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过后，天气仍旧没有好转的趋势，路上的行人几乎不见了，这样的大雨只能窝在家里。
天地昏暗，大雨瓢泼，不远处的昏黄路灯在这样的雨夜中只能看见一圈澹澹的黄色光晕，彷佛即将熄灭的火烛般微弱。
这场雨……未免太大了些。
路明非撑着黑色的伞，走在朦朦胧胧如帘幕的大雨中，像是一块被海水冲刷的礁石。
打开手机，是一连串的红色暴雨预警，还有叔叔发来短信问在哪里。他回了一句“跟同学在喝咖啡聊天”。
越来越近了。
他慢悠悠地走着步子，但如果有人在旁边加上摄像机，会发现镜头里的他的速度像是一只猎豹，步伐有着行云流水似的轻盈感，每迈出一步，就能移动出两三百米的距离，如同道教里的法术缩地成寸。
建筑群逐渐稀疏，只有三三两两几座高楼立于泥水四溢的大理石地砖。这里是城东的新开发区，历史不过四年多，虽然建起了摩登的写字楼，但由于居民区和商业区的发展并未跟上，导致它们看上去更像是荒野的墓碑。
路明非很快就从人行道转入田间小路，郊区有大片的田野和两三层高的乡村小别墅，分布在起伏的丘陵间，而横贯丘陵的便是10号高架桥。
暴雨中有零星的狗吠，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了下来。
四周的场景变化了。
站在婆娑的树影之中，阳光从侧面照来，薄雾笼罩着熟悉的场地——一座篮球场。他望向前方，前方是红砖贴面的教学楼，他又望向背后，背后是那座在当年非常现代化的图书馆，篮球场被铁丝网围绕，周围种着杨树和桦树。
这是仕兰中学的篮球场，他高一的时候，曾经在这片场地上独自砍下58分，如今他回来了，依然穿着当年的11号球衣。
球场的门是开着的，他随时可以走出去，但无论他往哪个方向走，不多久就会回到这里，永远都到不了教学楼和图书馆。
球场边的看台上坐着娇俏的女孩，微笑着，双手托腮看着他去而复返。她束着长长的马尾辫，蓬松的刘海仿佛云雾，超大号的球衣穿在她身上像是一条裙子，裙下是一双纤细娇好的长腿。她大大咧咧地踩着一个篮球，似乎是在等着他跟自己痛痛快快地打一场球。
“仕兰中学啊。师妹，能把场景换一换吗？”
“怎么啦？这样不好么？这里有你喜欢的球场，我会一直陪着你打球。”夏弥拍拍他的肩膀，“难道你觉得有我还不够么？”
多年前的某个早晨路明非独自去球场练球，忽然看见她坐在晨雾里的看台上。这些事他已经忘记很久了，是大脑智能模块帮忙调取出来的数据。那天早晨他问夏弥为什么会来，夏弥说篮球场又不是你开的，他觉得那场景有些暧昧，便说自己还要去跑几圈热身，其实是想再等几个人来，夏弥气鼓鼓地说怎么？有我看你打球还不够么？你是想等着全校的女生一起看你打球？
“不，我只是觉得，神圣的双休日不能被学校的记忆玷污。”
夏弥噎了一下，打了个响指，幻境消失了。
那天，他也是这么回答的。
“你这么快就取了钱过来吗？”
“我去银行看了下卡里的余额，发现距离一万块还差一些。”女孩背着右手，踩着小碎步，巧笑嫣然：“师兄啊，要不你给我再打个折？”
“你想打几折？”
“抹去两个零。”
路明非笑了：“啊哈哈哈，这个折扣真是狠。”
“你答应了？”夏弥的小脸露出期待的表情，让人想起发现了幸福与快乐的七色花的花仙子。
“当然没有，生意人也是有底线的。不过你可以换成石油或者矿石，那种越珍贵越稀有的矿石越好。”
路明非的话让夏弥顿时一愣。她想过了很多回答，也想过对方不会回答，但没想到这个展开。
“为什么？”
“你看过《变形金刚》吗？”又是一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
夏弥翻了个白眼：“当然看过，我可是动漫社的元老诶。”
“那变形金刚吃什么？”
“呃……能量块？石油、钢铁、矿石，也吃有机物比如庄稼。”女孩子总是喜欢亮晶晶的东西，所以当看到G1第一季中威震天夺取缅甸的红宝石矿的时候，她就坚定地站在了汽车人的阵营。
说完这句话后，她自己也意识到了什么。
“喂喂，这个冷笑话可是一点也不好笑。”女孩的小脸沉了下来，某种被称为“意志”的东西扩张开来，充斥着风声雨声还有树木摇曳的声音。疾风摇曳树叶的声音恍如海潮，如果风之恶魔真的存在的话，它现在正在试图吞没这片大地。
然后，她就呆住了。因为路明非一边遗憾地叹息，一边从裤子的大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东鹏特饮瓶子，里面淡黄色的液体咕噜咕噜灌进喉咙。
但夏弥却能看得出，瓶子里装的根本不是那种让无数熬夜的宅男宅女喜闻乐见的液体，而是汽油！
见鬼，这就是你的人设吗？
“汽油，是从石油里分馏、裂解出来的具有挥发性、可燃性的烃类混合物液体，可用作燃料。外观为透明液体，可燃，馏程为30℃至220℃，主要成分为C5～C12脂肪烃和环烷烃，以及一定量芳香烃。汽油为麻醉性有毒物质，对中枢神经系统有麻醉作用。汽油重度中毒会导致中毒性脑病，少数可产生脑水肿，出现颈项强直、面色潮红、脉搏波动和呼吸浅快；吸入极高浓度汽油后可引起突然意识伤失，反射性呼吸停止而死亡。92号的汽油偏黄色，95号跟98号两种汽油偏绿色。”揣在牛仔裤口袋里的霸天虎百科机自动发出了解说的声音。夏弥微微歪头，她之前还没发现这台机器有语音播报的功能。
就是这声音，听上去贱贱的，有种滑稽的腔调……
不就是路明非吗？
“92号汽油果然不好喝。”他皱皱眉头。
“你究竟是什么？”夏弥的双瞳中突然升起耀眼的金黄色，像是大地深处流淌的熔岩那样滚烫、灼热、威严……以及不带丝毫感情。
光芒射出，仿佛是青冥吞吐的雷暴云雾，氧气被抽离，电弧环绕闪烁，浓烈的风暴在脚下升腾而起，形成一颗眼珠的形状，晕开无毁的弧光。
电弧围绕着路明非的身体游走，却无法靠近，隐约勾勒出一只有翅膀的野兽形状。野兽的翅膀有六片，强而有力，就像一只大鸟。不过野兽没有羽毛，就像蝙蝠一样，就像《神曲》中描绘的撒旦。
“啊哈哈哈，我是你的好师兄啊。”路明非张开手臂。
“耶梦加得。”
“什么？”
“我的真名，是耶梦加得。天人，龙族，龙王。”夏弥说。她绝美的面容上，除了被狂风吹动的纷乱缭绕的发丝外，还有一股超脱寻常的平静，她在这样的平静下注视着路明非，双目暗澹，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丽。
仿佛天地都要倒悬，她纤细美好的身躯冒起无数金色的气体，一道晦暗不清的巨影缓缓从她的身体里爬出来，路明非只感到整个视野都变得黑暗起来，当真是遮天蔽日。
骸骨的巨蛇。
“变形金刚，神力无边。”他微扬起下巴，姿态高傲，双手按在没有腰带的腰上，屹立在风雨中的身影不禁让夏弥想起了一千四百多年前，某位一人一马就将她驱逐到蛮荒沙漠的人君。
路明非的声音响如洪钟，穿透风穿透云，风雨依旧肆虐，可一切忽然就静下来了，静得像是天地初开，万籁俱寂。
“银剑！对，纯洁、有力而且迅猛(•̀ω•́)✧！”
“这是你的化名？”夏弥皱眉。
“不，这就是我的真名，出厂编号，12138。”路明非目光如炬，又给自己灌了一口汽油，随后右瞳转化成了蓝银色的星辰，与夏弥身后巨影缓缓睁开的熔岩之瞳对视。
“我不记得你，但是我大脑里的芯片告诉我你确实和我一起上过初中。我相信精密的机械，远胜于相信人类的脑子。”他的声音在这一刻变成了具有摩擦质感的金属音，“现在该我问了，耶梦加得在北欧神话里是能够吞食天地、身长环绕地球两周半的中庭之蛇，那在神话之外，现在的你又是什么？”
夏弥陷入了时间不短的沉默。她能感知到对面这个男孩的身体里藏着某种恐怖的东西，也从他的语气中察觉出他是真的对自己一无所知。
“龙族，大地与山之王。”她一字一句地说，每个音符都让大地震颤。但路明非轻轻一跺脚，便让大地的震动止息。
“啊哈哈哈，这样我的数据库里终于可以把这些东西归类了。”他自言自语着，瞳孔里流淌过电子的光流，在一片满是数据流的空间内建了个名为“龙族”的文件夹。
“好了，如果师妹没有其他事情，我就继续走了。”路明非半转身：“打折是不可能的，就像刚才我说的，你可以拿东西来换。最近92号汽油我真的喝腻了。”
夏弥的眼睛微微眯起：“你来找什么？”
“你又来找什么？”
“我们一起说。”
“行。”
两个非人生物同时张嘴：“奥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