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思考如何超越思考
- (美)安妮·墨菲·保罗
- 5099字
- 2023-12-13 16:23:23
序言 最棒的想法常常诞生于大脑之外
当你开始着手撰写一本关于如何更好地思考的书时,你的引用来源,也就是那些对此话题有所贡献的认知科学家、心理学家、生物学家、神经科学家以及哲学家,仿佛会经常通过他们的研究成果与你直接对话——对,就是你,在写书的那个!他们会循循善诱或坚持己见,会发表主张或互相辩论,也会提出警告或做出判断。当你将他们的建议写进书里呈现给读者时,他们又会提出尖锐的质询:“你是在表达自己的观点吗?”
我有过一次进入这种密切交流的经历,那时我正因一篇130年前写就的文章而大受震撼。作者仿佛可以穿过我摊开在桌子上的书本向我走来,而让这次会面的气氛更为紧张的是,向我发问的是一位令人心惊胆战的人物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一位有着深邃眼神和略显邪恶的小胡子的德国哲学家。
“我们能马上看穿一个人的思想是怎样产生的,”尼采狡猾地看着我,“可以知道他是否面对着墨水瓶,弯腰驼背,伏案写作,我们同样是在类似的情况下很快读完了他的大作。他那被死死揪住的五脏六腑就像他那斗室的空气、天花板和逼仄的空间一样,泄露了他的秘密。”(1)
那一刻,我所处的房间突然开始变得狭小而令人窒息。
我是在撰写本书关于身体运动如何影响思考方式这一章时遇到的这段文字。尼采的这段话被一本名为《论行走》(A Philosophy of Walking)的书所引用,作者是当代法国哲学家弗雷德里克·格鲁(Frédéric Gros),他也对此补充了自己的想法。格鲁建议,不要认为一本书只是作者头脑中想法的表达:“想一想他写作时的身体——他的手、脚、肩膀和腿。要将书看作作者生理机能的一种表达。在太多的作品中,读者可以感受到作者的坐姿——身体倾伏,弯腰驼背,萎缩成一团。”
我坐在椅子上,愧疚地晃动——我已经坐了整整一上午。
格鲁接着表示“行走的身体”更有利于创作:“它像弓一样张开又绷紧;像向日葵一样对着广阔的空间开放。”尼采提醒我们,应该“尽可能地少坐,不要相信任何并非诞生于露天空间和自由运动中的想法”。
哲学家们正在对我群起而攻之。我合上了电脑,准备出去散步。
把世界当作思考的原材料
当然,我并不完全是在按他们的说法行事:关于这一点,我读过几十项相关实证研究,它们的一致结论是,进行一段时间的身体活动有助于提高注意力、改善记忆力和增强创造力。事实上,在向前迈开双腿、看到眼前的一幕幕风景时,我的心跳会略微加快,这些变化确实对我的思维产生了一些影响。当我回到书桌旁时,一个折磨我一上午的概念性难题很快就得到了解决。说句题外话,我只希望我写的文章也能如格鲁所说,“保留并传达身体的能量与轻快感”。那么,是我的大脑独立解决了那个折磨我的问题吗?抑或是活动四肢可以对此有所帮助?
我们的文化使我们坚定地认为,大脑是思维所在的唯一场所,是产生认知的一个封闭空间,就像我的笔记本电脑中的工作文件被封存在电脑的铝制外壳里一样。然而,本书对此有不同看法:我认为,思维更像是我在散步时看到的正在筑巢的鸟,它会在这儿拔出一根细绳,又在那儿插上一根树枝,以可用的物品构建出一个整体。
对人类来说,这些可用的物品可以是我们的感觉和动作,我们学习和工作于其中的物理空间,以及与我们交流的同学、同事、老师、上司、朋友的思想。有时,这三个要素会以精巧的方式结合起来,就像阿莫斯·特沃斯基(Amos Tversky)(2)和丹尼尔·卡尼曼(Daniel Kahneman)(3)组成的天才智力团队那样。这两位心理学家通过一起边散步边交谈,在启发式方法以及打破人类大脑习惯性捷径和扭曲导致的偏见方面,做出了许多开创性的工作。他们曾穿过耶路撒冷熙熙攘攘的街道,也曾沿着加利福尼亚州海岸连绵的山丘,边走边聊。卡尼曼说道:“我一生中最好的想法都是在与特沃斯基一起悠闲地散步时产生的。”
已经有大量的研究对人类认知进行了探索,特沃斯基和卡尼曼的研究就在其列。这些工作催生了无数富有启发性的见解,但它们都假设思维只发生在大脑内部,因此有一定的局限性。很少有人关注人们如何利用外界因素来思考,包括利用手势、草稿纸,听人讲故事和指导他人等。这些神经系统外的输入改变了我们的思考方式,甚至可以说,它们构成了思考过程的一部分。但是关于这种认知模式的描述是怎样的?学术期刊大都从这样的前提出发:心智器官是一个无实体、无固定位置、非社会性的实体,是一个“缸中之脑”;历史书则把改变世界的突破性进展归功于个人,认为是这些人自己思考出了他们的伟大思想。
然而,另一种观念一直存在,这是一段在脑外思考的秘史。无论是科学家、艺术家、作家,还是领导者、发明家、企业家,他们都把世界当作思维的原材料。本书旨在发掘这段秘史,即在任何有关人类如何实现其卓越的智力及创造力成就的完整故事中,让这一传奇秘史重新获得其应有的地位。
在本书中,我们将了解遗传学家芭芭拉·麦克林托克(Barbara McClintock)是如何通过想象力来“具现”她所研究的染色体并据此获得诺贝尔奖的,以及心理治疗先驱、社会批评家苏茜·奥巴赫(Susie Orbach)如何利用一种被称为互感的能力,通过调整自己身体的内部感受来体会患者的感觉。我们将思考生物学家詹姆斯·沃森(James Watson)如何通过操作自制的纸板剪影来确定脱氧核糖核酸(DNA)的双螺旋结构,以及历史学家罗伯特·卡罗(Robert Caro)如何在一张错综复杂且细节详尽的墙面大小的地图上绘制他的传记主角的生活。我们将探讨病毒学家乔纳斯·索尔克(Jonas Salk)如何在13世纪建成的意大利修道院闲逛时受到启发,从而完成小儿麻痹症疫苗的研发工作,以及画家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 Pollock)如何在从曼哈顿市中心的公寓搬到长岛的一处绿植环绕的农舍后掀起了一场绘画革命。我们将查明皮克斯动画工作室导演布拉德·伯德(Brad Bird)如何在与他的长期合作制片人的激烈争论中创造出《美食总动员》(Ratatouille)和《超人总动员》(The Incredibles)这样的经典现代电影,以及另一位诺贝尔奖获得者、物理学家卡尔·威曼(Carl Wieman)如何发现引导学生相互交谈是让他们像科学家一样思考的关键。
有一种假说盛行已久,即我们的大脑可以并且应该完全依靠自身来独立思考,而上述故事证明了一个与之相反的观念:当我们借助自己的身体、周围的环境和人际资源延展思维时,思考的效果最好。但就像尼采推崇行走一样,支持脑外思考存在种种功效的证据远不止传闻。以下三个有关领域的调查和研究,有力地证明了脑外资源对思考过程具有重要价值。
思考者应该去“寻找不同的光”
关于对思考过程有重要价值的脑外资源的研究,首先是有关具身认知(embodied cognition)的研究,它探讨了身体在思维中的作用。例如,做手势如何提高说话的流畅性,并加深我们对抽象概念的理解。其次是有关情境认知(situated cognition)的研究,它验证了环境对思维的影响。例如,传递归属感或个人控制感的环境线索如何改善我们在该空间中的表现。最后是有关分布式认知(distributed cognition)的研究,它探究了与他人一起思考的效果。例如,在小组中工作的人如何运用各自专业领域的知识进行协作,并由此产生超过成员们独立作业时个人贡献的总和,独立作业的成果被称为“交互式记忆”成果,协作作业的成果被称为“群体智能”现象。
作为一名进入心理学和认知科学研究领域20余年的写作者,在阅读这些领域的研究成果时,我越来越兴奋。上述研究成果似乎共同表明,正是头脑之外的东西才让我们变得更聪明,而这一主张会对我们在教育、工作和日常生活等各领域中的行为产生重大影响。现在我们面临的唯一的问题在于没有“整合”,即缺少一个整体框架将众多成果予以连贯和汇总。这三个学科领域的研究人员在不同的期刊上发表文章,在不同的会议上发表演讲,却很少将彼此的专业领域联系起来。那么,是否有一些统领的想法可以将这些引人入胜的研究成果联系起来?
同之前一样,一位哲学家帮了我的大忙,这次是英国苏塞克斯大学的认知哲学教授安迪·克拉克(Andy Clark)。1998年,克拉克与哲学家戴维·查默斯(David Chalmers)合写了一篇名为《思考如何超越思考》(The Extended Mind)的论文,开篇是一个看似简单的问题:“思维的终端和周围世界的开端在哪里?”克拉克和查默斯共同指出,我们传统上认为思维在头脑之中,但是,“头骨和皮肤没有那么神圣”。外部世界的元素或许可以有效地“延展”思维,使我们能以超越大脑自身能力的方式思考。
克拉克和查默斯最初将分析集中于智能设备如何延展思维。在他们的读者有了智能手机并开始借助新设备存放需要记忆的内容之后,这一说法很快从最初的荒谬可笑变成了不言自明。他们的哲学家同行内德·布洛克(Ned Block)就对此津津乐道:克拉克和查默斯的论文所述在1998年还是满纸胡言,但后来便成事实了——也许就是在2007年,当苹果公司推出第一部苹果手机iPhone的时候。
在《思考如何超越思考》那篇论文中,克拉克就已暗示了一些延展思维的可能性。“社交性的认知延展是否可能?”他和查默斯问道,“我的心理状态是否可以部分地由其他思想家的心理状态构成?我们认为这没有理由不成立。”在随后的几年中,克拉克继续拓宽关于可延展思维的实体的概念。他注意到,我们的身体动作和手势在延展思维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他指出,人们倾向于创造“设计者空间”,即为了改变并简化大脑在解决复杂问题时需要执行的计算任务而精心安排的空间。
在发表更多论文和图书的过程中,克拉克提出了一个普遍而有说服力的论点,他反对那些他称为“囿于大脑”的观点,即认为思考仅发生在大脑内部的观点,而支持“延展思维”的观点:这个世界中的丰富资源能够进入,并且的确进入了我们的思维轨迹。
就当我是个皈依者吧。延展思维的概念俘获了我的想象,我至今也没背离它。在多年的写作生涯中,我从未遇到过能够如此深远地改变我的思维方式、工作方式、育儿方式乃至日常生活方式的概念。对我来说,克拉克的大胆主张显然不是或不仅是象牙塔里哲学家的深奥思想实验;它是一个简单实用的邀约,邀请我们以不同的方式更好地思考。当整理这些已经得到研究人员测验的几十种脑外思考的技巧时,我迫不及待地将它们用到了自己的工作中。
这些技巧包括提高我们的内感受知觉能力,从而利用这些内部信号指导决策和管理心理过程的方法;还包含使用特定类型的手势或特定的身体活动模式的指南,用于增强记忆力和注意力。一些研究引导我们利用身处自然环境中的时光来恢复注意力并提高创造力,也指引我们通过设计学习和工作空间来提高生产力和绩效。我们将探讨的研究还描述了有组织的社会互动形式,这些互动使我们能用其他人的认知来增强自己的认知,也提供了如何释放、外化并动态地与我们的思想互动的指导。这比“在头脑中”进行全部的工作要有效得多。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逐渐认识到,我正在接受第二种教育方式,这种方式越来越重要,但它在与大脑有关的教育中总是被忽视。在多年的小学、中学甚至大学和研究生教育经历中,我们从来没有被明确地教导过如何在大脑之外思考,也没有被告知过应该如何运用身体、空间和人际关系来为思考服务。然而,如果知道该去哪里探寻,这种教导就会对我们大有裨益;可以提供指导的老师是那些已经为自己找出这些方法的艺术家、科学家和作家,以及最终使这些方法成为研究对象的研究人员。
就我自己而言,如果没有本书中详述的那些做法的帮助,我不可能完成这本书。这并不意味着我从未退回我们的文化中默认的仅用大脑思考这一状态。在那天早上同尼采偶遇之前,我的思考正处于囿于大脑状态,当时我正如尼采所言,“伏案”式趴在我的键盘上,努力地运转我那可怜的大脑,而没有去寻找延展它的机会。我很感谢我的研究为延展自己的大脑所提供的推动力,这本书则试图以这种方式温和地推动读者在更有成效的方向上前进。
让我注意到尼采观点的那位法国哲学家格鲁认为,思考者应该去“寻找不同的光”。正如他所观察到的,“图书馆总是太暗了”,那些作者在书堆中写成的书则更凸显了这种沉闷的暗淡,而“其他书则反射着刺眼的山脉之光,或像阳光下的大海那样闪闪发亮”。我希望这本书能投射出不同的光芒,为学生、工人、父母、领导者和创造者的思考带来一股令人振奋的新鲜空气。
我们的社会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为了解决这些问题,我们需要更好地思考。目前占主导地位的囿于大脑的思考模式显然不能胜任这一任务,放眼望去,注意力和记忆力、动力和持久性、逻辑推理和抽象思维方面的问题随处可见。真正具有原创性的想法和创新的行为似乎很少;学校和公司较少关注如何促进学生和员工更好地思考;团队和小组很难以有效且令人满意的方式进行合作。
我开始相信,这种困难很大程度上源于我们对思考如何发生以及在哪里发生的根本性误解。只要我们满足于仅仅在大脑中进行思考,就会一直被这个器官的局限性所束缚。但是,当我们带着意图和技巧把思维延展到大脑之外时,它就会发生转变。它可以变得像我们的身体一样充满活力,像我们所处的空间一样宽敞明亮,像我们与他人的关系一样丰富多彩——像整个世界那样无比广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