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尔文的悖论

1836年4月4日,在印度洋东部广阔的海面上,东北季风已慢慢停息,这让夏天的海面变得风平浪静。基林群岛由两个小环礁及离苏门答腊岛以西970千米的27个珊瑚岛合围而成。群岛边,蓝蓝的海水平静无波,触手温润,令人沉醉;破碎珊瑚上的白沙闪闪发亮,令海水增加了几分蓝意。在一处岸边,平常都会见到稍大一些的海浪,而那一天,却异常平静。在热带广袤无边的蓝天下,达尔文在水边看起了活珊瑚。

几小时的时间里,达尔文走走停停,仔细观察着那些长势极好的珊瑚。那一年,达尔文27岁。在距离伦敦约11 300千米的这个小岛上,他站在悬崖上——双脚踩在根基位于海洋深处,而顶部几乎触及海面的海底山顶边缘,思维徘徊于关于这座山峰如何形成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一个猜想即将破土而出。这个猜想可以解释这座山峰的成因,也将被证明是他科研生涯中第一个伟大的突破。同时,他也开始对另一个灵感进行探索,虽然它有些模糊,还没有完全成形,但这个灵感最终引领达尔文登上了19世纪知识殿堂的顶峰。

在达尔文的四周,珊瑚生态系统里的各种生物迅速移动,闪闪发亮。种类之多让人惊叹不已,有蝴蝶鱼、雀鲷、鹦嘴鱼、拿破仑鱼、神仙鱼;此外,还可以看见金色的小鱼群“仰仗”盛开的珊瑚花上的浮游生物为生,以及长有尖刺和触手的海胆与海葵。虽然眼前的奇景令达尔文眼花缭乱,但他的思绪却已穿过表面,去探寻更深处的秘密。4年后,达尔文出版了《小猎犬号航海记》(The Voyage of the Beagle)。在书中,他写道:“热带海洋里到处是有机生物,数不胜数。对这些生物充满好奇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个人觉得,很多自然学家在描述那些海底洞穴里的美景时,用词不实,过于渲染。”

从那一天开始到几周以后,达尔文并非只是沉醉于见到的海底奇景,而是一直思考着一些问题,并试图解开那些不计其数的生物背后的秘密。在基林群岛的地面上,动植物的数量和种类并不多。就植物而言,只有少量椰子树、地衣和杂草。他写道:“陆地上的动物,比植物还贫乏。”只能见到少量蜥蜴,很难见到真正的陆地上的鸟类。此外,就是一些随着欧洲的船只漂洋过海“移民”到当地的老鼠。面对这种情况,达尔文不屑地摇头说:“除了猪,再也看不到任何本地的四足动物了。”

然而,距离这片生物稀少的陆地几米远的珊瑚礁水域,却是一片光怪陆离的景象,成千上万的生物都在蓬勃生长,其壮观程度堪比热带雨林。这真是一个谜。为什么环状珊瑚岛边的水域里可以有这么多生物存在?从印度洋里任何一处取10 000立方米的水,全面调查一下水中能找到的生物,可以发现,生物种类与达尔文笔下基林群岛上动物的情况一样,非常贫乏。倘若足够幸运,那么在取出的水中可以见到几十条鱼。然而,在达尔文观察的珊瑚礁边,上千条鱼随处可见。根据达尔文自己的讲述,在海洋中遇到一片珊瑚礁生态系统,就像在沙漠里遇到一片葱茏的绿洲。人们把这一现象称作“达尔文的悖论”(Darwin’s Paradox)——在营养极少的水域里却生存着大量的生物,其生态位(ecological niche)的数量多得惊人。珊瑚礁仅占地球表面积的1/1 000,然而约占海洋生命种类1/4的物种都生长在珊瑚礁边。当1836年达尔文站在珊瑚礁边时,他还无法取得上面的这些数据。但在那之前,他乘坐“小猎犬号”航行了4年,所见所闻足以让他对珊瑚礁水域的生物多样性产生研究兴趣,他知道这些不同寻常的现象并非偶然。

第二天,达尔文与“小猎犬号”的船长、海军中将詹姆斯·菲茨罗伊(James FitzRoy)一起,去勘察环状珊瑚岛的向风地带,只见冲天巨浪冲刷着珊瑚礁的白色边沿。见多了英吉利海峡或地中海平静海面的人,会本能地为眼前翻滚的波涛所震惊(达尔文观察到那些碎浪的力量“近似温带地区的烈风,且绝不会停止肆虐”)。但吸引达尔文注意力的并非海浪的壮观,而是抵御海浪的神秘力量——组成珊瑚礁的那些微生物。

大海波涛汹涌,越过宽大的珊瑚礁,力量之大似乎无可匹敌。奇怪的是,它却遇到了克星。这些克星表面看起来毫无抵抗力,似乎一攻即破。然而,并非是大海饶了珊瑚礁,相反是它死攻不下。巨浪冲过珊瑚,形成猛烈的碎浪,扑上沙滩,击中高高的椰子树,树干都弯曲甚至折断了,可见海浪威力之凶猛……然而,那些其貌不扬、个头低矮的珊瑚礁却屹立不倒,久攻不破。为什么呢?因为有另一种力量参与其中,并与海浪博弈。这种神秘的力量将碳酸钙的原子与碎浪阻隔开,并把那些原子排列成一种对称结构。尽管飓风把海浪撕扯成无数碎浪,但这种神秘的力量像建筑师一样,一直在修筑能抵抗海浪的结构,这样一来,还有什么能对珊瑚礁造成损害呢?

“小猎犬号”的此次出海是为了完成一些科学探索。那些微小的“建筑师”吸引了达尔文的注意,因为他认为它们就是解答那些科学探索问题的关键。海军中将詹姆斯·菲茨罗伊批准出海的公文中记录了探索的目标,其中之一就是调查环状珊瑚岛的成因。达尔文的导师查尔斯·赖尔(Charles Lyell)是一位杰出的地质学家。他提出一种新论断,认为地壳的猛烈运动导致了海底火山的爆发,然后,珊瑚群沿着火山口周边生成了珊瑚礁。因为火山口的形状是圆的,所以珊瑚岛便成为圆环状。虽然导师赖尔关于地壳深处运动的理论对达尔文的影响十分深刻,但站在海滩上,看到层层碎浪冲击珊瑚时,他知道导师关于环状珊瑚岛成因的论断并不正确。达尔文认为,简单的地质运动并不能解释眼前的一切,答案应该是一种锲而不舍的生命创造力。达尔文沉思了一会儿后,脑子里闪过一些想法,那些想法似乎正在慢慢聚集,融合成一种理论,以解释那种伟大的生命创造力。一些思考和问题的答案,虽然尚未成形,却渐渐地变得清晰。

几天的考察结束后,达尔文回到“小猎犬号”上再次翻看考察日志时,他陷入了沉思,那些海浪撞击珊瑚礁的画面一直在他眼前不断地浮现。他在日志上添加了一句话:“虽然我现在并不知道确切的原因,但我认为那些珊瑚岛海岸水域里的壮观景象一定有其成因。”这一句话将在30年后出现在达尔文的名著《物种起源》(On the Origin of Species)中。最终,达尔文找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