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没于梧桐林的大殿位于西南峰,冬季雪寒,夏季酷热,生灵罕至,此刻,沐霖赤脚坐在台阶,恍惚间看到了神母陨落前的一幕,慈爱的目光,看着她满是眷恋,最后清醒刺破,毫无波澜的目光下,失望悄然划过。
是了,自从沐锦消散后,神母的目光越来越多地停留在自己身上,可那双高傲的清眸时常恍惚,像是寻找什么影子。
她说,你要替沐锦活着,守好天庭。
也说,你姐没了,我没什么留恋了。
天界双生并蒂花,人人皆知沐锦公主神姿风华,天道眷顾,二公主平庸无奇,资质堪比凡人,于是那些年鹊鸟齐鸣,八荒仙神恭贺,神母亲自为长公主度生辰的日子,总有位稚嫩的女童躲在梧桐树下悄悄抹着眼泪。
天阶前,梧桐林簌簌,忽如当年,又像被岁月遗落,平添了几分萧索。
日光挥洒,恍惚间看到男孩从树上翻落,砸落在女童跟前,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自沐霖脑中闪过,待追寻,又无从可觅。
沐霖撑着脑袋,看桐叶翻飞飘落在地,天边信鸟降落,沐霖恍惚的目光柔和了几分,不等她开口,邬华熟悉的声急急传来,
“我们进了上古墓穴,现在难以分身,你快速速接应。”
几字一出,沐霖顿时凝重起来,
“现在……”
话未完,传音符被单方面切断,一口气哽在了沐霖胸口,上不上,下不下,与此同时,天边无数白光正往这边奔来,不一会儿,月老,天王,太白,就连从不出席天庭各类会议的紫玄神君也出现在了梧桐殿,
“吾闻天柱动摇,恐有天劫应验!”
“是的,吾卦象亦不稳,迷雾遮挡,不知吉凶!”
太白端着命盘站出,长胡抖动,很少看他有这么不淡定的时候,记得上一次还是神母陨落。
众人齐刷刷盯向沐霖神女,自神母逝后,天庭的下一任守卫者。
“我……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沐霖动了动唇,脸上羞愧难当,但纵是再难启齿,也一字一顿坦白,
“是邬华擅闯神墓,动了里面的承天柱。”
一句话晦涩难堪,众人哗然,
“当初神母秉公至上,还望仙子不忘初心,莫要徇私。”
天王目光一凝,直接发难,轻蔑的口吻带着难堪大任的失望模样,沐霖神情灰暗,垂下目光,
“初时是谁力站邬华颇有战神之资,怎么,出事了就想甩包袱?”
司命匆匆赶来,恰好听了一嘴,呛声而出,
“你!”
托塔天王重重一哼,甩袖不欲计较。
“大家稍安勿躁,此事我解决后再作评判。”
沐霖苦笑着就要动身,却被司命拦住了,
“你不要命了?神墓秘穴纵使仙体神胎,去了也如凡人一般,半分法力难施。”
“要我说,就让他们吃吃苦头也好,神穴二十四时辰不出,自动清剿修复,怕什么!”
此话一出,众仙神色各异,虽不可否认这是最好的方式,只是里面的人就要受苦头了,那位可是神女的心头宝,她舍得吗?
众人再度看来,却见女子一脸坚毅,似有决断。
信鸟乍现,古墓画面中,无数血腾朝阵中人袭来,邬华搂着惊叫的女子,咬牙切齿,
“沐霖,我限你二小时内赶来,不然……永远别想见我!”
无声的寂静在众仙间蔓延,大伙沉默,还别说,邬华仙神脑子不好使,武力值还是挺高的,看看在这杀机四伏中,还能坚持这么久,突然,一根血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来,措手不及间,邬华如玉的侧颜留下了一道鲜红的血印,众仙彻底不说话了。
沐霖一把扯开司命拽住的手臂,
“你……”
司命还未说完,急急的女子猛地转身,猩红的双眼含着湿意,
“再耽搁,万劫不复!”
那抹鲜红刺地沐霖浑身颤抖,一股陌生的悲恸自神魂漫来,宛如诅咒,誓要冲破灵海最深的封印。
司命停住了,她还从未见过好友这番慌乱无措的神情,心底漫上酸疼,
“我们等你。”
沐霖疲惫一笑,闪身离去。
众仙三三两两离开,远了还能听见声声叹惋,或摇头或惋惜,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又惨又傻。
寂寥下来的天宫,只剩一位老仙,掐着命盘,连连摇头,
“不对,不对。”
司命心底一跳,神仙活到这把年月,任何预感都是因果相连,不安的心绪越来越重,女子凑上前,急急开口,
“怎么了?什么不对。”
太上老君抚着胡须,天机在空中显现,依旧是一片白雾,只是正东方,一抹玄黑,隐隐发红。
“神女,应劫到了呀。”
话完,对方甩了甩拂尘,凡事早有注定,苦笑着往天边而去……
神穴位于昆仑之墟,无生灵,皆死地,沐霖刚一落地,铺天盖地的血水如有了生命,奔腾翻涌而来,伴着腥臭粘腻,手掌一挥,赤红退去,简单辨认了下方向,女子往东南角极速掠去。
天阶越高者压制越狠,越靠近神墓,沐霖走得越艰难,最终跪倒在地,手臂上蜿蜒的乌青脉络,如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直指心脉,女子歇了歇,压下暴动的神丹,继续一步千斤,勉力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沐霖爬到了坚硬的平地,血水朦胧中看到了石碑,
“犯吾疆域者,杀无赦!”
这是她第一次到此,熟悉的气息让沐霖忍不住伸手描摹,铁画银钩,头疼欲裂,脑中的画面光怪陆离,
“你怎么在哭呀?”
“别看我小,我可是小战神。”
“以后我护着你。”
沐霖冷汗滑落,蓦然,力竭栽地,意识朦胧间,女子娇俏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邬华哥哥,我们把她骗来这,真的不会责罚吗?”
男子低沉,字字冰冷,
“怕什么,她舍不得。”
“邬华哥哥,我吃醋了,你会不会还喜欢她呀。”
“不会。”
声越来越远,大阵利刃骤起,唯有以人易人方可解脱,邬华看到了不远处血衣浸染的女子,一动不动,相遇以来,鲜少有见她如此脆弱,距离出阵仅一步之遥,男人停住了,
“我的脚……”
梨落痛呼出声,邬华回神,急急搂住女子,快步迈出,
“姐姐,不会有事吧。”
“没事,她是神女,怕什么…”
沐霖感觉周身像被烈焰炙烤,一会被扔进冰窟冷冻,呼吸间肺腑如刀割火燎,直至一抹魂灵脱于肉体而出,这是死了吗?在一片白雾中,她不知飘了多久,好像茫茫天地间仅剩的孤魂。
突然,一记闪电劈入,硝烟取代了迷雾,怒吼间,是鲜血喷洒在了她的脸上,刚刚空无一人的大地,此刻有神兵魔将在拼杀,无数人奔来,又穿过了她。
熟悉的感觉如火如刃,让心脏剧烈跳动,沐霖张了张嘴,她想说些什么,举目四望,突然看见了一个人,凛然风骨,傲睨万物,从万千魔卒中七进七杀,
“战神在此,犯吾疆域者,杀无赦!”
像暖日刺破冰川,茫洋有了归途,明明不识,身体却先一步朝那人奔去,近在咫尺,穿梭而过,沐霖湿了泪水,她不知自己为何会流泪,
“烨安……”
不自觉喃喃而出,沐霖愣住了,这个名字是谁?眼前浴血奋战之人何以与邬华如此相似,心痛如锤砸,她只有一个念头,靠近他,再靠近,却在触及时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阻隔,咫尺天涯。
战场中,魔军且战且退,溃败之势已起,眼见神兵士气如燎原之势,寸寸逼近。
魔君咬牙,将女子掐在了手心,
“战神烨安,我知你勇猛,可你看看这是谁?”
稚嫩的少女,耷拉着头,仙气萎靡,形容狼狈,像一朵还未盛开便凋谢的花儿,下一秒支离破碎。
拼杀的神兵停住了,大军静默不动,天庭的二公主,神母的小女儿,谁都知道这是场胜负已分的战斗,不过是顺坡下驴罢了。
见对方果然停住了动作,魔君颓唐的神色中露出几分苦笑,
“此战魔域认输,此后吾魔族之人永不踏入神界凡间!”
“只求安全撤退,留吾族人血脉。”
死寂的昆仑墟,弥漫着硝烟与鲜血,天空一角降下了普光,神母分神显现于空中,
“杀!纵是我小女儿……“
庄重威严的神像无波无澜,一双悲悯的眸,轻轻扫过,
“也死得其所!”
话落,神兵来不及反应,刚刚止戈的魔将,如疯了一般反扑,做出最后的殊死一搏。
魔君狠辣一笑,挥起最阴狠的招数,想将少女慢慢虐杀,这一幕被天界无数仙家目睹,却无人敢出声,如今的公主不过是神母抛弃的废子。
更何况……
突然,一剑如雷霆之势挥斩而来,魔君收势,蓄起毕生修为朝来人狠辣一击,鱼死网破,光火弥漫间,魔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眸,对上失了淡定的神母,大笑出声,纵然身死,也重创了天界战神,不亏。
耀光穿破层层雾霭,洒向大地,少女悠悠醒转,被人抱在了怀内,
“烨安,你不该来的……”
清冷神祗卸下肃杀之气,跪坐在地,失了神丹的他早已是强弩之末,烨安颤颤伸手,鲜血自嘴角溢出,,
“我怕你会哭鼻子。”
“烨安……”
少女痛哭,男子将小公主的青丝别在耳后,轻轻一笑,
“我从没怪过你。”
“别难过……”
点点金光在男子身上涣散,撑起了浩瀚无垠的霞光,战神陨落,万物哀鸣,天界一向秉公无私的神母,露出了后悔之色,
“怎么会…”
断臂残骸,血红的天,少女坐在地上失了神,像一尊腐朽的雕像,风吹,便散了。
混沌的记忆如潮水翻涌,铺天盖地而来,沐霖捂住脸泪水从指缝滑落,梧桐树下,女童偷偷抹泪,男娃趴在树梢,
“你在难过吗?”
“你是谁?”
“我乃上古战神。”
静谧的仙林间,少女亲手将男子胸口剖开,传闻战神身负双丹,平庸的公主不想再当个透明人。
神魔大战,战神陨落,肃穆的大殿前,神母将小女儿记忆抹除,惩罚下凡历万世苦厄。
窒息的悲恸侵袭全身,纵使魂灵,沐霖仍然感到心脏痉挛般抽痛。
剖体取丹不亚于拆筋抽骨,
那晚他怎会不知?
又怎会不疼……
神穴阵中,沐霖悠悠转醒,阵中杀招已停,试了试站起,触手摸到了坚硬的石块,
“犯吾疆域者,杀无赦!”
肺腑里神丹散出温热的神元,抚慰着灵海,沐霖弯起嘴角,泪珠砸落在石碑上。
天庭,已有数十日未见到沐霖了,司命提着剑杀入泰安宫,一入眼,便见到丰神骏逸的男子正给怀里娇弱的人儿细心包扎,
“怎么只有你俩回来?”
“沐霖呢?”
闻言,毕竟是品阶低下的小仙娥,梨落飞快垂眼,露出一丝心虚,见二人不言,司命心头火起,直直击来,邬华拂袖一挡,
“我怎知道?!”
闻言,司命停了手,半信半疑,
“真没见到?”
男人点点头,见对方笃定,司命心焦如焚,再不回来恐怕要与众仙一同前去寻找,走到门口,女子暗暗施法,顿时,一阵惊呼,
“我的衣服!!!别看,别看!”
憋着笑的宫娥们被尽数赶了出来,
“哈哈,这下脸面要丢光了吧。”
“司命!”
殿内,邬华咆哮,然此刻嘴里的人早已溜得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