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获奖作品》:加油站夜遇苏格拉底
- 第十九届百花文学奖·科幻文学奖获奖作品集
- 《科幻立方》编辑部
- 13041字
- 2023-12-24 20:15:25
段子期
段子期
新锐科幻作家。曾供职影视行业,现为高校教师。小说散见《西部》《文艺报》等平台,亦创作有诗歌、音乐等形式的作品。
有一道光刺入,那光亮强到如天地混沌初开,箭镞般冲向他的眼睑。他想要醒来,但却不能。
他感觉身体正在下坠,在意识的沼泽地里越陷越深。仿佛有黏稠的液体从头顶浸入,渐渐填满体内器官之间的所有空隙。碎片般的思维试图聚集、靠拢,却被一股无形的斥力反复冲散。他知道苏格就躺在旁边,距离自己不到一米,但此刻,她却遥远得像波江座的一粒尘埃。
声音一直很嘈杂,空气中有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梦境跟现实似乎永远是此消彼长的关系吧,当他意识到自己在跟宇宙中最强大的力量对抗时,才有一丝机会,跟梦告别。
却也不是梦。
23:48
丁皓开车行驶在夜幕降临的公路上,百米外的加油站是附近唯一有光的地方,他准备停在那儿打个盹。
整个加油站没有一个员工,超市灯牌是一个海边日出的图案,海面上露出一半的太阳,旁边有两棵椰子树。自从有了自助加油机、无人超市、无人餐厅,这座城市变得越发空旷。
加完油后,他打量着车窗上的自己,头发凌乱,唇边的胡楂儿是刚冒出来的,疲惫的眼睛陷入眼眶,他才二十五岁,看上去却像个刚经历一场失败婚姻的中年男人。他躺进车里,紧了紧外套,准备做个美梦来缓解这一刻的疲乏和沮丧。
“你能帮我看看吗?这台机器好像坏掉了。”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隔着玻璃将他的耳朵唤醒。
当丁皓睁开眼看见她后,庆幸自己没有假装睡着。他揉揉惺忪的眼睛,打开车窗,一股带着茉莉香气的风探入鼻息。
“不好意思,把你叫醒了。”她带着歉意冲他笑了笑。
“嗯,怎么了?”他清了清嗓子,走下车。
“男生应该比较懂这些机器吧,它像是失灵了。”她一眼看去酷劲十足,穿着黑色皮衣,长发微卷散在肩上,轮廓分明的脸上带着些孩童般的稚气。
“这么晚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你就……不怕我是坏人吗?”丁皓不敢多看她,在加油机前检查起来。
“我带了防狼喷雾,瞧!”她掀起衣服的一角,内兜有一瓶灌装液体。
丁皓笑了笑,鼓起勇气跟她对视了一眼:“今晚你应该用不着它。”
他接着去检查其他几台机器,无一例外显示故障:“奇怪了……刚才还好好的。”
“啊,那怎么办?”
“要不你在这儿睡一晚,天亮后再找人来修。”
“那我可能要赶不上了。”
“赶不上什么?”话刚落音,丁皓意识到自己不该问她的私事。
“赶不上……”她顿了几秒,“去一个地方。”
“哦。”
“你呢,你去哪儿?”她的眼睛看上去是深蓝色的,跟夜幕一样,闪烁着一丝轻盈且敏感的聪慧。
丁皓舔了舔嘴唇,右手插在裤兜,想到自己毕业后一事无成,挫败感又涌上心头,特别是在这样酷的女孩面前。他拿着摄影机到处拍,想要记录或探究什么,城市的变迁、人的善变,或是凌晨4点48分为什么是人最痛苦的时候。他最想拍的是不同的人仰望星空的表情,如果素材足够多,他也许会将这些寄给NASA(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让他们往太空发射探测器的时候,别忘了向外星文明展示人类最虔诚的一瞬。
可他爸爸却说这些东西连房租都挣不回来,不如琢磨怎样才不会被机器抢走饭碗,而不是赖在家里混吃混喝。“要不,你搬出去吧。”妈妈说。
丁皓决定拍完最后一段星空素材,就去努力学习跟机器竞争,这趟旅程算是一场费心安排的告别,与曾经那个想要打破某种常规的自己。
她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她会在他的每一个停顿、转折里,不动声色地投射进自己的感情,带着一种谦卑和热切,近乎感同身受,即使是对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抱歉,我是不是说太多了?”他转而挪向车尾,想挡住这台旧车上被蹭掉的漆,它就像一块滴在胸前的油渍。
她笑着摇摇头。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她仰起头,望向夜空,双手做祈祷状:“是这样吗?你可以拍我了。”
在这一刻,丁皓应该是爱上了她。时间仿佛被压成一张厚度为零的油画,那种无法言说的感觉持续了几秒,又像在他心里蔓延了几个世纪。他呆呆望着她的侧脸,希望黎明暂时不要来惊扰这个深夜的加油站。
如果有一台机器可以计算人生,那这段记忆会在他往后人生中被想起547次,就像程序被读档。
那时的他不会知道,她会和他在一起。几年后,在城市某个相似的加油站里,他会向她求婚,之后,他们将一起度过生命中的十年。这个加油站改变了他的一生,他在旅途过后不会放下摄影机,她仰望星空的神情对他来说是一种救赎。
他们会像世界上大多数人那样,彼此相爱,接着被琐碎打败,他把她卷入生活的旋涡,直到一个新生命的到来。然后,他们再一同失去还未长大的他。他们会分开,再也不相见,如同参宿和商宿,除非,命运偏要两条渐远的轨迹重新相交。
他不知道。他还以为是个梦。
加油站那晚的三年后,丁皓拍出了那部纪录片——《仰望星空的人》。在拍纪录片之前,他从未那样朝气蓬勃地活着,他把自己的爱和才能全都倾注到纪录片上,像是播撒下一颗能生长出万物的种子。
庆功宴当晚,不少人专程为了他的纪录片而来,可她并没有及时出现。
宴会厅里都是穿着礼服互相攀谈的人,丁皓不时紧一紧领结,努力适应这里的喧闹。陆续有人过来问好,表达对他作品的赞许,他报以微笑,晃着酒杯一边说着无关紧要的话题,一边望向门口。
他本打算在今晚求婚,如果没有她,这部纪录片存在的意义仅限于与人分享愉悦,而不是一个踏踏实实的终点。可有时,她就像一阵风,让人捉摸不透。
直到浮华散去,她才匆匆赶来。
丁皓轻轻叹气:“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的……”
她指了指怀中的书本,脸上堆满笑:“对不起啦,学校的事太多,实在走不开。”
“今天对我很重要,你应该看看他们欣赏纪录片时的表情,我就是想在那个时候向你……”
她的眼神越过他,望向远处:“我还记得纪录片最后一个镜头!是无数人的脸消失于群星的画面,真美,像是有一种力量把我们跟宇宙连接在一起……”
“那都是你给我的灵感,所以,我想跟所有人说,是你。”
“这些都不重要。”
“什么才是重要的?”
她没回答。
暮色四合,城市犹如一幅用色过度的油画,霓虹装点在排列齐整的大楼之间,车流速度、全息广告投放频率和轨道调控方向,一切都经过程序精心设计。
他开车载她回家,他喜欢谈未来,她喜欢聊过去,纪录片再梦幻都要退居生活背后,但他们总能在其间找到一个平衡点。
车子经过附近的加油站,她指了指前方:“在这里停一下吧。”
“嗯?”
“你不是要给我惊喜吗?”她冲他眨了眨眼。
丁皓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的心在一种热情的惶恐中猛烈跳动。她总是能默默地洞察一切,这让他觉得自己在她面前是透明的。即使最快乐的时刻还没到来,他也已经被这快乐淹没了,他感觉自己与此刻的世界保持生动和谐的运作,一种“自己正活着”的信息如风暴般穿过身体。
他们第一次相遇就是在这样的加油站。他下车,为她打开车门,然后从衬衣口袋掏出一枚戒指。他没有发问,只是看着她,看着那双眼睛里的璀璨星河,自顾自在里面游起了泳。
“此时此地。”她说。
“此时?此地?”
“对,你问我什么是最重要的,就是此时此地。”
问题和答案。拥抱。亲吻。夜晚。加油站。
除了此时此地,什么都不重要。
1:32
夜越来越深,月亮有种凉薄的美感,加油机依然显示故障,似乎故意为这对初见的年轻人制造更多时间。
丁皓拍下她刚刚仰望星空的神情,那瞬间,似乎有流星在他胸口坠落。他想说什么,又好像说不出口。
“对了,我叫苏格,你呢?”她看向他。
“我叫丁皓。哎,苏格……名字好特别,跟苏格拉底有关吗?”
“是啊,我爸妈在大学图书馆认识的,他们在架子上拿了同一本《理想国》,就这样。正好我爸姓苏,妈妈就给我取了这名。”
“挺浪漫的。”
“没想到,后来我还真考上了哲学系。”苏格低眉笑了笑。
“那在你们哲学家眼中,这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丁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自信的试探。
“这个世界,是它偷来的样子。哈哈,其实我也不知道。在我眼里,没那么多条条框框,它是什么样,取决于你当下这一刻的想法。”
“现在……我挺快乐的。”
“所以你看,那些星星也很快乐。”苏格指了指夜空,最亮的那颗星正在她指尖闪烁。
丁皓暂时忘记了夜的深,他想将一生都定格在这一刻,他想把这世界变成二维底片,在幽幽的暗室里,一次又一次和她重逢。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毕竟和她只是第一次遇见,跟无数次同陌生人擦肩而过没什么两样。
但这一次的确非同寻常。
“不如你先睡会儿,之后我开车送你去目的地。等办完事你再回来取车,怎么样?”
“可是,这样不会耽误你吗?”
丁皓摇头,用脚蹍了蹍地上的石子,然后把它踢远。
苏格的车是红色的,像火和太阳,透着一股生命力。她睡着了,头靠在玻璃上。丁皓回到自己车上,一边望向她,一边默数自己的心跳,像个忠诚的守卫。
他不敢睡去,生怕会错过什么。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苏格醒来,眼角挂着泪水。她对他说,她做了一个无比漫长的梦,梦见苦乐参半的未来。在那个未来,自己生下了一个美丽的男孩,然后又看着他离去。
“感觉好真实……”
她突如其来的眼泪让丁皓手足无措,他想把手放在她肩上,却又缩了回来,只得微微倾斜僵直的肩膀,暗示她这儿可以依靠:“别害怕,梦里再难过都会醒来,好的不好的,都会过去……”
苏格点点头,瀑布般的头发上下抖动,她用指腹擦去眼泪,慢慢恢复平静。她抬起头注视着他扭成奇异角度的肩膀,随即将手放在他肩上轻轻摩挲了两下表示感谢:“我没事了。”
“那就好。”
在离家之前,爸爸也在丁皓肩上同样的位置拍了拍,手势不同,力度不同,肌肉的记忆也不同,两种感觉却在此刻相互叠加。他的肩膀似乎成了一张复写纸,每一次书写都让从前的印记更加清晰。
“不如,我们出发吧。”她说。
苏格坐上丁皓的车,向着目的地出发。他在无人超市买来一些牛奶和饼干,看着食品包装上的图案,都是那个海边日出的标志,跟超市灯牌一模一样。她若有所思,目光又落向别处。
车子驶离加油站,进入高速公路。深蓝色夜幕笼罩大地,仿佛流畅画面中的一格静帧。
“我突然觉得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好熟悉,包括那个梦……”苏格似在喃喃自语。
“嗯,是吗?也许是……”行车速度保持在七十迈,他不想太快到达。
可是,在她做了那个梦之后,有些东西似乎正悄悄发生变化,包括这静谧的深夜,但具体是什么,他又觉察不到。
或许,不那么重要。他这样想着,试图转移注意力:“对了,你喜欢听什么音乐?”
“你可以给我听听你喜欢的,然后我再告诉你我的感觉。”苏格侧过头看了看他。
音乐搅动起车内的冰冷空气,她渐渐放松下来。他们对这些音乐发表各自的看法,哪首跟周末晚上最称,哪首会让人梦到银河。他认真听她不经意间提起的往事,默默在脑海中拼凑着她的过去。
她来自知识分子家庭,良好的学养让她有不少追求者,她常读的一本书是尼采的《快乐的知识》,她永远精力充沛,总能带给周围人能量。
在他们相识的几个小时内,音乐承担了催化剂的角色。
二十世纪的美国乡村民谣。喜欢。
值得开一整瓶红酒来与之相配的爵士乐。喜欢。
一部文艺爱情电影的原声带。喜欢。
丁皓窃喜,他还想分享更多,或许有一天他也能为她写首歌。
可是,就在上一首音乐拖着尾音、下一首即将登场的缝隙,诡异的一幕出现了。路的前方依然是一个加油站,和深夜11点48分时遇到的那个一模一样。
婚姻无疑是一所最好的学校,加油站遇见后的第五年,他们慢慢领悟什么是真实的生活。爱情跟电影一样,同样要退居生活背后。
他们共同拥有一所漂亮房子,他在客厅做了一个大书柜,摆满了她钟爱的书,即使有不少他都看不懂。
“全都是快乐的知识。”丁皓搂着她,一脸骄傲。
苏格将头靠在他肩上,肌肉记忆又一次经过复写,留下了“他正活着”的印记。
丁皓和苏格在这房子里度过了很多时光,像所有夫妻那样。他们会各自忙碌,在不同房间进行自己的工作,他常常闷头做剪辑直到深夜,而她则要准备读博期间的深奥论文。他们会在中途休息时,在沙发上一起喝杯咖啡,互相鼓励和拥抱,转而又进入各自房间,像两趟方向不同的旅程偶尔在中转站相交。
他们也常常争吵,为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白天的事弄得有些不愉快,丁皓的父母来看望他们,苏格提前做好清洁,准备好午餐。两位老人一边吃饭,一边就周围的陈设发表对他们生活方式的看法。看到什么能吸引注意的东西,老人的话就会停顿一下,仿佛屋子里的一切都变成了标点符号。丁皓一直注意着苏格的脸色,她保持优雅的沉默,直到一个关于女性在家庭中的身份问题被老人提出,沉默才被打破。
送走父母后,丁皓到家已是晚上。苏格在沙发上翻看一堆论文,背对着他。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天平,被不同方向的力量往下拽:“你吃饭了没?”
“吃了。”苏格没有回头,她的背影单薄瘦削,让人想紧紧抱住。
尽管心里充满歉意,但他觉得此刻的她有些陌生,只是一瞬间。每每面对分歧时,她都异常理智,他甚至在想她是否爱过自己,是不是找不到更好的而选择自己。他又摇摇头,仿佛竭力否定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她是爱他的,这毫无疑问。
无数个她的影子跃入脑海,大笑或是睡着、被日出感动或是因自省而沮丧,那么鲜活,那些她存在过的时空并没有坍缩,而是在他心里加速膨胀。
很抱歉,今天没有让你感到快乐。他想。
他热好一杯牛奶放在茶几上,望着她的侧脸,又止不住想起他们曾经共同拥有的很多时刻,窝在沙发里为对方朗读,躺在高原上仰望星空,在末班车里扮作陌生人相遇……
那些激情和智慧都无用的时刻,让他的所有思虑都被二者同时安抚,最终凝固成一个不被线性宇宙摆布的完整时刻。哲学之钟停摆,所有求索都悬在半空,不能够被自他观察,就像量子态,一旦启动那个阀门,便有星河狂泻、陨石落下。
他想让那种感觉延续到生命最后一刻,他想懂得每一个她。
学生们的哲学论文总是用尽每一个定义去阐释观点,而忽略了其本质,苏格想看到的是最简要的真理。只有丁皓知道如何让她放松下来,哲学是元理,艺术是原理,两种尺度的弥合需要一点恰当的氛围。
只有音乐最为妥帖。
他打开播放器,是一首自己为她写的歌,《仰望星空的人》的主题曲:
我在,深夜加油站
遇见苏格拉底
日暮微薄
迎合笨拙的遣词造句
街灯指错了方向
连影子都剩我不顾
我却拼命奔向你 跌向你
在云上 或在别的地方
勿失勿忘你说吧
你说的都在胸口坠成星星
没有别的大道理 除了
我爱你,我永不收回去
“你想要一个孩子吗?”苏格抬起头问他。
2:13
前方的路和出发之前完全相同,他们再次停靠在加油站,带着某种暗示意味的音乐成了陪衬,在车内兀自回旋着。
自助加油机还是全部显示故障,无人超市的灯牌依旧是海边日出的图案。让人无法辩驳的是,苏格那辆红色轿车就停在那儿。
“我们……被困住了?”她望向窗外。
丁皓去检查了超市、洗手间的内部,各处陈列和细节都一一对应,再次确认这个加油站就是之前那一处。
“好像是……”
周围安静得如同真空,浓稠的夜色似被稀释了一些。他们似乎进入了一个空间盒子,高速公路的两头可能被某种神秘力量连通了,在特定时间内来到这里的人,会在这段路上不断重复。但是,时间依然保持线性流逝。
造化。
丁皓脑中闪过这两个字,不知为何,他并没过多恐惧。
“没信号了。”苏格举起手机试探着,在如此诡异的现象面前尽力保持理智。
“这像是科幻电影里才有的情节……”丁皓看向她,“你不害怕吗?”
“爱出者爱返……”苏格低语,“进入加油站的时候,你看过时间吗?”
“深夜11点48分。”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人在凌晨几点最容易痛苦?”
“4点48分。”
“为什么?”
“你应该听说有部话剧叫《4:48精神崩溃》,好像有数据统计,凌晨4点48分,人们在这一刻最容易产生抑郁情绪,也是最容易自杀的时间点……”
苏格轻轻叹气:“如果那个时候,我们还在一起的话……”
“我会紧紧抱住你!”丁皓脱口而出,涨红了脸看向那个日出标志。
“怎么感觉像是世界末日了?”
“万一是呢……希望这个世界末日不会很无趣。”
苏格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你会不会觉得很奇怪,好像一切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我们可能会一直被困在这里,直到……”
“直到什么?”
她没有回答,转而走进超市,几排货架围成一个U形空间,里面商品的包装都是同样一个日出标志。丁皓跟在她身后,一步步踩在她脚步停留过的地方。
宇宙只不过跟他们开了一个小小玩笑,在深夜11点48分,或许有一颗彗星刚好经过地球。但只要一直待在这里,就会安全,只要跟她在一起,就够了。不管是世界末日,还是别的什么,都无法改变这一刻。他会和她一起等着某个结局,如果有的话,他想。
苏格的视线重新落回虚空,身体微微颤抖,“所有货品上都有一样的标志……”她低声说。
“嗯?你别害怕啊,会有办法出去的,可能时间一到,就自动恢复正常呢……电影都是这么演的,最后都会……”
“不是……”
苏格眼神中藏着一丝忧郁,而他好像应付不来她脆弱的一面。她的思虑如同流星,飘忽不定,如同凡人揣测哲学家,他无法真正理解她正感受的,除非有一台机器能把意识转移到他身体里。
就像多年以后,他依然应付不了很难再快乐起来的苏格,一个失去了心爱之子的普通女人,哲学再次失效,第一次因为爱,第二次因为死。
“我怎么觉得天越来越黑了……”苏格把脸埋进双掌。
他轻轻抱住她。
“不如我们再重演一遍之前发生的?不知道是哪个地方出了错,如果经过调校,一切都咬在正确的齿轮上,说不定会有转机呢?”
丁皓自顾自拉着她往外走,嘴里念念有词,像是排练舞台剧的第一幕情节。他小心翼翼地说台词、走位,重演一段记忆中的人生,尽力让每一步都踩在正确的节点上。
然后,他继续载着她离开这里,同样的音乐、同样的话题。
可第二次、第三次,路的前方还是这个加油站。
“到底什么才是正确的人生?”苏格慢慢松开他的手。
丁皓慌乱的姿态停摆下来,才明白自己还没弄懂这出剧目,就匆忙开演。
“你看看周围。”她拨了拨他凌乱的头发。
那个出生在夏天的美丽男孩,同样打乱了他们的人生节奏,像平铺直叙的剧情中突然插入的情节线,而这却是整篇剧目中最为华彩的一章。
“给他取个名字吧。”一个粉红色皮肤的婴儿蜷在苏格身旁,在丁皓眼里,他们就是银河系的中心。
“丁小曦。”
“会不会太简单了?”
“不会啊,多可爱的名字。”男孩跟他长得很像,他的食指被那只小手掌紧紧握着。
“可他又不是在傍晚出生的,为什么是夕阳……”
“是晨曦的曦啦。”丁皓冲她眨眨眼。
晨曦和夕阳。出生和逝去。仿若一个提前设定好的隐喻。
他们为他忙碌着。
不管是丁小曦三岁时,还是多少时间以后,他注定会离开、会随尘埃一样消散,像曾经活过的每一个人。甚至是恒星和银河系,没有什么能逃过这个熵增宇宙中最标准的方程式。
在拥有他的短短几年里,丁皓和苏格围绕这颗恒星转动。她曾说,我们完整了彼此的生命,即使很多时候,他就像一个嘴里衔着玫瑰、到处窃取别人力气的小魔头,但她愿意献出一切。丁皓总会在这个时候吻上她的额头。
他离开这个世界,也是夏天。他的房间成了一个破碎的蛹,又像是灌满水的游泳池,只要一进去,就会把人淹死。
丁皓都忘了,自己和苏格到底有没有抱在一起狠狠地哭过,也许身体机能会自动将痛苦记忆稀释。丁皓只记得,她要么把自己埋进书里,她的背像倒扣的书脊;要么一个人在房间里乱走,或者进入他的房间,坐在地上把他的玩具摆在四周;要么拿出他的衣服,把脸埋进去闻上面的奶香,累了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一遍又一遍。
在丁皓的摄影机里,他吃过二十五顿饭,哭过三十六次,洗过八次澡,摔倒过十五次……他也只能做一些无用的数学题,算出一些无意义的总和。
然后,他陪着她,勉强熬过了那个冰冷的夏天,接着度过了接下来的两年。
3:52
一排亮光忽然照射到地面,自助加油机全部恢复正常。
“你看!有变化了,说不定这次能离开。”丁皓看到转机,忽而又有些失落,“可是……”
要和她告别了吗?那颗彗星快离开地球轨道了吧。
他帮她的车子加上油,动作尽可能缓慢。苏格一直望着夜空,群星在越来越淡的蓝色夜幕中渐渐收束起光芒,它们准备收回在她眼里残留的倒影,也收回让黑夜白天暧昧不明的分界线。
像是底片见了光。
“丁皓,你看看周围。”
所有屏幕开始播放一段视频,是那个海边日出的标志,经过动态特效处理后,像是20世纪90年代的旅游广告——深蓝海面和深蓝天空的边界线似乎被抹了去,半轮太阳躲在海的背后,发出橙红的光辉。有风从海面吹来,透过屏幕往他眼睑中送入一阵微甜的气息。
“这是……”丁皓抬起头,被这一幕怔住,顿觉思维变得滞重。
“我们,该走了。”苏格张开双臂,索要一个告别的拥抱。他转过身,愣了几秒,走上前轻轻投靠。
忽然,地面一阵晃动。
平静的夜空发出一阵短促的凄厉声音,像是玻璃巨幕上了裂开一条缝隙。恐惧绕过思维,抵达丁皓的神经通路,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他打了个冷战,两人都不知刚刚的颤抖到底来自谁的身体。
眼泪重新惹上她的眼眶,她的哭泣让空气都轰轰作响,不舍、疼痛、绝望,还有一些难以言表的情感,仿佛已经在某个平行世界经历过一生。
“现在,让我们上路吧。”她对他耳语,“我已经想起来了,那个孩子,还有你,在未来……我们……”
“什么?”
加油站的一切开始如蛇蜕皮一样剥落,像是换季般自然而然。
星河狂泻,陨石落下。
距离丁小曦下一个忌日不到几天,丁皓和苏格离婚已有多年。他忘了当初分开时的细节,只记得她说,只要不离开就会随时想起他,像是有一根荆棘缠绕在心脏上,每跳一下,就是钻心的疼痛。
快乐的知识好像失去了意义,他摸了摸同样疼痛的胸口,点点头。
丁皓放手让她回到风中,也把自己送回孤独的囚笼。他试着计算跟她在一起的生活,吃饭、旅行、争吵、看电影的次数、各自为对方做出的改变、互赠礼物的数量、谁迁就谁多一点……可越算越乱,他才发现这是宇宙中一道最艰涩的数学题,怎么都算不出答案。
在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后,思念像一条在草地上爬行的蛇,他忍不住拨通了她的电话。他想在那天做点什么,什么都好。在苏格应答之前,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听到她的声音了。
她嗓音略带疲惫,似有风沙卷入喉咙:“好。”
他们决定去儿童福利机构做义工,然后去慈善基金会捐一笔善款,忏悔抑或赎罪,为他们早夭的小曦。丁皓给孩子们买了很多礼物,也给她准备了一份。
再次见到苏格时,丁皓感觉体内的冰山正渐渐融化。她依旧很酷,眼神中的机灵加入了一些柔和作为调和。有那么几个瞬间,丁皓以为她真的放下了。
那天,他们相处得很愉快,只要不提起过去,也不谈及未来就好。苏格还是哲学系老师,丁皓还在拍他的纪录片,至于各自有没有爱上别的人,至少丁皓不会。这样就挺好。
《永恒与一天》。看着阳光下她的侧脸,被金黄光线勾勒出一首诗篇,他想起了那部电影。不过,丁皓不再像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那么热切地渴求时间停在当下这一刻,因为那是一种徒劳。
一直到很晚,谁都不愿意先说告别。车子自动驾驶功能带着他们在城市里兜了几个圈子,像是一种故意。
直到夜越来越暗,群星涌现,在头顶铺开细密的巨网。
两个本来永不相见的星宿越过宇宙设下的藩篱,再次交汇。
可代价是,造化。
自动驾驶系统计算失误,车子和疾驶的卡车迎面相撞,群星在天窗上不断倒转,继而越来越远。伴随着巨响,眼前的一切渐次收缩成一个白点,仿佛宇宙大爆炸之前的那个。
某一瞬间,丁皓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妈妈肚子里,又像是回到那个加油站,或者是在某棵树下,自己垂垂老矣,一阵风吹过,他累得想要闭上眼睛。
一片混沌中,强烈的血腥味蔓延至他的大脑皮层,他拼命睁开眼,想让苏格的影子重返瞳孔,她胸口殷红一片,头低低垂下。他想喊想哭想说不如我们重新来过吧,但喉咙却被什么东西堵住,又腥又咸。
世界越来越模糊,像是用色过度的油画被泼上了松节液。
来自意识之海的海水开始灌入,渐渐没过头顶,填满他和她之间的所有缝隙。只剩下一些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系的遥远回音。
4:25
医院比加油站更像一趟旅途的中转站,一切的真实都发生在这里。
天花板的灯管发出刺眼的白光,抢救室中央并排放着两张病床,周围的仪器嗡嗡运转着,连空气也轰轰作响。丁皓和苏格身上被插满各种导管和电线,血液和药剂正缓缓流入身体,呼吸机拼命制造氧气送入他们的肺部和心脏,墙面的液晶屏画面分别显示各项身体数据,某一数据格闪烁着橙色的警示。
林医生和赵博士在两人旁边,盯着那些仪器,眼神虔诚,如同向它们发出祈祷。
丁皓和苏格已经昏迷了二十小时以上,头上各自戴着一个脑神经传感式头盔,密密麻麻的触点紧贴在头皮。每个触点前端发出幽幽的蓝光,通过复杂的线路全部连接到一个终端,在主程序里,正在对他们的大脑活动进行复杂测绘。
这套设备程序是赵博士和脑神经科研团队工作七年的技术成果,名叫“多电极阵列(MEG)——皮层脑电图(EcoG)磁阵造影脑成像系统”,他习惯把它叫作“阿赖耶”系统。它主要通过测绘脑内神经细胞脉冲电流产生的生物磁场,来推算大脑内部的神经电活动,能在“潜意识读取”模式下,最短时间内完成对大脑神经元矩阵的检阅,即使是潜藏在海马回中最微弱的脑电波信号,也能被解译成高精度潜意识编码,然后形成视觉画面,投射到观测者的视域镜中。
潜意识更像是一种对现实的变形,是一片混沌海洋,或者一座漂浮在海面的巨型冰山。露出海面的部分是人能察觉到的意识,而在海面下99%的冰山山体,则是观测失效的潜意识。
它安忍如山,它蠢蠢欲动,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人的一切思虑和行为。
“阿赖耶”则来自梵语,在佛教教义中,是排在眼、耳、鼻、舌、身、意、末那心识之后的第八识,是其中力量最强大的一种。“阿赖耶”被认为是宇宙之本,含藏万有,就像人体内一台只存不失、永不停止运行的机器。
探索人脑潜意识运转机制的难度,不亚于探索宇宙深空,至少在神经元和星辰的数量上,人的大脑足以跟宇宙相媲美。这套系统在未来还能运用于意识上传、脑机接口等技术,甚至是探索人类永生之谜。这七年里,赵博士难免对自己的工作投射出一种难以言传的宗教情感。
如果是真实存在过的记忆被转入潜意识区域中,这段画面的精度会更高,赵博士跟林医生说过。在人的濒死体验中,潜意识和记忆交叠、勾缠,编织成网,那个平行世界里,穷尽一切可能发生的概率,在各个关键节点上分叉或相交,形成全新的故事和人生。
缘起不灭。
那是他们在生死之间徘徊时,不经意观察对那个世界做出的各种无意识调制,对现实的补偿、恐惧的放大或者毫无意义的碎片堆积,潜意识被投入万花筒,折射出无数个如梦之梦。
而单单一个梦的时间就可以漫长到无以复加。
林医生见过有位伤者在车祸后昏迷六个月才去世的例子,他无法想象,在六个月的时间中,那人在意识之海里经历了怎样的狂风巨浪,在抵达死亡终点前,他每一次思索都把他拉向更深处的墓碑。
此刻,恐惧和不安随着无形的电流波段,在这个抢救室里蔓延。
林医生认为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丁皓和苏格的伤势太重,全力抢救后,失去意识的时间一旦超过阈值,生存概率会变得越来越小。而现在,至少有机会让昏睡的两人提前从混沌大海返回,这是目前能救他们的唯一方法。“阿赖耶”系统就像一座灯塔,它在深度测绘脑活动的基础上,读取他们意识深海里振动频率最高的波段,并对其进行微妙干预,然后模拟出那个意识片段,再重新返送、投射到他们的大脑中。
如同柏拉图的洞穴寓言。
“阿赖耶”系统显示,那个深夜加油站在丁皓的记忆中被回溯过547次,而苏格有132次。那段记忆无疑是他们共同拥有过的最美好的部分,像珍贵种子一样被珍藏在“阿赖耶”系统里。
不过,濒死状态会持续触发一系列不稳定的生理机制,播放投影的洞穴墙壁随时会崩塌。
赵博士在视域镜里阅读了丁皓和苏格的大部分人生,只花了不到15分47秒的时间。苦乐参半,跌宕蜿蜒,快乐和痛苦时时更新,不能回溯、不能跳过,这是线性宇宙最让人无可奈何的一点。他们一起度过了那十年,然后在一条路上分出岔路口,经过各自的风景,最终共同抵达了现在。
视域镜里的彩色流萤争先恐后在视网膜上跳跃,赵博士来不及唏嘘,尽量保持绝对的理智。三个小时前,他决定将两人的濒死体验结合在一起,计算出一个单独程式,为他们创造出一个只存在一夜的平行世界,再投放到他们接收视知觉电信号的脑区中。
昏迷的丁皓和苏格会在一个由程序打造的世界里醒来,在里面,他们是这部融入了回忆的电影的主角。
接着,再设计好一个关键隐喻,如同梦里的陀螺。这样一个独立、重复的空间,在其中上演的所有情节,就像朴素的哲学真理一般简洁。
那个深夜加油站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一趟旅途的中转站。他们在那里初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
然后,丁皓和苏格只需要认出“阿赖耶”给出的隐喻。日出和日落,就直达生与死,如硬币的两面。
一夜、十年、三小时,就这样因为“阿赖耶”而奇妙地平行着。
距离凌晨4点48分不到10分钟,人的生理意识最脆弱的时刻。他们没时间了。墙面上的数据警示变成了红色,发出沉痛的光。
4:38
加油站的一切还在褪色、垮塌。
那个拥抱漫长得像过了一个世纪,霎时,整个建筑燃烧起来,伴随着剧烈的爆炸声响,炽热的火光蹿入天空,柏拉图的洞穴正如一幅拼图被一块块拆解。
苏格并不害怕,丁皓也是。他牵着她的手,站在火光前,想起两人一起看《搏击俱乐部》的情景。他说,这个结局真好,世界末日的时候,就这样一起看着它到来吧。她说好。
在未来也是一样,她很少拒绝,这样反而让他伤心。他想起了什么,又不敢确定,只觉加油站消失得越多,心里越是放不下。
两人还是各自上车,他通过车内通信系统对她说:“我在前面带路,你跟在我后面吧,咱们是同一个方向,别跟丢了。”
“嗯……”
这里接近高原,日出来得很早,不到凌晨5点,已经有第一缕橙黄色的光撕开夜幕。
破晓降临。
丁皓忍不住回忆那个拥抱,而此时,强烈的光线驱走黑暗,初升的太阳正一点点从远处的地平线爬上来,大地和天空被它的颜色浸染,橙光所及之处预示着新生。他回过神,如果将这光出现的每一帧都定格,还真让人分不清这是日出还是日落。
似乎有一排潜藏在他前额叶层的密集炸弹依次炸开,又如觉醒的洪钟在他耳边敲响。苏格的眼泪、拥抱、温度、笑容,她的一切,渐渐融化成柔和的虹辉,和那微甜的暖色阳光一起包裹住他的全身。
现在他很确定,那是日出。加油站超市的标志,还有那些无处不在的提示,都是日出!
没错,是日出,是晨曦!
“天要亮了,苏格!你看到了吗?跟我走,我们就能一起回去,一起醒过来……”望着前方的路,他一阵狂喜,但更多的是愧疚,他想弥补,用自己剩下的一生,在醒来的世界。
我也想起来了,我们身体现在所在的地方,应该很冰冷,这儿不过是一个中点而已。丁皓,对不起,那太阳在我眼里,却像是日落呢。真不想就这样说再见,这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告别,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对不起了。苏格没有说出口。
红色的车子慢慢减速,然后,停在路中间。
她看着丁皓渐渐远去,知道他会被一束光叫醒,而自己,则再也撑不下去,会坠落、会升起、会消散、会变得触不可及,去到云上或是一个未知的地方,永远地离开他,像丁小曦一样。
时间到了,我们各走各的路。苏格拉底如是说。
“苏格,你看到了吗?如果……如果还能重来,我还是会在这个加油站等你,一次又一次,等你把我叫醒。这应该是种侥幸吧,而生命中只有唯一一次侥幸的机会。我知道,我们后来会在一起,结婚生子,看着他死去,然后再分开。我还设想了别的未来,没有你的未来,不要问我那个未来是什么样子,再完美我都不愿意去。”
前方是一条隧道。
“放下我,但别忘了……”苏格说。
丁皓回头看,发现那个红色小点停在远处。他猛然刹车,来不及推下倒挡,便被隧道里的白光吸了进去,像是虫洞制造的引力,将徘徊在周围的一切全都收摄进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苏格仰望星空的脸在他瞳孔上重叠,还有每一个她,从过去、未来的所有时空中朝他拥来。他最终还是没能懂得,这最后一个没认出日出的她。
他伸出双手拼命挽留,却觉空空如也。他想哭,却找不到眼睛,想狂奔回她身边,却没有双腿。
一个没有她的未来,才是故事的真正结局。他想随她而去,但已来不及。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耳语响起,像是一个拥有强大魔力的咒语,将他倾泻到银河里的眼泪,全都洒向宇宙更深处,凝结成星尘。
他停止哭泣,停止懊悔,他收起心脏的战栗,试着告别。
声音很嘈杂。
有很多交错的电磁信道在空气中穿梭,有人在祈祷,那力量让他减轻了些痛楚。
丁皓感觉耳膜中淌过一丝清凉,整个世界离他又远又近,那些无限深远的声音仿佛来自许多光年以外,在他大脑中心形成微妙的共振。他试着一块块拼凑起自己的身体,从混沌之海打捞散落在各处的意识,那股斥力在渐渐减弱。
他放松下来,感到身心无比舒服,他正和自身神圣的“阿赖耶”融为一体,似要回归到天地初开前的虚无与宁静。
他不再挣扎,沼泽地便无法束缚他。那首歌在虫洞中被放到最大声,音波跟所有扭曲的光线一样,被缠结、阻滞,在他耳边留下最后一束难以消弭的尾迹。
我在……深夜加油站
遇见苏格拉底
……
我爱爱爱哀哎嗳哀你
我永不不不收回回回回回回回去
光。有一道光。
有一个重量为21克的东西重新回到丁皓体内,千斤重的眼睑似乎被一根羽毛轻轻掀开。
“他要醒了!”赵博士说。
“可她……”林医生望向她的脸,她表情依然柔和,嘴角带着凝结的笑容。
“放下我,但别忘了……”
“此时,此地。”丁皓脑中响起一个回音,仿佛来自云上。
载于《科幻立方》 201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