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非虚构 我的二本学生:漫长的家访(1)

黄灯

作者简介:黄灯,女,学者、作家,湖南汨罗人。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现任教深圳职业技术大学。著有《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大地上的亲人》《我的二本学生》等。

序:抵达、看到与安放

2017年暑假,应黎章韬邀请,我开始了去学生家看看的漫长旅途。首站是云南腾冲,黎章韬是我2010级中文班的学生。随后五年,我利用周末或者寒暑假,断断续续去过郁南、阳春、台山、怀宁、东莞、潮安、陆丰、普宁、佛山、深圳、饶平、湛江、遂溪、廉江、韶关、孝感等地,当然也去过广州的荔湾、越秀、萝岗和白云。在中国的教育语境中,这个过程被称为“家访”,也是传统教师角色的一项日常工作,但对我而言,这种跨越时空的走访,完全超出了日常“家访”的边界,成为我从教生涯中,从“讲台之上”走进“讲台背后”的发端。

相比《我的二本学生》在较长时空中对学生群体的整体性叙述,这种贴近大地、回到起点的走访,让我在生活细密的皱褶处,从另一个视角获得了讲台之外的更多观察:

我由此看到了一个开阔、丰富、绵密而又纠结的世界,这个世界链接了学生背后成长的村庄、小镇、山坡和街巷,也召唤了他们的父母、祖辈、兄弟、同学和其他亲人的出场。更重要的是,通过家访,我对学生家长——我的同龄人——有了切近的观察和理解,多年来,我对这个群体一直持有朦朦胧胧的想象,但始终无法在脑海中形成清晰而具体的感知,正是家访带来的近距离相处,让我获得了和他们直接交流的机会,并由此确认了一个事实——在中国的高等教育情境中,家长作为教育主体的重要组成,事实上一直以自己的方式,目睹、融入和接受以教育产业化为载体的社会变化进程,孩子从念书到就业的人生大事,往往成为他们遭遇和深度介入这一进程的核心纽结,并伴随着外出打工、亲子分离、跨省婚姻、城乡融合、教育期待、孩子就业等具体情节,演绎着路径不同但气息相通的生命图景。

在家访过程对我课堂的延伸中,我清晰感知到父母的生计、劳动的历练、祖辈的陪伴、兄弟姐妹之间的相处等具体的日常生活,在学生漫长的少年时代,怎样以“教育资源”的面目,渗透到他们的生命成长中,我由此切身感受到了家庭教育、社会教育与学校教育所形成的复杂关联和参差图景,感知到了学生背后的故土、家庭、亲人所链接的教育要素,以及曾经驻留的小学、初中和高中,相比大学的一览无余,才是他们更为根本的成长底色。

当然,让我感触最深的是,陪伴学生回到他们成长的地方,一种被遮蔽的力量,总能在年轻人身上神奇地复苏,我不否认,囿于校园的狭隘和对年轻群体理解维度的单一,在此以前,我对二本学生群体整体的去向过于悲观,当我有机会贴近他们的来路,看清他们一路走来的坚韧和勇气,我发现,往日的担忧,竟然得到了不少释放,他们作为个体所彰显出的自我成长愿望,让我清晰地看到,无论社会的缝隙怎样狭小,年轻的个体终究在不同的处境中,显示出了各自的主动性和力量感,并由此散发出蓬勃的生机和活力。

如果说,《我的二本学生》是一本立足讲台视角,建立在从教经验之上的教学札记,那么,本书是我走下讲台,走进学生家庭实地考察和亲历的家访笔记。叙述和描绘出“讲台之上”和“讲台背后”的双重教育图景,是我多年的心愿,五年的家访经历,让我意外地获得了机会,从某种程度而言,本书的完成,《我的二本学生》才算获得了相对完整的表达。

本书依然聚焦我的二本学生,出场的年轻人,同样来自广东F学院。

回想起五六年来在全国不同的村庄、集镇、街巷走访的经历,有太多难忘的瞬间值得铭记。我在夏天的溽热中,到过喧嚣而纷乱的南方小镇,也在年关将近的冬日寒风中,抵达过萧瑟而苍茫的北方村庄,它们或庇护在高黎贡山之下,或湮没在高速公路隔绝的群山之中,或在夸张房地产广告的包裹里,显示出街巷的活力和烟尘。我在不止一所废弃小学的操场后面,目睹到曾经的教室,随着孩子们的消散,早已一片狼藉;同时也在多所庄重、整洁的高中校园,看到了我讲台下的年轻人,曾经燃烧的梦想和青春。我一次次从广州南站、省汽车站、越秀南汽车站出发,也一次次在漫长的远行中,将家访变为现实,并由此获得机缘,回溯一个个年轻人成长的足迹。

为了更完整地俯览村庄的全貌,李敏怡曾带我爬上老房子的屋顶;为了进到废弃的小学看看曾经的课桌,何境军多次示范怎样翻越学校的狭窄围栏;为了告诉我养蚝的流程,罗早亮爸爸亲自驾船,带我穿梭海湾抵达蚝场;为了感受茶园的辽阔,林晓静妈妈豪情满怀地开着摩托车,载我在崎岖的乡村小径一路驰骋;为了体验爸爸的工作强度,于魏华和我一起溜入了韵达快递辽阔的分装车间;为了更清楚地还原高三的紧张和劳累,张正敏翻出她尘封已久的日记,翻出她高三写过的近两百支圆珠笔,我到现在都无法忘记,圆珠笔摆满一地给我带来的震撼和触动。

当然,更让我触动的是,在这种走访中,以家庭为锚点,往往能轻易看到其所带来的丰富链接:我终于拥有机会看到讲台下年轻人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舅舅、叔叔、姑姑、堂弟、同学等父母以外的群体,看到这个群体和他们的具体关联;也得以拥有机会感受到家庭作坊、进厂打工、养蚝修船、摆摊售卖、种植茶叶、宰杀牲畜等具体生计,是如何作用到一个个孩子的生命中,并在无形中塑造他们的劳动观、金钱观和对求学深造、成家立业诸多事情的认知。

这所有的片段、场景和抵达,在我脑海中绘就了一幅动态而清晰的画卷,接通了一个丰富而真实的中国。

“铁打的校园流水的学生”,作为教师,置身细密的时空之网,目睹年轻的群体,一波波从毕业季的潮水漫过,步入人生种种的不确定性,再也没有“流动性”三个字,更能让我切身感知到他们的生存。我的课堂,不过是学生流动性命运在高校象牙塔中的片刻驻留,“二本学生”作为一个群体的命名和出场,不过是我借助职业的便捷,对他们存在的粗疏叙述。但与他们生命链接更为紧密的家长群体,在当下急剧变迁的时代洪流中,却始终面目模糊,难以在喧嚣的信息堆积中,冒出稍稍清晰的面容和身影,更难直接听到他们的声音。庆幸的是,也正是通过家访带来的便捷,我才得以走近这个隐匿的群体,并获得一次次互相看见、直接沟通的机会。

我想起第一站到达章韬家,坐在雨天的茶桌旁,听他爸爸讲起早年在缅北的伐木经历,他平淡地叙述一切,我却听得心惊肉跳;我想起正敏带我穿梭在童年常走的泥泞小径,想起我们在村庄高高山岗的小学所感受到的绝对宁静,尽管妈妈不在身边,但在故乡的山间田地,无处不是妈妈劳作的身影;我想起源盛带我重走课堂上描述过的“打火把上学的路”,目睹他最喜爱的堂弟车技惊人,却无法获得驾照进入城市谋生的事实,而我在此种遗憾和现实中,突然理解了无法与我谋面的妈妈,为何在生完孩子后,一定要走出大山的坚定;我想起晓静妈妈跨上摩托,带我在茶场的山路上风驰电掣,她人到中年,却依然活力四射,我一眼就能感受到,只有同龄人才能明白的孤独和不甘;我想起境军妈妈站在村口人行道的桃树下,和我讲起儿子的懵懂给她带来的忧虑和无奈,以及决定留守家中陪伴孩子的挣扎和坚持。

事实上,虽说是家访,和家长见面原本应为这一环节的核心,但不少时候,就算来到学生家,我也有可能见不到他们的父母,他们要不双双在外打工,要不一方常年在外。有幸能够见到双方,我们大都没有特定的时间用来交流,他们无法停下手中的活计,生存严丝密缝,日复一日的既定劳作,填满了日常的有限空隙,我们难得的聊天机会,更多只能在红薯地、猪栏旁、快递间、养殖场,或者铡猪草、煮猪食、织渔网、拣快递、修单车等忙碌的间隙中进行。这些场景如此具体、日常而又必然,无不浸润了快速流动的现实在他们身上打下的烙印。他们坚信劳动创造价值,勤劳、质朴而又坚韧,他们对个人消费保持警惕,但对孩子的教育展现出了惊人的重视、不计代价的付出和让我羞愧的耐心,承载了天下父母望子成龙的朴素心愿。和我们的父辈比较起来,这群来自中国传统家庭的最后一代,无论在生活方式还是在价值观念上,依然延续了父辈的精神底色。

毫无疑问,他们是中国最为广大的劳动者群体,在叙述中国高等教育的整体图景时,他们是不可忽视的、沉默而庞大的主体。正是在一次次切近的观照中,我进一步坚定了此前的判断,他们的孩子,我庞大的二本学生群体,构成了中国大学生的多数,成为社会的重要支撑,作为家长,他们以自己的劳作和付出,作为劳动者的主体,同样构成了中国社会正常运转的重要基石。

在和学生共同的寻访中,我一次次感受到,剥离掉985、211、双一流等名校孩子的光环,对更多年轻人而言,哪怕进入二本院校,除了自身的竭尽全力,同样离不开家庭奋不顾身的托举。

我还必须承认,正是通过家访,激活了我很多关于教育的想法,也祛除了我此前的诸多困惑。多年来,相比通过写作呈现学生的命运,我更想做的事,是通过教育实践改变学生的命运,并尽力发现和寻找如何助力学生安放身心的途径,这种明确的“建构性企图”,是我作为一个教师的职业本能。如果说,《我的二本学生》从“学校教育”的维度进入,凸显了年轻群体越来越难以立足社会的趋势,这固然显示了流动性时代在全球化大背景下遭遇的危机,但也从另一个侧面,暴露了“学校教育”裹挟在现代分工之上,悄然将“完整的人”置换为“工具的人”这一过程所遭遇的挑战。那么,从寻找新的教育资源的角度来看,“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是否蕴含了一直被我们疏忽和漠视的地方?那些我们早已视而不见的日常,湮没在个人化话语中的定见,是否真的失去了讨论空间?说具体一点,诸如原生家庭对孩子的影响,是否真的像某些主流媒体宣传的那么确凿?鳄鱼池般应试链条裹挟下的过度学校教育,其对个体的严重损耗,是否应作为成本进入考量?家庭结构的变迁、个体的唤醒契机、劳作对孩子品行的锤炼、祖辈给予孩子情感滋养所构建的心理屏障、多子女家庭孕育的彼此担待中的责任感、家族团结协作所滋生的集体力量、公共意识的植根对个体意义感的确立,是否隐藏了当下贫瘠、慌乱的教育实践中,值得重新挖掘和审视的宝贵经验?在绩优主义横行的时代,我们是否需要心平气和地回到教育本身,对极度内卷的现实保持警惕,并对附着在文凭通胀和高校鄙视链条之下的现实,激活并恢复来自个体直觉的质疑勇气,真正让“人”的概念和声音得以强化和彰显?

说得更直接一点,在逼仄到无以复加的成长语境中,作为成人和教育工作者,是否应守住和跨出学校教育的边界,仔细去勘探和甄别那些曾经帮助年轻个体安身立命的要素和可能,并在越来越单向度的评价体系中,帮助年轻人确立丰富而多维度的自我审视?

是的,拉开时空看,正是五年的家访经历,让我挣脱知识包裹的学院氛围,通过特写镜头般对学生个案的聚焦,获得了对上述追问的直观答案。比之大学校园中我对年轻人生活的熟悉,以及他们毕业去向的明了,通过家访,我直接感知到了学校以外的更多维度,“具体而稠密的日常生活”,到底从怎样的层面,塑造了一个个“立体而丰富的人”。

举个例子,尽管在和年轻人的交流中,我不止一次地感受到他们和祖辈之间的深厚感情,但只有目睹文瑜给奶奶剪指甲的一幕,目睹何健站在爷爷坟前的郑重和追念,目睹章韬外婆慈爱温柔地注视眼前健康黝黑的外孙,目睹境军扶着中风的爷爷在宽阔而简陋的客厅走来走去,我才清晰地意识到,相比课堂的粗疏,在他们的生命成长中,隐匿了很多我看不见的场景。在关于代际的叙述中,我切切实实感受到,这些并未瓦解的家庭结构所留存的传统人伦,事实上正是作为生命中的“真正之重”,进入到我讲台下年轻人的情感结构中。凭直觉,我甚至可以判断,廖文瑜、何健、黎章韬、何境军,之所以更有立足社会的勇气,正来源于他们和父辈及祖辈深刻的情感链接。在别人眼中,他们统称为“懂事的人”,在我眼中,他们是一群内心柔软、情感丰沛、充盈责任感而不乏力量的人。我在课堂的驻留和观察中,无法从同质化的教育要素里,发现他们情感教育完成的具体路径,也说不清他们和其他孩子差异的原因,但回到他们的出生地,回到他们的村庄和亲人身边,一些被遮蔽的图景便会浮出水面。

我想,这也是本书中,除了观照学生的求学和就业层面,我更为侧重叙述村庄的变迁、父母的生计、和祖辈的关系、家庭模式甚至同龄人分野的原因。只有还原到这些具体层面,我才能清晰地看到,“背后的村庄”作为生命的原点,怎样成为年轻人“社会化”的发端;才能明确感知,渗透在父母生计中的“劳动”,怎样作为教育资源浸润孩子们的价值建构;才能进一步确信,祖辈毫无保留的情感滋养,怎样给孩子们传递直面现实的力量和勇气;也才能看得更清,在庞大的年轻群体中,我的学生,就算只能来到一所二本院校的课堂,相比更为多数的同龄人,也算得上巨大的突围和幸运,更幸运的是,他们没有被现实中无处不在的压力打败,终究依仗更为本源的滋养和力量,在喧嚣世界中找到了安放自己的地方。

从教育要素的角度看,如果说,《我的二本学生》通过叙述流动时代学生命运的变迁,凸显了“学校教育”的有限性,那么,本书将通过家访个案所链接的成长细节,通过叙述学生背后的家庭所遭受的流动性境遇,竭力探讨“社会教育”和“家庭教育”所包蕴的细碎可能,如何帮助年轻人更好地立足社会,获得安身立命的根基。

而这,也是我在本书中,对出场年轻人的教育图景进行梳理时,愿意花较大篇幅,不厌其烦地叙述学校教育以外其他因素的原因:诸如黎章韬在就业的选择上,父亲对他的影响,他工作以后,客户交流对他的塑造;诸如张正敏与家庭环境、社会偏见对抗的自觉,以及大学期间彻底接纳自己、直面个体真实的勇气;诸如于魏华从父母职业中习得的商业敏感和行动能力,以及对金钱的管理意识和根深蒂固的独立观念;诸如何境军在和爷爷密切的情感关系中,因家族纠纷,在高中阶段偶然被激活的担当使命;诸如林晓静和莫源盛尽管在现实的夹击中,不可避免地遭遇考研或就业的失败,但他们一直听从内心的声音,敢于坚守兴趣的指引,终究慢慢在社会上寻得了立足之处。我在感知他们踏实、充盈而从容的生命状态时,时时意识到,寻找一种不受制于概念和焦虑煎熬的生活,在现实的夹缝中,并非不可能。

在这些个案身上,还原他们各自被遮蔽的成长细节,我惊讶地发现,其力量感的来源,很大一部分来自和现实的对接。当负载于学校教育之上的文凭,其边际效应日渐递减,他们立足现实,脚踏实地,破除“成功学”对自己的禁锢,回到“整体的人”成长本身,在一次次另类实践中,相信来自直觉的声音,相信内心的真实力量,在不起眼的日常生活中,滋生了进入社会、立足大地的勇气,并促成了教育最为核心的环节——“自我教育”的达成。

尽管我知道,本书中提到的个案,并不构成我学生的主体,但他们的实践和选择,极大地丰富了我对二本学生群体的观察和叙述。

我由此意识到,尽管从整体而言,任何群体都受制于时代大势所决定的趋势和路径,但从微观角度看,个体一直拥有社会夹缝中突围的可能,这恰恰是教育之于年轻人的重要意义,也是它能提供此种可能的最好屏障,激活个体的生命活力、唤醒他们的主观能动性,恰恰是教育能以柔韧之躯巧妙抵达之处。而我所谓的“建构性企图”,除了具体的教学实践,更为根本而切近的路径,正来源于和年轻人站在一起,直面真实的社会、自主抵挡生命的惯性消耗、尽可能和更多的人建立关联,并在具体的生存细节和生命场景中,以下蹲的姿态,激活各自的生命活力,积蓄可持续的起跳能量和力气。

毫无疑问,这是家访旅途所构建的丰富链接,对我回到现场的最大馈赠。

好了,让我从教师角色习惯性地饶舌中,说说几年家访的直观感受。

不得不说,相比千篇一律的课堂,五年的家访经历,极大地丰富了我对教育的理解,也激发我对年轻人的成长产生了更多思考。每次走进学生家,我都怀有特别的期待和真实的雀跃,见到家长的那一刻,内心充盈着一种久违的温情。在短暂的相处中,我亲眼看见一双双或沧桑或残缺的手,通过各类普通的劳作,铺就了孩子们通往大学的路,我亲眼看见他们劳碌的同时,因为教育带来的希望,在田野、在山间绽放的笑容。和他们在一起,一种“遥远的亲切”和“眼前的亲切”杂糅交织,我由此感受到某种从未有过的慰藉和涤荡,从他们身上,我看到同代人被时代打下的精神烙印,清楚觉察到独属于一代人的率性、野性以及并未泯灭的活力和激情。

这种让人放松、没有隔膜、彼此敞开的关系,固然来自师生之间的信任,更来自我和我的同龄人——学生家长之间,因为共同的时代记忆所产生的共鸣,在以家访名义的遥远回望中,不需要语言,我们就能跨越具体的现实处境,滋生出一种别样的理解和默契,感知到彼此的心心相通。

这是属于同龄人之间,对逝去时光缥缈却真实的牵念。

同样,通过倾听,我在感知不同地域、不同家庭相同气息的同时,也在一次次行走中,唤醒了自己对故乡、对工厂、对祖辈、对亲人的记忆,他们给予我的情感支持和持续鼓励,让我感受到教师这个职业的庄重和尊严,也感受到教育的柔软、美好和力量,在网络泡沫和现实的喧嚣中,一种久违的让人宁静的东西在我内心萌生。

我想,这是我走进学生家庭,和他们的父母一见如故,没有任何隔膜的原因。

最后,让我借助文字的庄重,记下本书中出场妈妈的名字,并借此表达对中国劳动者的敬意:黎章韬妈妈尹聪兰,莫源盛妈妈李翠艳,张正敏妈妈范氏碧(中文名黄梅香),罗早亮妈妈谭君芳,吴浩天妈妈刘月吟,蔡礼彬妈妈张赛卿,于魏华妈妈袁美芳,何健妈妈李开云,廖文瑜妈妈冯珍,林晓静妈妈谢英华,何境军妈妈李秋琼,温钰珍妈妈潘胡取。

我相信,就如当初和她们告别时约定的那样,我们还有机会再度见面。

(《我的二本学生》一书2020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本文系作者为续作《我的二本学生:漫长的家访》单行本所作序言,本刊发表的是该书部分章节)

一、去腾冲

踏上家访路

2010年9月,从未出过远门的黎章韬,准备去广州上大学。他的分数,按照当年的录取线,可以上云南师大,但他对教师职业不感兴趣,一心想到沿海地区看一看,这样就报考了位处广州的广东F学院。他原本填报了热门的会计专业,由于竞争激烈,最后被调剂到了中文专业。

父亲忙,考虑到路途遥远、开支也不小,他没有选择陪伴,而是削了一根花梨木,郑重地交到独子手中。章韬对远方的想象,兴奋中夹杂着茫然和担忧。第一次出远门,他偷偷上网查询了一些防身的套路,“背了一双球鞋,携带了一根棍子,拿着通知书就走了”。父子之间没有明言,随身携带的花梨木,其实也是漫长旅途的防身工具。

从腾冲到昆明,章韬坐了九个小时的汽车,当天,他又从昆明登上了开往广州的绿皮火车。事实上,这次远行让他拥有了第一次坐火车的机会,“以前没出去过,没出过保山城,昆明都没到过”。他根据隐约的直觉,仅仅携带了少量现金,几年后,他坦言:“说出来你们不要笑,我是很土的那种,第一次出门,现金都是分开藏,口袋里只放了几十块钱。”他将更多的现金塞在鞋垫下,唯恐陌生人从口袋里顺走。

为了尽早适应大学生活,章韬比别人提早一个星期到达广东F学院。这样,他的大学就比别人多了七天。

军训结束,我成为他的老师,给他们班讲《中国现代文学史》。第一次课堂发言,我记住了章韬黝黑、坚毅、毫不含糊的模样。

2014年6月,章韬大学毕业,他从广州天河区的校园,回到了云南腾冲固东镇的村庄。章韬年少时代对外面世界的期待,在大学四年长长的风筝线中,并未在广州的繁华、喧嚣中得以强化。在我任教的十几年中,相比于多数学生对大城市的向往,像章韬这样坚定选择回乡的孩子并不多见,何况,他来自相对僻远的云南,更何况,在他毕业的2014年,大学生就业的难度远远比不上今天。“到沿海地区看一看”,对他而言,不过是负载在外出读书行动上的一句承诺。章韬义无反顾地返乡,让我一直深怀好奇,这也构成了我们师生之间保持密切联系的内在原因。

2017年暑假,我和章韬约好,决定启程去他的故乡腾冲看看。

对这个家庭的寻访,构成了本书的开端。

从广州去腾冲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直接坐飞机,航班隔天就有;还有一种是先坐飞机或火车到昆明,再从昆明转飞机或者大巴去往腾冲。我决定按照章韬回家的线路,从广州坐火车到昆明,然后再从昆明坐大巴,前往保山地区的腾冲市固东镇。

这是我第一次踏上祖国的西南大地,也是此后多年断断续续在全国各地对学生进行家访的首程。

2017年7月25日,我从广州南站登上去昆明南站的高铁。章韬大学期间只能乘坐绿皮火车,2014年12月南昆高铁的开通,给广东和西南地区的往来提供了极大的便捷。七八个小时的旅途,相比以前慢车的悠长,让我真切意识到,“云南”这个从我年少时代便在脑海打下烙印的地方,并非远在天边。

时值夏季,列车驶出广州的边界后,在广东境内途经云浮东站,很快便进入广西地界。沿途铺开的视野,和京广线北段的广袤、单调形成了鲜明对比。两广境内山区多,田野散落在山与山之间的空隙中,村庄隐匿于山脚下。一路所见的农作物主要是稻谷,这种南方常见的粮食作物,在田野中已经成熟。我留意散落田间的稻秆,明显高于故乡常见的高度,显然,这是单季稻种植的后果。虽然两广地区的气候非常适合双季稻种植,沿途的农民明显已不再进行两季的耕作,田地间看不到双抢时节的繁忙迹象。

与稻田的敷衍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列车进入广西境内后,在非喀斯特地貌区,高铁线沿途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桉树,远远看去,整饬而优雅,在起伏的山坡上绵延不绝,没有尽头,规模极为庞大。尽管成规模种植桉树一直因破坏环境而被人诟病,但对经济落后的山区而言,依旧是增加收入的可靠途径。也许,在水土条件优越的广西地区,种植桉树对环境的透支,较之经济的实际需求,还不值得计较太多。

火车在田野、山间、一个接一个的隧道中疾行,根本来不及让人产生视觉疲劳。我突然意识到,若不是高铁的开通,这些路旁的村庄,这些隐匿在深山老林中的村庄,我将永远没有机会遇见。

傍晚时分,列车抵达昆明。这座西南名城比我想象中要散淡和安静,弥漫着一种特有的笃定。昆明的日落时间比广州晚了两个小时,临近八点,天空依然朗晴,这让我感觉自己赚到了白天的光阴。在昆明逗留一晚后,第二天一早,我赶往客运站,登上了开往腾冲的长途巴士。大巴很快进入群山的怀抱不停穿行,触目所及是难以穷尽的大山,巍峨、壮观、亘古不变,不时可以看到野性的河流,夹杂轰鸣的声音,就在身边奔腾。多年前地理课本上的知识,在眼前的风景切换中,获得了真切感知。

同车的旅客中,可能只有我是外省人,其他人带着归家的从容,一脸平静。坐在我旁边的一位大姐,比之其他旅客的缄默,话明显要多一些,面对沿途的美景,怎么也掩饰不住对故乡的热爱。临近腾冲时,她急切地指引,“前面就是龙江大桥,开通的时候,好多人来看。”确实,龙江大桥横跨龙川江河谷,以一种突兀而协调的壮观,呈现在人们眼前。龙江大桥对腾冲人而言,既是地理意义上的归家标志,也是精神意义上的情感牵引。当然,对章韬而言,这更是一条牵引他回到故乡,同时也将他带往外面世界的通道——他的产品,通过龙江大桥,流向了祖国大地的四面八方。

遇到大桥的那一刻,我突然明白,章韬对故乡土地的牵绊,越出了我以往对年轻人成长路径的理解。

在腾冲休息一晚后,我来到了章韬家——从在广州南站上高铁算起,历时四十八小时。我终于看到他经常在微信中晒出的宗艺木坊,看到院子里高高的向日葵花,正盛开在高黎贡山勾勒的高远蓝天下。

高黎贡山旁的村庄

宗艺木坊是章韬大学毕业后回乡工作的地方,在固东镇上,距离他出生的和平村约八公里,两地之间道路畅通。很长一段时间,他每天上完班,骑着一辆摩托车回到村里。比之实习期间在广州挤地铁、倒公交,这种便捷让他极为舒心。

和平村是典型的云南山区村庄,从地质状况看,这边属于火山地貌,随处可见火山石搭建的老房。巍峨的高黎贡山静静地环绕村庄,到处是绿色的植被,散发着和海南村庄相似的气息,但相比于海南的炎热,腾冲的凉爽给人一种特别的安定感。章韬坦言,因高黎贡山的阻隔,外面世界发生的变化,很长时间都没有波及村庄,和他同龄的孩子,没有一个因父母外出打工成为留守儿童,而我熟悉的湖南、湖北村庄,1990年代出生的孩子大都成为留守一族。拉开时空看,高黎贡山的矗立,固然阻隔了村庄和外界的沟通,对孩子们而言,却成为守护他们童年的天然屏障。

和平村看起来整洁有序、清爽雅静,一种让人放松并渴望停留的情绪,不自觉在我内心蔓延。在路边,随处可见悠闲游荡的水牛群,老人则聚集村口的树下玩乐、闲聊,稍稍远一点,可以看到村庄周围密布墓群,坟墓修建得朴素而讲究,没有半点阴森气息,在这里,逝者和亲人的生存空间交错一起,界限并不分明。

有意思的是,村子里分布了好几家饮食小店,不少老人在路边支起铁制的简易烧烤摊,将新鲜五花肉、西红柿和辣椒烧好,现场制作酸辣味的火烧米线。因太阳下山晚,他们的作息时间,也不同于我生活过的湖南和广东。一日三餐,从十点到十一点之间的早餐开始,午餐算不上正餐,叫“晌午”,以米线或者饵丝为主,晚上六七点的晚餐才算正餐。吃完晚饭,并不意味着一天劳作的结束,村民还得干会儿活,差不多八点天黑后才结束一天的劳作,十点左右睡觉。但章韬经常要忙到十二点以后,他白天劳动,加工产品,晚上要利用网络和外界沟通,通过微信售卖产品。

近几年,男女比例的失衡,使得村里外地媳妇的比例明显增多,在聚集的人群中,偶尔还会闪过缅甸女孩的面孔。火山灰独特的成分,极其适宜淮山的生长,种植淮山,成为村民的主要经济来源。村庄自然环境好,最大的一口水井下,肉眼可见的泉眼不断冒出清冽甘甜的水源。比之挑水的辛劳,水管的铺设让村民享受了自来水的便捷,可章韬提及最多的,是故乡真正的甘泉,“这是最好的水质,是真的甜,没有任何自来水的漂白气味”。

章韬的外婆家也在和平村,村头村尾往来方便。外婆家有他童年最温馨的记忆。从两岁开始,他就和外婆生活在一起。当时,妈妈忙不过来,爸爸年轻气盛,与流氓打架,被判了两年劳改。外婆无论去哪里劳动,都将他带在身边,“我小时候就是在她怀里长大的”,章韬说起来,好像一切发生在昨天。

不到几分钟,章韬便带我来到了外婆家。在舅舅精致木楼旁边的院子里,我见到了这位老人,干净的脸庞,慈祥、精干,在院子的花丛中,外婆素雅而精神的笑容自然绽放。“章韬是我最喜欢的孙子,是我领大的,他总是来看我,懂事,心好。”老人开销小,目前依旧独立生活,不要子女供养,“外婆吃素、种菜、种豆子、喜欢种辣椒,豆子一年都要卖不少钱,吃不完的蔬菜,她会精心做成干腌菜,拿到集市上售卖”。

章韬性格中的人情味,被外婆表述为“懂事、心好”,显然,这种性格的养成,得益于章韬从小在外婆身边长大。

章韬的妈妈兄弟姊妹四人,她排行老大;二姨嫁给了一个屠夫,“屠夫在我们这里很吃香,二姨日子过得还不错”;三姨性格外向,喜欢闯荡,打工期间认识了丈夫,嫁到了两百公里外的少数民族山区,“地方虽然穷一点,但她很开心,在那里,村民有什么事会跳舞,吃完饭没事干也跳舞”;舅舅就在村里,外婆住的木楼,是舅舅精心所建。

童年经历中,章韬对长辈的劳动场景刻骨铭心,收麦时节,他会戴着草帽跟在大人身旁。和亲人的情感交流,也在这种共同的劳动中自然达成。像任何一个乡村长大的孩子一样,他对田野的一切了如指掌。辣椒何时开花、何时长大、何时变成鲜艳的红色,会像季节的更替一样,悄然印入章韬的脑海。

那时伐木是父亲农业劳作以外的主要生计,每到正月初六初七,父亲就要趁冬天不下雨的间隙,去缅北伐木,“我会送他去路边,很不舍,那种感情我是体验过的”。妈妈为了养家,很长一段时间在村里卖米线,章韬会跟在身边打下手,帮妈妈做点事情。

章韬的童年,说不上贫穷,但也算不上毫无匮乏。整体而言,尽管父母和其他亲人对他施加的教育,依旧沿袭了传统的惯性,但独生子和长孙的身份让章韬事实上领受了不少自由而散漫的爱。虽然勤劳早已成为刻在父亲骨子里的基因,自己一天也不愿意耽误干活,但他从未逼迫儿子去干太多的体力活。

和同龄的城里孩子比起来,章韬更像一头淳朴、健壮、生命力蓬勃的小兽,保留了天性中的灵气和野性。

在村里,章韬读过的幼儿园、小学一直都在。他的小学就在家门口,走过去不到二百米,如果翻墙,则只有几十米距离,现在升级为固东镇中心小学。从小到大,他的成绩一直很好,语文更是拔尖,唯一的遗憾是英语,中考都没有及格,就算如此,他还是考入了腾冲一中。和我大部分来自乡村的学生不同,章韬好像没有面临过太多物质的窘迫,“我的命比较好,小学费用不高时,家里穷也不要紧,念到初中,家里情况好转了一点,念到高中,我爸帮人打工,工资接近一万,已经算很高了”。

在章韬的同龄人中,他小学班上三四十个同学,考出去的有五六个。在传统的职业选择中,像他这样1990年代初期出生的男孩,依然有人选择伐木。父亲早早从事这一行当,深知其中的艰辛,不让唯一的儿子去缅北伐木,是他的心理底线。

和多数男孩对未来的懵懂不同,章韬从小到大对自己的人生有清晰的想法。只不过种种具体的梦想一直处于变化之中。小学时,他曾想过当警察,“背一把枪,好威风,穿身制服,给人气派的感觉”。初中时,目睹老师被淘气的学生气哭,他对教师职业没有向往,倒是无意中听到老师对微薄工资的抱怨,让他对挣钱充满了渴望。事实上,相比别的学生,章韬有更多机会接触金钱:妈妈常年卖豌豆粉、米线,章韬时不时帮忙,很小就在细碎的现金交易中学会了算账;他做事细心,深得老师信任,从小学到初中,一直负责管理班费,“从来没有出过错,拥有金钱的感觉特别好”。对金钱的敏感和兴趣,让他在小学时就热衷和村里的小伙伴捡垃圾、拾废铁,天气炎热的麦收季节,甚至独自租冰棒箱卖冷饮。“想起来,到初中,我便明确意识到,最大的心愿,就是做大老板。”高中时浸润在腾冲一中古朴、深厚的文化氛围中,章韬赚钱的心思淡了很多,“高一时,我对传统文化的兴趣突然被激发,迷上了考古,特别想当一个考古学家”。这个梦想没有持续太久,等到上了大学,他感觉当考古学家的愿望越来越缥缈,宿舍里的同学大都来自广东,“大家都不喜欢考公务员,觉得太死板,感觉还是做生意比较自由”,章韬也回到初中时的想法,经商的念头越来越强。

大四最后一年,临近毕业季,章韬在广州一家银行实习几个月后,对水泥森林中极度紧张、压抑的生活,产生了深深的厌倦,但对要不要留在广州,始终犹豫不决。2014年1月,父亲外出购买装修材料,被开往缅北运送木材的无证货车撞上,脑部重度受伤。“当时放寒假,正在回家的长途大巴上,因为睡觉,我一直关机,打开手机时,看到满屏的未接电话,我就知道家里出事了。”章韬直接赶往医院的ICU,见到了无法辨认的父亲,一个亲戚告诉他,父亲命虽保住了,能不能清醒过来不好说,有可能成为植物人,“几个医生也这样说,我就比较害怕”。庆幸的是,在昆明做完手术,经过精心护理,父亲逐渐恢复过来。“作为独生子,我立即知道了自己的选择,我担心亲人再次出现意外时,我在千里之外获得消息,我不想给自己留下一生的遗憾。”

大学毕业后,章韬果断回到家乡,跟随父亲打理木艺工坊。他追溯回来的由头,父亲遭遇的变故,是直接原因,但不喜欢广州的天气,“受不了广州这么热”,则是一个云南孩子最真实的感受:“我到广州觉得不舒服的地方,就是每天都要洗澡,每天都黏黏糊糊,而云南的空气干爽清冽,三四天洗一次就好。”

宗艺木坊

对于章韬的返乡,父母表现出完全不同的态度。

父亲支持他,“我们的关系像弟兄两个”。父子俩价值观相同,对于人生的设想,父亲觉得,“应该用在最有价值的地方”,在他的理解中,自己坚持和辛苦了那么多年,在木艺制作方面已经给儿子搭建了一个平台,章韬多少有了一条退路。潜意识里,父亲坚信,儿子能耐越大,自己工坊的转型也会越方便。更重要的是,他对章韬没有不切实际的期待,从不觉得孩子在广州念完大学,就不应该回到乡下,既然大城市生活不易,物价贵、房子贵,还不如回来发展。

妈妈则希望儿子找一份有编制的工作。“我妈是那种特别传统的人,我就算做生意能闯出一片天地,她也不高兴,哪怕我一天有一万元的利润进账,她也觉得悲观,觉得没有明天,她认为当一个教师也可以,考一个公务员或者是政府合同工也可以,只要是有编制的职业,就喜欢,她信奉那句话:吃公粮的,星期六在家闲着也有钱。”直到现在,每有人问起,章韬念完大学为什么没有留在城里,妈妈总要强调,“儿子本来在广州的银行上班,是家里人将他叫回来的”,仿佛这个曾经的事实,能够给予她足够的安慰。父母态度的分歧,让章韬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挣扎之中,他从不和妈妈争辩,只想赚更多的钱,让她放心。

父母理念的差异,从两人处事态度可以看出来。碰上无理取闹的执法人员,父亲会捏着拳头冲出去,妈妈则会在后面拼命拉住丈夫。

经过几年的打磨,章韬从初期的隐约失落转变为暗自庆幸,在断断续续了解到当初留在广州的同学大部分空间逼仄、日子艰辛时,他对自己的选择更为坦然。一些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因素,都成为他安心留在家乡的支撑。

对国家的宏观战略,章韬极为敏感,他看好“一带一路”给云南带来的机遇,腾冲作为边陲省份的名城,一直是通往缅甸的重要口岸。历史上,滇缅铁路和驼峰航线,曾在特殊时期发挥过巨大作用,腾冲市内庄严静默的国殇墓园,始终以一种沉默而笃定的方式,叙述着这片土地曾有的激荡和悲情。章韬对腾冲的前景极为乐观,他说服家人在即将开通的火车站旁购置了商铺,既然自己不会进入体制工作,那自由地经商,就是最好的选择。尽管宗艺木坊的经营还算稳定,随着缅甸的封关、缅北局势的恶化,原材料的匮乏,是看得见的后果,迟早面临转型是章韬必须接受的现实,“如果以后不做木艺,我会琢磨是否转行翡翠,再不济,也要留意餐饮”。

除了工作的踏实,当地优美的自然景色,也给章韬带来了极大满足。在没有走出云南之前,他对沿海城市充满渴望,但通过高考外出见识过后,他发现高黎贡山护卫的故土,火山石建起的村庄,其实是人间少有的好地方,“内地农村,特别是城郊接合部,看起来就像垃圾场”。

当然,章韬返乡后,也遭受了难以释怀的困惑:上大学让他失去了农村户口。2010年考上大学时,录取通知书的附件上,明显提示,“为了毕业后就业方便,最好把户口迁到学校”,章韬就此去当地派出所咨询,得到的答复是:迁出去以后还可以迁回来,不会有任何影响。但事实并非如此,回到腾冲后,他的户口一直难以迁回,“我感觉很遗憾,我被欺骗了”。失去农村户口,意味着章韬不仅失去了户口负载的基本资源,根据政策也失去了购买农村土地的资格,“他们之所以这样做,就是想拉高城镇化水平,把居民生硬地拉到城镇范围里”。在城镇化快速推进过程中,章韬只是城镇化率分母中很不起眼的一个分子,不能迁回户口的伤害,一直让他难以平复、耿耿于怀。

宗艺木坊是典型的家族工坊。腾冲毗邻缅甸,木材加工一直是传统行业,尤以名贵的金丝楠木为甚。章韬父亲自2006年转行做根雕后,逐渐独立出来,自己开了一家工坊。出车祸前,工坊正历经从起步到发展的关键阶段,突然的变故,让工坊处于停顿状态。章韬对于木艺,并无特别的研究和兴趣,在决定随父亲打理工坊后,他从当初的“被逼与木头接触”,到现在终于“自愿地喜欢上”。他的工作体验,夹杂了获得利润以外的精神快乐,每一次切出木板的新纹路,一种无法言喻、源于大自然赐予的美感,都会让他兴奋起来。

从工序而言,买料、设计、加工、销售是核心环节。父亲经验足,原材料的质量,完全依靠他的判断,“去买料子的时候,爸爸的重要性最明显,树根做成什么样,他心里要有数,茶台怎么切,就靠他定翘板”。原材料依靠缅甸进口,腾冲的商人多年来一直可以便捷地进入缅甸采购。2015年章韬完婚后,全家人将重心转到工坊,准备大干一场,不料缅甸突然封关,木材停止出口,他们就算压缩了别的开销,也只是在边贸的尾货中抢屯了少量原料。如何获得稳定的原材料供应,成为家人最担心的事情。

产品的设计,是工坊的核心竞争力,尽管工坊产品有不少是实木大板,貌似不需太多设计,只需根据材料的尺寸裁剪,但原生态的根雕是否出彩,则完全取决于父亲来自直觉的设计。宗艺木坊,不但承担了展览成品的功能,更是半成品制作加工的场地。父子俩对加工环节极为严格,以上油漆为例,因工坊在路边,白天繁忙的车辆会带来灰尘,他们喷漆时,会选择晚上进行,在油漆的选用上,更不会计较价格,常用的高端品种,价格逼近三千元一桶。

销售环节有两条线,一条借助不同地方开设的实体店,一条借助网上的微信推广。无论哪条线,都涉及运输环节的物流问题,产品特殊,打包尤为重要,物流成本的攀升,增加了工坊的经营压力。缅北封关后,加上外部经济环境的变化,销售面临激烈争,为及时回笼现金,往往要低价出售成品,行情不稳,成为常态。在腾冲,入行木艺的大都为本金不多的小业主,有些碰上生活窘迫,迫于生存压力,会赶着销售,将存货早点变现,所获利润仅仅来自加工费用,对极度依赖原材料质量、利润来自地域优势所带来之差价的木艺行业而言,这种倾销策略性价比极低。章韬入行时间不算长,却已见证身边不少同行在严酷的市场压力下遗憾出局。

整体看来,面对工坊复杂而烦琐的程序,家中成员各司其职:买料和设计,父亲把关;加工由父亲和章韬协作完成;销售环节全家参与,网络销售以章韬为主,实体店则由妻子和妈妈管理;日常后勤由妈妈和妻子分担;作为勤俭节约的典范,妈妈主动承担了全家的财务管理工作,所有产品的进账,都会从她的账户出入。无论如何,一家人的核心是父亲,宗艺木坊的灵魂人物也是父亲。

从职业传承而言,章韬大学毕业回到家乡,跟随父亲加入宗艺木坊,沿袭了一条古老的“子承父业”的手艺人路径,只不过章韬踏入这条道路的时间起点,要从大学毕业后的时光算起。

手艺人父亲

章韬的爸爸出生于1970年11月。童年时期,家里的生计全靠爷爷上山砍柴售卖,“爸爸出生一百天时,爷爷外出砍柴,山上的大石头滚下来砸死了他。”直到2016年,爸爸才将爷爷的骨殖捡回来,按照习俗安葬在靠近亲人的山边。

爷爷去世后,奶奶带着年幼的儿子改嫁,后来又生育了几个孩子。像那个年代的多子女家庭一样,奶奶的日子过得一地鸡毛:吸毒的曾祖父、冷漠的继祖父,不争气的叔叔。在生活的重压下,奶奶对尚未成人的儿子逐渐失去耐心,变得越来越漠然。1990年代末期,叔叔在口岸和贵州的几伙流氓打架,造成重伤无人理会,爸爸将叔叔送去医院,没有抢救回来,去公安局报案后,直到现在都没有结论。

爸爸从小喜欢画画,年幼阶段还不会写字,在一贫如洗的家中,他挖空心思寻找机会。家里有一个搪瓷缸,瓷缸底部有一匹马,这是爸爸唯一能找到的与“美术”有关的资料。“小时候,我照着画,就画那匹马,越画越像,等我学会写一二三四,那匹马已被我画得可以跑起来。”小学毕业,同学互赠礼物,爸爸没有钱,让每个同学撕下一张纸,画一匹马算是回赠。家里穷,爸爸念到初一,学业被迫中断,十四岁开始,他跟随邻居上矿山,十七岁,开始去缅北伐木。二十岁刚生下章韬,就被家里要求搬出来,三口人住在几间茅草房内,直到章韬十四岁。

对爸爸而言,伐木算得上青年时代最重要的副业,他从十七岁开始,一直干到三十四岁。伐木有明显的节令要求,雨季无法作业,要见缝插针抓住合适的时间。每到过完中秋节,爸爸就会去缅北,直到过年才回来,回家住几天,正月初几又得过去,在此期间,碰上家里收割麦子,爸爸也会赶回来。对于冬季缅北伐木的记忆,爸爸刻骨铭心的感受就是冷:“太冷了,大雪飘飘,最怕大雪封山。”“特别冷,根本不可能偷懒,一闲下来就必须烤火,否则会冻死,有时候下暴雪,木头从山上冲下去,掉进山沟,冲进雪堆,根本找不到,只能等雨季来临,冰雪融化后再去寻找。”伐木辛苦,劳动强度极大,在原始森林,一天要工作十几个小时,“早上天一亮,吃完饭,就去做,两头摸,早上摸黑起来吃饭,晚上不黑不进工棚”。大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多干活,多挣钱”。在爸爸看来,伐木甚至比下矿还危险,村里人前前后后在缅北死了几个。他们住的地方都是工棚,一个工棚住十多人,在单调、辛劳的日子里,他唯一的乐趣就是画画,山中取之不尽的竹木,是他触手可及的创作材料。

伐木作为副业没有太多确定性,能不能拿到工钱,只能靠运气,大都取决于老板的态度。妈妈记得,爸爸有时候出去几个月,一分钱都不能带回,大多时候,只能拿回几百元,如果偶尔能带回一两千元,就相当于一笔巨款。爸爸最后一次去缅甸是2004年,当年他颗粒无收,而孩子慢慢长大,面临越来越大的教育开支,这也暗中促成了他后来的转型。

在爸爸眼中,缅北的经济极为落后,很多村庄还处于刀耕火种、靠天吃饭的阶段。不少当地村民种植粮食时,先是砍倒一片山顶,然后放火烧,烧完以后,拿木棍戳一个洞,将种子随意丢在洞里。村民有一些原始习俗,种一颗种子,唱一句歌,种完地,晚上就回来喝酒,根本谈不上精耕细作,自然也没有发展观念,更不要说商品经济意识。

村庄最好的房子是木楼,大部分人住在茅草房里,在当地村民看来,只要不漏雨,就算得上好房子。茅屋没有水电,取暖靠烧火,偶尔看到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可能仅仅用来照明。村庄不通电,也就没有电灯、烧水壶这些常见的电器。村民日常直接喝冷水,没有喝茶的习惯,最大的消费,就是喝酒、吸毒。孩子出生后,父母不会管太多,在放养中任其长大,体力见长后,就上山伐木,到一定年龄,结识一些社会青年,他们会聚集一起,开始接触毒品,整个成长阶段,没有国家强制的业务教育。

章韬从未去过缅甸,也没有上山伐过木,但他去过中缅边境,对边境两端的差异,有着直接感知:“一线之隔,一边在打仗,冷枪冷炮,孩子们伸出很瘦很黑的手,从铁丝网里面讨钱,一边则国泰民安,老百姓过着正常的生活,我的感觉,真的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章韬好几次目睹缅北的孩子翻过铁丝网,灵活如小猴,到中国的土地上讨钱,有些孩子甚至会说中文。

战争、毒品、贫穷、得不到照顾的孩子,这些缅北的亲眼所见,在爸爸脑海中显影出自己的中国图景,他由此对统一而强大的政党领导,怀有强烈认同。尽管爸爸童年的生活也极为艰难——贫穷、亲人的冷漠、寨子里他人的歧视、被打谷机卡掉的手指、特长无法施展的压抑——但在祖国阔步向前的发展大势中,他从未丧失对生活的信念。章韬的出生,给爸爸的生命注入了神奇的力量,他所有的努力和奋斗,始终拥有一个发力的方向,所以能在遭遇严重车祸后,凭着顽强的毅力,获得了奇迹般地康复。我在和章韬爸爸聊天时,他反复强调:“我会尽力帮他们,直到不能行动的那一天。”他将自己朴实而坚定的信念表述为:“亲手创建一个团结幸福的家庭,树立良好的家风,创造过得去的经济条件,帮助章韬他们继续发展,让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

确实,爸爸通过坚守和实践自己的信念,让章韬受到了良好的家庭教育。

在章韬童年阶段,爸爸尊重儿子的天性,鼓励他自由自在地玩耍,但在习惯和规矩的确立上,又坚持明确的界限。爸爸对当下城里人纵容孩子的消费主义观念极为不屑,勤俭节约,是他对章韬的基本要求;他也不满城里人以工作忙为由,导致陪伴孩子的时间太少,在他看来,父母不在孩子身上花时间,必然会影响他们顺利成长。我后来才意识到,他对教育的感悟,一方面和他持有“言传身教”的传统理念有关,也和他多年带徒弟做根雕的经历有关。

章韬爸爸是腾冲有名的根雕师傅,当地很多不错的艺人,都出自他的门下。他提到,在工厂时,一位做木雕的同事,雕刻技术非常高,是工厂特意从福建挖过来的人才,有一次,客户定制的产品需要雕刻一头牛,老板指定这位福建师傅主导,成品出来后,大家怎么看都觉得别扭,爸爸知道福建师傅很少接触牛,目睹整个过程,他给出的解释是:“雕刻不能脱离实在的东西,这是我们行业的根本,如果福建师傅天天看到牛,以他的技术,肯定会雕得活灵活现。”他带徒弟的最大秘诀,就是教他们观察生活,琢磨实实在在的东西,就如他当年画马一样,除了反复临摹,还要找一切机会,去接近现实中的马。

——在我多年走访的学生家庭中,章韬爸爸的教育意识算得上自觉而强烈。事实上,在章韬身上,从求学、结婚,直到成为宗艺木坊的一员,在为人处世层面,确实能看到父辈施与的影响。爸爸经常对章韬说:“做生意,我教给你‘买卖’两个字,‘买’和‘卖’,你做好其中的一个,就可以了。”在他的理念中,一个家庭,要有总目标,家庭成员也要知道自己的职责,大方向把握好,家庭才有希望。

章韬爸爸提到的“陪伴孩子”,主要表现为繁忙的劳作后,无论多累,他都会抽时间陪家人一起喝茶,在聊天中和儿子、儿媳讨论工坊的品牌化目标,思考工坊实力的提升途径,“我要求他们不能吸毒,不能醉酒,不打麻将,不浪费时间,要多思考未来的发展。”爸爸对章韬的能力充满信心,相信自小对他的严格,有利于儿子的成长,“严父出虎子”的理念,深深烙在他的脑海中。生活上,他勤俭节约,对消费主义保持警惕,同时要求章韬不乱花钱,“要好好过日子,好好谋事情,把钱用在最值当的地方”,他始终认为,如果经济状况刚刚有一点起色,就沾染暴发户行为,“那很快就会完蛋”。

有意思的是,爸爸除了专业上的引领,还经常对子女进行爱国教育,他关心国家大事,“我虽是一个普通农民,对于国家的前途,也很关心,我最担心中国重新陷入列强的包围,如果我们自己不争气,就真的可能被他们玩死掉”。显然,异国的生存经验,让爸爸多了一重观照世界的宏观视角。

受爸爸“工坊品牌化”观念的启发,近两年,章韬最大的心愿,是协助他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根雕传承人。爸爸文凭不高,但在当地影响很大,可以说,腾冲当地做根雕的人大都师承了他的手艺。前几年,赶上木雕行业的爆发期,不少徒弟乘势将规模扩大,甚至带出了第三代徒弟。爸爸在申请“非遗”传承人的过程中,因性格刚硬,说话太直,第一次没有成功,这对他“工坊品牌化”的目标有很大影响,甚至波及了商标注册,但他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始终保持乐观的精神状态,他相信,少年时代那么艰难,自己单枪匹马都干出了一些名堂,现在条件好了,做事的空间只会越来越大。

“时代不同了,我们普通人都有能力,把这个生意搞得很好,我们就像一根坚强的小草,落地生根,遍地开花,根本不用怕。”

“天生我材必有用”。

“我现在思想越来越宽阔,我想做的事情还很多”。

——在后来的联系中,章韬告诉我,爸爸的手艺,逐渐被当地政府认同,2020年和2021年,连续被推荐到昆明国际会展中心,同时参加了第14、15届民族民间工艺美术博览会,作品两度获得“云南省工艺美术协会”授予的金奖。

缅北雨天工棚里的坚守,时隔多年,终归收获了认同。

来到腾冲次日,天空便下起了小雨。在淅淅沥沥的夏雨声中,我和章韬一家围在一起,享用难得的空闲时光一边喝茶,一边听他们聊往事,也谈对未来的设想。身为异乡人,沉浸其中,我内心弥漫着一种特别的笃定和安宁。我忽然理解,为什么云南人不喜欢外出,为什么故乡对章韬有着致命的诱惑。

作为同龄人,章韬爸爸的人生经历,显然和来自内地的我完全不同,但共处的同一时代,终究在我们身上打下了相同的精神烙印。亲历上世纪八十年代向九十年代的转型,无论身处何处,无论历经怎样的贫瘠,无论碰到怎样的挑战,那段驻留于我们青春期的蓬勃岁月,都曾作为一种共同的精神力量,注入我们年轻的生命。

是的,无论现实怎样将我们打趴,我们总能克服重重困难,在不同的地方站立起来。我的经历是这样,我后来走访的何健妈妈、林晓静妈妈、早亮妈妈同样如此。

这是属于同一代人,元气充沛的时代记忆。

大学生老板

章韬毕业回家后,严格按照“成家立业”的古训,进入自己的人生轨道。父母老早就告诉他,不要找外面的女孩,一则语言不通,二则生活习惯不同。章韬知道,爸爸妈妈是权威型家长,外面前卫时尚的女孩,在亲子关系中和父母类似朋友,这和他们的家庭氛围显然不同。作为独生子,他从小就接纳自己在家庭中的位置,父亲遭遇车祸后,做任何选择,章韬都会从家庭角度考虑,既然父母对自己找对象有明确要求,遵从他们的意愿,就成为章韬理所当然的选择。

章韬大三时,父母看中了邻村一个女孩,托人牵线,章韬主动和她取得了联系,两人共同语言多,极为聊得来,恋爱两年后,顺利进入婚姻。对章韬而言,“成家立业”的大事,在大学毕业仅仅十个月后,就成功完成了一半。妻子职高毕业,曾在昆明从事酒店管理,尽管在城市生活多年,却始终保留了农村女孩的朴实,并未受到消费主义的半点影响。在家庭分工中,妻子不仅和妈妈承担后勤任务,还要和章韬分担销售工作,她语言天赋好,在章韬鼓励下,一边学英语,一边学缅甸语,既方便了当下的木艺销售,也为今后的转型提前准备。

想起大学的生活,章韬偶尔会问自己,读大学,对自己的职业选择,到底有没有用?大学期间,章韬宿舍住了四个人,两人来自山西,一人来自广东,他来自云南。其中,来自山西的刘鹏,对他影响最大,刘鹏爸爸经营了一处家政公司,他从小就学会了从经济层面对人生进行规划,进入大二,他果断转去了金融系。来自广东佛山的邓子阳,家里经营混凝土生意,大学毕业后,他去英国待了两年,回国后,自己开了一家车行,同时经营一家烟酒行。这种偶然的巧合,在他们日常的交往中,强化了几个年轻人对自由的向往,在学生时代,就坚定了他们对自由职业的追寻。

来自同伴的提醒,会让章韬意识到一些需要改进的地方。章韬承认,尽管云南人的身份带来他人的成见,例如大学期间,同窗都建议他申请助学金,实际上,这种对云南地处偏远、生活贫穷甚至刀耕火种的想象,并不符合自己的实际,但他来自乡村的人生起点,比之舍友,还是有看得见的差距。童年时期经济上紧紧巴巴,会导致章韬偶尔缺乏自信,以致刘鹏得知他下定决心要回乡创业,作为挚友,曾郑重地叮嘱:“有些东西你如果放不开,会影响以后要走的路,不要因为出身平凡,将钱看得太重,免得死在‘节约’观念上。”在经营宗艺木坊的过程中,章韬始终记得刘鹏的叮嘱,从不和客户斤斤计较。

另一件让章韬感触颇深的事,是念大学的积累,帮助他突破了传统的销售模式。章韬大二之前,喜欢看课外书,阅读量很大。假期回到父亲的工坊,有时接待客户,他发现与他们的交流,很少直接触及产品,而是更多聚焦与产品无关的其他话题,“说到底,还是价值理念和他们相近,与客户产生共鸣后,他们非常信任我,认可我,进而认可我做的产品,没想到,无形中,竟然搭起了一种新的销售模式,这让妈妈对我刮目相看”。

得知父亲获得“根雕传承人”的强烈心愿,章韬不动声色地引导他阅读历史书,引导他更深地理解产品的文化内涵,“不要让非遗评委觉得你是个大老粗,而要让他们看到你的文化”。有意思的是,家里的氛围,因为大学生儿子的回家,发生了很多改变,章韬只要有空,依然坚持大学年代的阅读习惯,并将阅读范围更聚焦于历史书籍,“我跟爸爸都喜欢研究历史,有时外出买料,需要坐很长时间的车,整个旅途,我们都在谈论历史,国家的历史、村里的历史、个人的历史,我们都会讨论。”

章韬大学的专业是中文,他将自己目前从事的工作,描述为“文艺加体力的结合”。他坦言,加工木艺,尽管算得上体力劳动,但同样能让人感受到艺术创作带来的快乐。对章韬而言,销售工作算得上脑力活,和客户的大量交流,不但会给他带来实际的收入,也会帮他获取新的信息。相比学校教育和家庭教育,章韬工作的开放性及与他人的密切联系,让他享受到了触手可及的社会教育,他将客户带来的人生滋养和启发,视为大学教育负载的溢出效应。

妈妈此前坚信“无商不奸”的古训,但一家人的性格天生厚道,没有半点“奸”的影子,她对开办工坊始终惴惴不安。她希望丈夫去别的工坊打工,希望儿子凭学历找一份稳定工作,妈妈没有想到,章韬文化素养的积淀,增强了与客户的思想交流,而相同价值观带来的信任,让她亲眼见证儿子将一种新的销售模式变为现实。

一个广西的客户,因为和章韬聊得来,不但帮衬了很多生意,同时以朋友的身份叮嘱章韬,手头紧张的时候可以找他周转资金。两人聊得投机时,甚至会讨论“劳动人民”的话题,广西客户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平等交流很重要,社会一直在变,但中国劳动人民的质朴没变,只有这些人,才是最真实、最靠谱的”。他建议章韬一定要接地气,只有内心看得起劳动人民,才能保持内心的笃定。

一个做工程的湖南客户,来过腾冲四次,接触了很多工坊老板,最终将信任托付给章韬,同时引荐很多同行来洽谈生意,“我毕业那两年,超过三分之一的业绩,是他帮我拉来的”。湖南客户鼓励章韬打开思路,在控制风险的同时,尝试做一些投资,2016年,章韬贷款买房的决定,就来自他的建议。

妈妈以前并不理解章韬所说的“磁场”,但他开启的全新销售模式,让妈妈看到商家和客户之间,就算不见面,同样可以建立牢固的信任关系。妈妈以前只相信埋头干活,只相信劳动才能带来财富,但现在,她发现儿子没怎么和人谈生意,却总是将交易顺利促成。妈妈以前对章韬念完大学不肯进入体制、不肯找稳定工作耿耿于怀,但现在,她切身感到,儿子作为一个念过大学的老板,终究和身边多数没有念过大学的人不同。

爸爸最自豪的事情,来自客户对章韬的高度评价,“他们夸赞我的工艺和才华,更夸赞章韬的朴实和靠谱,深入交流后,客户发现我们不但产品好,人也很有思想。”对章韬来说,这些通过网络认识的客户,他们交付的信任,意味着更多的责任,“他们将业务托付给我,我不能辜负他们的善意”。在章韬看来,自己二十多岁的年龄,就拥有机会从客户身上获得思维方式、价值观的洗礼,并借此进一步丰富自己对社会的理解,帮助自己获得更快成长,他将这种收获归结到念大学带来的契机,“我不读大学,也可以做目前的生意,但状态会完全不同”。

有意思的是,章韬大学毕业后,因生意上的历练和现实中的打拼,他年少时代朦胧、不确定的梦想,在现实的显影中,竟然倔强萌发。他坦诚李嘉诚创办汕头大学对自己的触动,“大学时候,我就设想,若有机会,一定要从学校做起,一定要向外界介绍我的家乡,然后拉动整个腾冲的教育资源”。他认同教育的可持续价值,并对乡村教育有着特别的关注,腾冲的和顺是他心中的理想:“和顺成为一个非常牛的村落,就是因为那儿很多做生意的人,知道物质与文化并存的道理,他们拿出自己的股本,保留自己的文化根脉,赋予家乡一种永恒的美感和魅力。”目睹城乡的差距,章韬担心寒门难出贵子,“如果没有社会力量的介入,这一担忧就会变成现实,要阻止这样一种趋势,社会组织真的很重要”。

在我的学生中,章韬始终呈现出充沛的元气,他知道当下同龄人的不易,广州的实习经历,让他体验到了驻留大城市的艰难,但他依然坚持:“从微观看,我们这个时代,比你们那时候要好。”

建房记

从落地腾冲算起,我在章韬家待了三天,除了去见他外婆,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和平村及宗艺木坊度过,亲眼看见章韬和爸爸制作及销售产品的过程,间隙也会聊聊天。在整个家访过程中,最让我意外的是章韬家的房子,这完全颠覆了我对云南人生活条件的认知。这种震撼,不仅因为我从来没有想到,一个普通农家居住的房子,可以用常人无法想象的名贵木材搭建,更重要的是,当建房的目标确定,一个家庭,可以在十几年的坚持中,表现出惊人的耐心、坚定和底气。

我和章韬父母闲聊的话题,除了章韬大学毕业返乡的另类选择,另一个核心内容,就是“建房子”。我明确感到,“建房子”对章韬一家来说,不仅仅和改善安居条件有关,也承载了全家人的寄托和希望。在章韬的记忆中,家里的木房子,从竖起的几根木柱到逐渐成形,伴随了他整个成长过程,也凝聚了他很多劳动。我隐隐觉察,除了父亲车祸这个偶然的事故,让章韬切身感受到家庭责任,承载在木屋中对家的眷恋,可能是他下定决心回到故乡的情感动因。

而我之所以在此要特意强调,“建房子”对一个农村家庭的特殊意义,是我深切感受到,在“建房子”和“送孩子念书”之间,当父母面临实际的经济压力无法同时兼顾时,两者之间的普遍性冲突,最能折射一个家庭的真相。在随后走访的张正敏家、何健家,我同样看到一个个家庭对安居之所的极度渴望,但为了送孩子念书,迫于经济压力,父母不得不放慢修房的进度,甚至停下装修的步伐,以致“一年修一层”“修了十几年”“房子没有任何装修”“一个裸露的家”,成为不断进入我视线的相同图景。

在“建房子”背后,我看到了中国家长普遍的坚持和付出。在“生存”和“发展”的天平中,他们只会往自己的身上增加负荷,小心翼翼地把持家庭航向,不惜让一个个“裸露的家”,伴随孩子更为紧要的成长。

对章韬父母而言,要维系两者的平衡,同样需要付出艰辛的劳动。

章韬父母“建造一栋冬暖夏凉木房子”的心愿,萌发于结婚那年。1991年章韬出生后,爷爷奶奶要求和他们分家,一家三口此后一直住在祖宅旁的三间茅房中。茅房位于今天木屋的左边,由几根并不结实的木头搭建一个架子,加以竹子编成的篱笆隔离而成,共有三间房,“一间厨房、一间堂屋,还有一间睡房”。粮食只能放在睡房床底,家人最害怕下雨大水冲进来,雨水浸到床底后,导致粮食受潮迅速发霉。章韬有个印象,“小时候,一年到头都吃五颜六色的米”,长大后,他才知道其中的真相。在茅屋中,章韬一直住到了十三岁,父母对房子的设想逐渐清晰:简易楼房,不漏雨,楼房上面住人,同时方便贮存粮食。

对所有农民而言,“建房子”是他们最为庄重而执着的心愿。章韬父母要实现这个心愿,同样只能依靠古老的途径:拼命劳作,一点一点积累。尽管今天看来,因和缅甸接壤,腾冲显露出特有的活力和开放气息,固东镇也并无半点边陲小镇的闭塞和无序,但在章韬父母成长的年代,和大多数中国乡村一样,贫穷依然是基本的底色。除了打理既定的农活,要增加收入,寻找副业就成为父母唯一的选择。

多年来,“一天都不能在家耽搁”,是父亲对自己的绝对律令。

如果说,缅北伐木为爸爸接触“木艺”埋下了伏笔,甚至助他萌生了建一栋木屋的想法,那么,依附在画画兴趣上的无意识坚持,则为他后来转型做木雕奠定了坚实基础。哪怕囿于缅北寒冷的工棚,在极度疲劳的侵蚀下,只要有一点点时间,爸爸都会将随身携带的铅笔和橡皮拿出来,反复临摹毛主席和周总理的像章,完成后,他总是习惯交给工友评价,而工友唯一的不满,就是抱怨画得太小。有时雨天不能外出干活,爸爸就待在家里画肖像、画展示道场地狱场景的油牌,“为了生存,爸爸画油牌画了好多年,他用很高的水平,换取很低的收入”。

转机出现在2004年,爸爸从缅北伐木回家后,因拿不到工钱,只得另寻出路。恰逢镇上一家根雕工厂的师傅全部离职,老板知道他绘画功底好,通过章韬舅舅找到他,邀请他加入工厂并承诺好好培养。虽然开出的工资不高,但爸爸由此接触到了根雕艺术,这次入行,彻底激活了他潜在的绘画天赋,因基础好,造型能力强,掌握雕刻工具的使用技巧后,爸爸进步神速,“要雕什么,我心里、世界里、满脑子都是”。可惜工厂经营不善,三个月后,遗憾倒闭,爸爸再次面临失业窘状。意想不到的是,他有雕刻技术傍身,失业消息一传出,腾冲市内及口岸的几家工厂纷纷邀请他加盟,开出的薪水,远远超出缅北伐木的收入。从此,爸爸彻底告别了冬日浸骨寒风中伐木的日子,让他告别依靠体力讨生活的日子,开始凭兴趣和爱好立足社会,并逐渐闯出了一片天地,为章韬大学毕业后顺利返乡奠定了基础。

木雕行业最好的日子,就是爸爸帮人打工的那几年,“从2006年开始,一直到2013年,这七年算得上黄金时段,其中2008年到2012年是最高峰”。章韬记得,2006年念初三时,爸爸被福建的一位老板挖走,在口岸的加工厂,他的天赋,第一次获得了别人的尊重,收入逐渐看涨,第一个月工资三千元,第三个月,老板主动涨薪到四千五百元,远远超出了当地教师的待遇。爸爸被市场的认可及赚取的可观收入,在村民中引起了轰动,村里的无业青年,纷纷拜师学艺,爸爸关注度的提升,让章韬切身感受到了木雕行业的火爆。“树根才切开一个桌面,顾客看看后什么都不讲,就说我要了,产品还没做好,就被人订走,货根本不用进店,生意非常火爆。”2008年,章韬在腾冲一中念高二,父亲以八千元的月薪,被腾冲市里的根雕公司请去,家里由此获得了强大的经济支撑,更重要的是,父子俩周末能轻易团聚。也是在这一年,家里添置了第一台电视机,对章韬而言,这是家庭经济状况好转的明显标志,“电视装好后,我在家看了一整天,特别新鲜。”在爸爸看来,这段日子最大的意义,是让他建造一栋木房子的计划,从朦朦胧胧的念想,获得了兑现的可能。

爸爸从伐木转型到根雕的同时,妈妈的副业是卖米线。云南人爱吃米线,妈妈借别人的机子,将米线做成半成品,一天步行十公里,用箩筐挑着,去周边的村庄贩卖。生意好时,下午一两点就可以回家,赶上时间早,可以抽空上山砍柴,准备煮米线的燃料。家里喂了猪,妈妈还得见缝插针去田里寻找猪草料,或上山扫落叶垫猪圈,储备农家肥,妈妈对这段日子刻骨铭心,“反正很苦很苦,别人在睡觉,我们饭都没吃,回到家里总是忙不赢,接不了小孩,猪又叫,肚子又饿,一顿热饭都难吃上。”

建房子历经的时间长,说起来,章韬家的木房子,在他大学毕业的2014年,才慢慢显露真容,以下是建造过程中几个关键的节点:

2004年,拆掉住了十三年的茅屋,开始搭建木屋的架子,并用篱笆围合。

2004年到2010年,章韬从初中到高中,木房子没有任何进展,家里的积蓄,除了建围墙外,主要用于章韬念书。

2010年,章韬上大学,家里用几万元积蓄修建房子,主体结构落成。

2014年,为方便章韬朋友、同学来访,装修了楼上的阁楼。

2015年,装修了章韬的婚房。

2020年,修建了木屋旁边的余屋。

算起来,从搭建架子到余屋完成,章韬家房子的修建,整整横跨了十六年,由于时间跨度长,房子从用料、结构到装修风格,烙下了不同时期的痕迹,爸爸戏称“就像一个混搭的燕子窝,混杂了不同时代的流行色”。在他眼中,房子的建造,确实如燕子搭窝一样漫长,需要耐心和笃定,“有一点砌一点,赚一点,就做一点建设”。而在章韬眼中,房子的逐渐成形,则铭记了他对家庭变迁的直观印象,他清晰记得门廊的柱子何时竖起,一楼的房间何时隔成,二楼的大门什么时候出现。“2014年,家里的阁楼装修好后,我特别兴奋,这是一个分水岭,我记得很清楚,开学后,还舍不得回学校,就想看着家里一点一点起变化。”正是这一年,章韬全家搬进了一点一滴建成的小木楼,切身感受到梦想变为现实的神奇。

当下,章韬最大的心愿,是将二楼的小茶室装修好,“凭栏望雨,静雅室,喝清茶”。

拉开时空看,章韬父母在他念大学以前,有两个目标:建房子、培养儿子。为达成目标,家里的经济支撑,除正常的农业收入外,爸爸的副业——伐木、进厂、做根雕、开宗艺木坊——构成了重要来源。妈妈卖米线的副业,尽管利润低,收入有限,但足够负担家里的人情往来和日常开支。在整个家庭的经济变迁中,父亲从伐木向根雕的转型,是最为关键的环节,而章韬大学毕业后的返乡,依靠知识的滋养,所带来的全新销售模式,则给家庭注入了新的希望和生机。

短短的云南之行,改变了我很多成见。多年来,目睹讲台下的孩子在文凭贬值、通胀横行和就业艰难的现实中挣扎,我切身感受到了他们在城市打拼所承受的多重煎熬,但在如何化解困境上,我对退后一步的设想,始终难有坚定的信心。

面对年轻人的困惑,我常常自我追问,到底什么才是美好的生活?是否只有大城市,才能给年轻人提供发展机遇?当立足城市日渐艰难,回到乡村是否意味着新的可能?这种种问题纠缠我,让我处于矛盾和无解的境地,直到来到章韬的故乡,亲眼看见他返乡后的工作、生活境况,看到他和家人相处的放松和笃定,看到他自信心和安全感的增强,我内心的疑虑,仿佛找到了一条疏解的通道。尽管我知道,章韬的选择,并不构成学生的主流,更重要的是,他返乡所依赖的基础,很多孩子并不具备,从他的个案并不能轻易推导出一个结论,但他的坚定和踏实,让我相信,如果有一技之长支撑起日常生活,回到故乡,在资讯极为发达的今天,充分利用好新媒体的便捷,也许不失一种可靠的抉择。

在随后的几年中,我观察到,相比我早期教过的学生对大城市的向往,近十年来,返乡的孩子已越来越多——他们有的选择回到老家当公务员,诸如1516045班的罗益鹏和我导师制的学生黎才腾;有的选择回到家乡当老师,诸如本书中叙述的罗早亮;还有我的外甥女芳芳,她2008年从广东F学院毕业,在广州折腾两年后,最后安心回到了生养她的地方——湖北孝感。

结束腾冲的家访,我和章韬一直保持密切的联系。他目前已有两个孩子,陪伴在父母身边,陪伴在从小就很亲密的外婆身边,继续领受祖辈给予的爱,也传递给孩子一份爱。

生命的衰老和新生命的诞生,在他结实的日常生活中,都有着坚实的根基和存在。如何从父辈的职业传承中寻找出路,章韬的去向,给了我很多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