宇文连想再搏一把,他把东方颙生生推了前去,可是面对强势的夫人,东方颙也不敢胡言乱语,只说是:“城主神智有些错乱,恐怕……”
不一会儿,流觞便打哭了宇文钩,而宇文钩又扯下流觞的裙子,吓得她直哭。
“主母夫人,这……”东方颙欲言又止,他又何尝不想甩掉这烫手山芋。
“不说了,老身既已定下,你们谁也不要多嘴。”宇文山中赶紧打圆场:“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哪里这么多话?”
“你还不去安排?”
宇文山中拉拉宇文主母的手,笑道:“女儿家的事,还是主母亲自交待得好……”
“什么事都要我,干脆这主上也给我当了!”
“那不行!”宇文山中这一点原则性极强。
宇文连埋怨起东方颙:“你可把我害苦了……”东方颙倒是诚恳:“南山情谊,令在下感佩,今后必当奉上四方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