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场景布置

1:弗兰卡·维厄拉

这是1970年的夏天,时光还没有把这几行诗踩扁糟蹋了:

性爱初始

于1963年

(这对我来说,相当的晚)——

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禁令终结

和甲壳虫乐队的第一张唱片之间。

菲利普·拉金,《神奇的年代》

(之前又名《历史》),《封面》,1968年2月

不过,现在是1970年的夏天,性爱是相当发展了。性爱到这一步颇不容易,而每个人脑子里都想着这事儿。

我应当指出,性爱有两大特征。其一,不可描述;其二,让世上有人类。那么说来,每个人脑子都想着这事儿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在接下来的这个炎热、无尽、情欲上极其关键的夏天,基思将会住在意大利南部坎帕尼亚一个村子旁的山坡上的一座城堡里。眼下,黄昏时分,他正走过蒙泰勒镇的后街,经过一辆辆的车。他的左右是两位二十岁的金发女郎,丽丽和山鲁佐德……丽丽:5英尺5英寸,34—25—34。山鲁佐德:5英尺10英寸,37—23—33。基思呢?嗯,他和她俩同龄,细瘦(肤色黑,下巴留着让人误猜他年龄的胡茬,一副执拗的样子);而且位于一个颇有争议的区域:是五英尺六呢还是五英尺七?

生命数据。这词源于社会研究领域,指的是生死婚姻的数据。现在指的是胸围、腰围和臀围。青少年早期,在漫长的白天和黑夜,基思对这“生命”数据予以了不同寻常的兴趣。以前,他跟自己玩,经常编造些数据出来。虽然从来不会画画(拿根蜡笔都拿不好),他可以把数据写在纸上,女人的体型用数据表达。所有可能的组合,或至少好歹算得上人形——比如说,35—45—55,或60—60—60——似乎都值得想一想。46—47—31,31—47—46:太值得好好想一想了。不过呢,你终究都会回到沙漏形的经典款。一旦想象蹿到了(比如说啊)97—3—97的高度,就没有什么新的探索空间了。整整一小时,你会心满意足地盯视着数字8,竖着看,横着看,直到晕陶陶地又回到打心里温柔得流泪的组合:三十几英寸,二十几英寸,三十几英寸。只有数字,只有整数。不过,他还是个男孩的时候,看到某个歌神或是影星照片下面的三围,这些数据显得啰嗦且轻率,告诉他很快就会了解的所有信息。他不想拥抱或是亲吻这些女人,还没到时候呢。他想要拯救她们。将她们从一座孤岛的城堡(比如说)里救出来……

34—25—34(丽丽),37—23—33(山鲁佐德)——还有基思。他们三个都在伦敦大学读书:法律,数学,英国文学。知识分子,高尚品质,无产大众。丽丽,山鲁佐德,基思·尼亚林。

他们走下陡峭的小巷。无数的摩托车碾过这条小巷,晾晒的衣物、床单在风中飞舞,将小巷隔成斑斑块块。每个转角,就有一个小小的神龛,点着烛火,摆放着绣花饰品,一个圣人或是殉道者或是面容瘦削的神职人员的全身像。十字架、法衣、腐烂的苹果或是绿色的蜡制苹果。紧随而至的是气味,发酸的葡萄酒、烟味、煮好的卷心菜、下水道、甜得刺鼻的科隆水,还有燥热的强烈气息。一只体态威严的棕色耗子——与它周边的环境大大同化了——踱步经过他们,三人礼貌地停下了步子:这耗子若能说话,必定敷衍地咕哝一句:晚安(1)狗吠叫起来。基思深深地吸气,深深地吸入撩拨得人痒嗖嗖的燥热的熏人气息。

他趔趄了一下,然后稳住了脚。那是什么?自从四天前到了之后,他是住在一幅画里,这下他从画里走了出来。镉红、钴蓝、锶黄(都是现磨的),意大利是一幅画。现在,他走出画进入了他熟悉的景象:镇中心,以及粗劣的工业城市周边摆摆样子的区域。基思对城市了解得很。他了解粗俗的商业主街。电影院、药店、卖香烟的杂货店、糖果店。大片大片的玻璃窗和霓虹灯闪亮的室内装潢——正是带着时装店光彩的市场社会的最初模样。橱窗里,焦糖色的塑料人体模特,一只无臂,一只无头,摆放成礼貌迎宾的姿态,像是欢迎你观赏女体。由此,历史性的挑战赤裸裸的,毫不掩饰。这些现代社会的塑料女郎会最终取代小巷转角处的木质圣母。

什么事发生了——某件他前所未见的事发生了。过了十五或二十秒,丽丽和山鲁佐德(不知怎么,两人成了括弧,一左一右把基思夹在中间)迅速地、离奇地被一群年轻男人淹没了。不是男孩也不是半大小伙子,而是穿着挺括的衬衫和熨平的便裤的年轻男人。他们嘘叫着,哀求着,坏笑着。仿佛是心灵传感的纸牌魔术,所有的纸牌都跃动起来,自行洗牌,左右穿插,在街灯下呈扇形排开来……他们身上冒出来的能量(在他的想象中)可与东亚或是南部非洲的监狱暴动相当——不过他们没有动手动脚,也没有挡了他们的去路。过了一百码,他们像闹哄哄的小兵散开来各自结队,十来个人满足于从背后看,还有十来个从侧边看,大多数则在前面倒着走。你什么时候见过这情形?一帮子男人,倒着走路?

维特克在脏乎乎的玻璃另一边等他们,面前是一杯饮料(还有他的邮包袋)。

两姑娘还在门边逗留(商议着或是盘算重组),基思走了进去说:

“我看到的是不是真的?那可是全新体验。天哪,那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全然不同的方法,”维特克慢吞吞地说,“他们和你不一样。他们不信装酷。”

“我也不信。我不装酷。谁会拿你当事。装哪门子酷呢?”

“那就跟着他们做呗。下次看到喜欢的姑娘,做个跟屁虫。”

“太难以置信了,那个架势。这些——这些操他娘的意大利人。”

“意大利人?得了,你是英国人。你能比意大利人做得高明多了。”

“行吧,这些弟大力人——我是说意大泥人。这些操他娘的卖卷饼的。”

“卖卷饼的是墨西哥人。这也忒差劲了。意大利人,基思——深肤黑发,油脂分泌丰富,拉丁语系,地中海人。”

“啊,我从小受的教育是不要以种族或文化来分人。”

“那会对你很有帮助的。特别是你头一次来意大利。”

“还有那些神龛……哎,我跟你说过,那是我的根子。我,我不做评判。我做不来。因此,你得帮我留心,罩着我一点。”

“你很容易受到影响。你的手在发抖——看看。神经过敏的人可不容易。”

“不仅仅是那样。我不是真有神经病,但偶尔会出点事。看不清事,也会把事看错了。”

“尤其是和姑娘有关的。”

“尤其是和姑娘有关的。而且女多男少。我是个男的,而且是英国人。”

“而且是异性恋的。”

“而且是异性恋的。我的兄弟在哪儿?你得成为我的兄弟。不,把我当作你从未有过的孩子。”

“好吧。现在,你听着。听着,儿子。换种眼光,看看这些家伙。意大利佬是演戏的。他们喜欢幻想。现实对他们来说不够理想。”

“真的啊?连这样的现实都不够?”

他们转过身。基思穿着T恤衫和牛仔裤,维特克戴着角质粗框眼镜,灯芯绒外套的肘部有一块椭圆形的皮质补丁,浅黄褐色的羊毛围巾,和他头发同色。丽丽和山鲁佐德现在正沿着楼梯走了下来,全是老年男性的顾客发出了一片各色各样的嚎叫声。她俩柔软的躯体往前移动着,穿过各种怪兽滴水嘴的沿道夹攻,然后转过身体,双双往下撤退。基思说:

“那些老家伙。他们看的是哪门子啊?”

“他们看的是哪门子?你以为他们看的是哪门子?两个忘记穿上衣服的姑娘。我跟山鲁佐德说过,今晚你去城里穿上衣服你得穿衣服。但她忘了。”

“丽丽也是一样。没穿衣服。”

“你不区分文化差异。基思,你应该区分一下的。这些老家伙刚从中世纪蹒跚地走出来。动动脑筋。想一想。你算是第一代城里人。你的手推车停在街上。正喝着一杯喘口气呢。你抬起头,看到什么了?两个光着身子的金发女郎。”

“……噢,维特克。太可怕了。那边。都没什么明显的原因。”

“那不明显的原因是什么呢?”

“放屁。男人这么残酷。我说不出口。你回去路上自己看好了……瞧!他们还在那儿!”

蒙泰勒镇的年轻男人这下正在窗子的另一边,像一队沉默的杂技演员似地堆了起来。一张张脸拼图般挤压在窗上——这些教士似的脸怪异得高贵,高贵地受着折磨。一张接一张地,脸脱离了窗,散了开去。维特克说:

“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当我走在街上时,这帮男孩不是这个样子呢。为什么当走在街上时,女孩们不做跟屁虫呢?”

“是啊,为什么不是那样呢?”

四罐啤酒滑到了他们面前。基思点了一支蓝碟香烟,给噗嗤噗嗤冒着热气的咖啡机添了点烟雾,给周遭无处不在的疑神疑鬼的气氛也添了点烟雾:上酒吧的人,他们带着白内障的注视,见而不以为然,见而不以为是……

“这是你自己的错,”维特克说,“光了身子还不满足——你们真是金发女!”

姑娘们仍静静地红着脸,哆嗦着,把落在眉毛上的头发给吹了开去。山鲁佐德说:

“嗯,对此我们很抱歉。下次,我们会穿上衣服的。”

“还会戴上面纱,”丽丽说,“为什么扯上金发女?”

“瞧见了吧,”他接着说,“金发女和她们的虔敬理想状态恰恰相反。这一说就足以让她们思考。黑发女一点没救——意大利人。除非你指天发誓会和她们结婚,她们都不会跟你睡。但,金发女,金发女没有做不出来的事!”

丽丽和山鲁佐德是金发女郎,一个眼睛是蓝色的,另一个是褐色的。她们有透白的肤色,还有金发女的直白……基思想,山鲁佐德有一种静静的吃了太多的脸色,好像她刚刚得以很快贪婪地吃了丰腻的东西。丽丽看起来更红一点,更圆鼓鼓,也更年轻一点。她的眼睛凹陷,(尽管万分不情愿)让他不断想起他的小妹妹:她的唇单薄,紧紧抿着。两人在桌沿下做着同样的动作,把裙子往膝盖推。但裙子却推不上去。

“天哪,里面更糟啊,”山鲁佐德说。

“不对,外面更糟,”丽丽说。

“嗯,至少这里的这帮子人老得没法上蹿下跳了。”

“而且嗓音哑了,不会在你面前装猫叫。”

“这些人恨我们,巴不得把我们关起来。”

“外面的那些人可能也恨我们。至少他们想跟我们睡。”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们说呢,”维特克说,“不过,外面的那些人也不想和你们睡。他们都是弯男。他们都吓坏了。听着,我和米兰的顶级模特儿是朋友。华伦天娜·卡萨马斯马。她也是个金发女。她去罗马或那不勒斯时,当地人都疯了。她转向最大个的男人说,来,我们上吧。就在这儿,街上,我给你口交。我这就上了啊。”

“然后呢?”

“他们胆怯了,退缩了,软塌了。”

基思不自在地转过头去。感觉到丑角戏——这个时代的丑角戏——前方横着一道阴影。靠近这道阴影的中心是乌尔丽克·梅茵霍芙(2),在一帮巴勒斯坦的新兵前裸身缓缓走过(她说,操和射是一回事)。远一点的阴影处,甚至还有在塞洛路的查尔斯·曼森(3)。他说:

“这代价太高了。”

“什么意思?”

“呣,他们不是真的想拉起你走,是不是,丽丽。我是说,那不是你的原意,对不对?他们唯一的希望是,”他说,“是凑巧碰到一个和足球队约会的姑娘。”这一说可能意思不太明确(他们直瞪着他),于是他接着说了下去,“尼古拉斯是这么说她们的。我哥。我是说,那样的姑娘不多,但的确有。希望和足球队约会的姑娘。”

“哦,”丽丽说,“可是,华伦天娜假装喜欢和足球队约会,却证实了这些人甚至不想要喜欢和足球队约会的姑娘。”

“就是这样,”基思说(其实他有点糊涂了)。“不管怎样。华伦天娜。姑娘们比小伙子更猛。那是……”那是什么?经历更丰富。不纯洁。因为蒙泰勒镇的年轻男人们至少是纯洁的——连他们的恶弄也是纯洁的。他想不出来:“意大利人是演员。都不过是场戏而已。”

“好吧,丽丽,”维特克说,“这下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当他们嘘声四起,上蹿下跳时,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大声宣告要给他们上口交。”

“对了,大声宣告。”

“春天我在米兰,和提米一起,”山鲁佐德说,一边往后仰。“那儿你没必要大声宣告要给他们上口交。有盯着你看的,有吹口哨的,有发出那种咕噜咕噜声的。那不像这里是……是个马戏场。”

是啊,基思想,马戏场——走钢丝的,上高空秋千的,演小丑的,翻跟斗的。

“不会有那么多的人。不会排成了。”

“还有往后退着走,”丽丽说。她转向山鲁佐德,一边带着母亲似的鼓励说,“没错。不过春天那时候,你和现在看起来不一样。”

维特克说:“不是那样的。事关弗兰卡·维厄拉。”

于是,他们三人专心地聆听着维特克,出于对他的尊崇——因为他角质眼镜下的注视,他流利的意大利语,他在都灵和佛罗伦萨的那些年,还有他难以想象的资深阅历(他三十一岁了)。维特克的取向也是因素之一。那时候,他们对同性恋的态度是怎样的?嗯,他们对此全然接受,同时每隔几分钟,又为自己竟能如此的宽容就自我称赞一下。不过,眼下他们已经迈过这个阶段了,同性恋带着前卫的魅力。

“弗兰卡·维厄拉。难以置信。她改变了一切。”

维特克挂着我的故事我来说的神色,讲了起来。弗兰卡·维厄拉,基思得知,是西西里一位十来岁的女孩。一个被她拒绝的追求者绑架、强奸了她。这是事态的一方面。可是,在西西里,绑架和强奸却是婚庆的彩纸和钟声的另一途径。维特克说:

“是啊,没错。这一处罚法规叫做改造婚姻(4)。因此,基思,如果叼枝花在阳台下弹吉他弹得烦了,在姑娘前上蹿下跳也不管用,记得还有另一种方法。绑架和强奸……和强奸犯结婚。弗兰卡·维厄拉家的人告诉她这么做。但弗兰卡不去教堂,而是去了巴勒莫(5)的警察局。很快成了全国新闻。这姑娘让人难以置信。她的家人还是想让她嫁给强奸犯。整个村子这么想,整个西西里岛的人这么想,整个意大利也有一半的人这么想。但她起诉了。”

“我不明白,”山鲁佐德说,“怎么会想要嫁给强奸犯的?这是史前的行径。”

“这是部落的做法。耻辱和荣誉。就像阿富汗,还有索马里一样。要不和强奸犯结婚,家族的男人就把你杀了。她不这么做,她没和他结婚——她让他进了监狱。她改变了一切。现在,米兰和都灵部分已经算文明了,罗马也开始变好了。那不勒斯还留在噩梦中。不过这些恶心事是从北朝南筛掉的。西西里是最后一个。发生这事时,弗兰卡十六岁。这姑娘让人难以置信。”

基思想到另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姑娘,他妹妹维奥利特,也是十六岁。按任何一种与耻辱和荣誉相关的安排来看,维奥利特早就被谋杀了——出手的会是基思自己,哥哥尼古拉斯,父亲卡尔,米克叔叔和布莱恩叔叔提供道义和后勤支持。他说:

“她后来怎么样了,弗兰卡?”

“一两个月前,她好好地结婚了。和一个律师。她现在和你一样大。”维特克摇了摇。“这姑娘让人难以置信。这姑娘有男人的胆魄。因此,我们出门后,男人鹰鹫似的落在你的身边,你有两种选择。走华伦天娜·卡萨马斯马的线。或者想想弗兰卡·维厄拉。”

他们又喝了最后一罐啤酒,开始讨论1968年法国的五月风暴、1969年意大利的“热秋”工人大罢工——还有各种口号。绝不工作。绝不相信二十五岁以上的人。绝不相信没进过监狱的人。个人的即政治的。一想到革命,就想做爱。禁止禁止。全部,立即(6)四人同意就用这个。他们全部立即同意使用“全部,立即”。

“显然,”基思说,“小婴儿就是这么感觉的。他们想:我什么都不是,我应当是万物一切。”

他们意识到该走了,走出门去。维特克说:

“哦,对了。还有另一桩事让他们发狂,几乎可以肯定你们都是吃避孕药的。他们根本没法接受那意味着什么。避孕还是非法的,流产也是。还有离婚。”

“他们怎么对付的?”山鲁佐德问。

“简单。阳奉阴违,”丽丽说,“养情妇。上后街的流产诊所……”

“他们怎么对付避孕的?”

维特克说:“他们当然是体外排精的高手。分毫不差及时抽出的大师。哦,对了,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了。”

“什么?”

“他们上你的屁眼。”

“维特克!”

“或是喷上你的脸。”

“维—特克!”

基思又一次感觉到(他每天感觉到多次了):无所忌惮的兴奋感。每个人想要爆粗口就爆粗口。那个字,男女通用。那就像黏性玩偶,想用的时候随手可粘。他说:

“是啊,维特克。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你说屁眼(ass)这词和我们说arse相近,r不发音来着。丽丽和山鲁佐德是那样说的,不过她们是在英格兰长大的。你说景观(landscape)这词也那样。还有那些在野餐时烦扰你的妈姨(aunts)。那些爬上你短裤的妈姨(7)。让起鸡皮疙瘩。这是哪儿的口音?”

“波士顿的上流社会,”山鲁佐德说,“比女王还上流。抱歉我们得走了……”

姑娘们又一次离身而去,维特克一边说:

“我想我明白接下去会怎样。外面。发生什么了?早些时候。说。”

“你知道,男人那么残酷。还他妈的粗鲁。”基思说,外面那场乱哄哄的闹剧,性革命,也算是一种公投。“对那两个姑娘来说。猜猜谁赢了。我发现自己转着这个念头,请你也侮辱一下丽丽?”

“呣。你能不能把丽丽当作斗熊场里的脱衣舞娘,保持应有的礼貌?”

“山鲁佐德是人民的选择。就喝彩声来看……她变了样了,是不是?我有几个月没见她,几乎认不出她了。”

“山鲁佐德,总体来说,都棒极了。但我们诚实一点,要点在她的胸。”

“……这么说来你懂山鲁佐德的胸?”

“我倒是乐意懂来着。毕竟,我是画画的。而且这和尺寸无关,对不对?可以说,尽管有这般尺寸。在于那个魔杖般的躯体。”

“没错,正是这样。”

“前些天,我读到了篇文章,”维特克说,“让我对胸产生了好感。我换了种眼光看胸。这家伙说,从进化的观点看,胸是为了仿拟屁股。”

“屁股?”

“胸仿拟屁股。诱引面对面的性交。当女人从狂蝇进化而来。你一定知道狂蝇是什么。”

基思知道。出自希腊语的“牛虻”和“狂热”。热。维特克说:

“因此,屁股般的胸给教士式性交的苦药裹上了糖衣。仅仅是个理论而已。不,我懂得山鲁佐德的胸。理论上的次要性征。双乳的主要功效。我懂的——理论上。”他带着友爱的蔑视看着基思。“我不想捏,不想亲,不想把泪水嘀嗒的脸埋在女人的胸里。你们这帮男人胸做什么?我是说,它们不会带你上哪儿去,是不是?”

“好像没错。它们算是个不解之谜。无因之果。”

维特克回头看了一眼。“我可以告诉你,也不是全世界的人都倾慕女人的胸。我知道有人对它们的反应非常糟糕。阿门。”

“阿门?”阿门是维特克隐居的利比亚男朋友(今年十八岁)。基思说:“阿门反感山鲁佐德的胸?”

“这就是他为什么再也不去游泳池了。他受不了她的胸了。等等。他们来了。”

山鲁佐德在游泳池边(一如丽丽所暗示的),脱光了上衣晒太阳,真是这个意思——确确实实是这个意思?基思还有时间说:“你真是在告诉我,她的胸像屁股?”

他很快上了一趟地下室——在他们鱼贯走上街之前……意大利厕所,以及其负面的感官之旅:它想表达什么呢?整个南欧都是这个样子,连法国也不例外,满是污垢的踏脚处,齐膝高的漏着水的水龙头,水管和砖墙间塞了一卷前一天的报纸。恶臭穿引着酸蚀,直入下巴的筋脉,令牙龈都刺痛起来。别自以为是了,厕所说。你不过是只动物,由物质组成。在气味辛辣的黑暗中,仿佛感觉到有一只濡湿的、粗糙的爱兽近在身旁,他身体中有什么对此做出了反应。

之后,他们几个都鱼贯出了门,上了街——经过时装店橱窗里的女体模特,走入了嗡嗡嘤嘤盘旋的狂蝇,走入了全无同情心的公投结果,走入了蒙泰勒年轻男人令人难堪的统一观点。

他们开车从镇子回了乡村——回到城堡。城堡像大鹏鸟似的栖息在山坡上。

你们知道,我以前花很多时间和基思·尼亚林在一起。我们俩走得非常近。后来,为了个女人闹翻了。不是常见的那种闹翻。我们就一个女人有了意见分歧。我有时想,他可以成为一名诗人。爱看书,爱玩文字,爱耍笔墨,一个不折不扣的浪漫主义者,却发现要找到个女朋友相当之困难——没错,他本可以成为一名诗人的。可是,那个意大利的夏天到来了。


(1) 原文为意大利语。

(2) 乌尔丽克·梅茵霍芙(1934—1976),德国左翼恐怖分子、记者。

(3)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美国罪犯,曾组织犯罪团伙——曼森家族。曼森也是一名歌手兼词作家。1969年,他带着手下在洛杉矶塞洛路10050别墅杀害了导演波兰斯基怀孕八个月的妻子和她的三个朋友。

(4) 原文为意大利文。

(5) 西西里岛首府。

(6) 1969年意大利“热秋”大罢工时的口号。

(7) 在英式发音中,“aunts”(此处译为妈姨)和“ants”(蚂蚁)发音一样,而在美式发音中有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