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记录了需要记录的那一部分真实,却忽略了许多细节,对于一九四七年胡宗南进攻延安,史学家已经从各个方面进行解读,可是战争引发的难民潮却鲜有人关注,纪念碑镌刻着阵亡将士的英名,倒毙在路旁的饿殍早已被历史湮灭,化作一粒微尘,随风飘零。
我的妈妈是难民潮中的幸存者,至于为什么要离乡背井去逃难?妈妈没有给出理由,只是把那一段亲身经历称作“跑胡宗南”。
我在历史的江河中打捞、打捞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从史学家的字里行间捕捉点滴信息,胡宗南为了彻底斩断解放军跟老百姓的联系,强迫占领区的老百姓南迁。
听妈妈说,外公、舅舅、妗子、大姨、姨夫、众多表哥表嫂表姐、姨哥姨姐,一大家子几十口从子长县水沟坪动身,走到洛川用了四十天时间,最小的嗷嗷待哺、年龄最大的外公已经年届七旬,天上乌鸦遮天蔽日,空气里弥漫着战争的硝烟和死尸的腐臭,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逃难人群在山沟里蠕动,不断有人倒在路旁,人们的脸上看不到悲伤,眼神里显露出绝望。晚上睡觉时外公还跟大家说话,早晨起来外公已经浑身僵硬,好像连挖坑掩埋外公的条件都不具备,舅舅、姨夫和几个表哥拾了些树枝,把外公苫盖……
过了界子河,上了洛川塬,看到了炊烟,沿路的村庄大都在村口支一口舍饭锅,煮熟的糙米散发出诱人的馨香,军人维持秩序,难民们排列有序,到舍饭锅前吃舍饭,据妈妈说,那是他们四十天来吃到的第一顿粮食做成的熟饭,有的难民刚领到第一份舍饭,马上又去后面排队,军人告诉难民,洛川塬上舍饭锅每村都有,让没有吃上饭的人先吃,已经吃过的再往前走走。
妈妈说,从界子河走到洛川城外,用了两天时间,沿路每一个村子的舍饭他们全部吃遍。就那样也感觉肚子很饿,有的村子舍饭比较稠,有的纯粹是稀米汤一碗。
公允地说,洛川当年属于国民党进攻延安的前沿,为了安抚民心,当地驻军和政府对老百姓比较宽松,税赋较轻,抽丁(征兵)也不是很严,富户人家只要交钱,可以不去当兵。历史上属于南北物资的集散地,沿街的店铺生意兴旺,地广人稀,旱涝都有收成,人称“小江南”。难民们一到洛川就不想走,因为洛川可以糊口。至今洛川各地仍有许多陕北人安家落户,繁衍子孙,跟当地土著居民融为一体,成为地道的洛川人。
舅舅解放前在瓦窑堡(子长)中学教书,是个颇有造诣的老学究,舅舅家的日子比较殷实,在当年的瓦窑堡有些名气。两个表哥也在子长中学教书,外祖父好像曾经在榆林公学就职,一家世代书香。
我见过舅舅,一个文文静静的陕北老人,说话很有条理,一九七0年以前常来我家,鼓励我好好念书。小学二年级妈妈让我给舅舅写信,我连“舅”字都不会写,写成“救”。舅舅用毛笔专门为我回了一封信,把我信里面的错别字一一修改,可惜以后几次搬家,我生命中收到的第一封信没有保存。不过我记得舅舅勉励我的一句老话:“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现代人给那句老话赋予全新的含义:知识改变命运。的确如此,几乎所有的家长在培养孩子方面倾其所有,不计成本,这是社会进步的表现,国家的教育经费大于国防开支,科技领先就不会受制于人。
扯远了,让我们回到一九四七年的洛川。舅舅一大家子在洛川住了一段时日,可能延安方向战事吃紧,国民政府动员难民继续南迁。大家在一起商议,前路未卜,与其捆在一起受死,不如各人自讨活路。于是,舅舅和大姨夫决定给妈妈在洛川找对象,早有热心的媒人从中说和,好像父亲付给舅舅十块银元,妈妈便跟父亲同结连理,嫁给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