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田提督死了,作为田家所剩唯一香火,田昭全忙碌了整整三天,特别是最后上山那天。山路远,端着个灵牌,走几十步,就得回头对缓缓移动过来的棺木跪着,等棺木到了跟前又急忙起身往前跑动几十步,复又回头跪下……太阳焦黄黄的,天热道远,丧事办完,田昭全折腾出了一场大病。

昭全病了,发烧抽搐,梦多且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他时常看见两件黑大褂相扶相携四处走动,都没有脚,有时还推搡着搅在一起,挽成个黑色大结。黑大褂总在木格子窗外不停争论,破烂的亮窗纸在他们的气息中飘拂摇曳。为了遮人耳目,他们会不时拿女人的红绿肚兜挡在窗上。

田昭全娘一急,眼疾却好了一大半,先是能分辨影像,其后便能分辨色彩了。大脚婆又喜又急,忙去请未来的亲家母——周镇台夫人过来商量。

镇台夫人信佛,同她一样是俗家弟子。周夫人很会保养,白白胖胖很富态。她援引经书说,业有三报,一者现报,二者生报,三者后报。田家因为一夜暴富过,家中曾生出许多孽障,现报生报早已陆续显现,后报会要田家的后代承担。昭全这辈子恐怕得经历些风浪吃不少苦;但也有大富大贵可享,并不是背运。若是背运,自己也断然不敢答允儿女的亲事。眼下的小病小灾不足以扭转一个人总的运程流年。她说,佛法是大智慧,对小灾星却无能为力。

大脚婆只好请了外号“苗天师”的道士来驱邪捉鬼,祛除霉运。苗天师眼角有些斜,额角有块疤。他自称释道两参,正的邪的都理手,最有成就感的经历是一次精彩的赶尸。他家的破神龛上有一碗,碗里有已供了二十年的水。他就靠这碗水解决患者的一切病痛问题,还用它赶死了的人上路。他的一个亲戚在江西做官,死在任上,他用一碗水一支鞭赶回湖南安葬,每天为死者换一双草鞋,到湖南境地时,死人脚指头全走脱了。这事他三天两头挂在嘴边,没人见过,人家也不大信。

知道他讲话天口地口,捧他场的人并不多。这天,很久没生意的他看到田家来报信,喜出望外,一笑,歪斜的眼角更见歪斜,额角的疤子更见光亮。他忙从壁板上取下油腻腻的红袍和生锈的师刀,又从床下翻出几件响器,趿着破布鞋就往黑营盘老屋而去。他摇着响器、舞着师刀在黑营盘老屋里里外外一阵狂跑,连茅厕也没放过。

他喘息着站定便说他已看到搅扰田家的鬼了,是两个:一个是田老爷滞留的灵魂,他描述那另一个鬼的面目很像田昭全的二舅张纪渠,那个被自己老兄当王八的魂灵。那鬼像田老爷般高矮、田夫人般胖瘦,眼睛却像田二少爷一样。

下人都说苗天师给纪渠做过道场,分明在瞎编骗钱。田昭全病恹恹的,头脑却清醒,苗天师装神弄鬼的所有作为他都视而不见,这句话却听到了,觉得有一点道理。“世上本无鬼,庸人自扰之。”人的魔鬼就是他自己。田家的祸福也都是自家招惹的。

“鬼魅生于斯也!”苗天师的锈师刀最终落在大脚婆房间的一处角隅。

那是卧榻,垫着厚厚的陈年稻草和絮被。一床大黑麻布帐子像裹尸布样从屋梁吊坠下来。那笼帐子被取下了,搬到屋外一见光便成丝变了灰。絮被已翻花翻朵,纠缠的棉絮间竟有一窝老鼠崽,粉红粉红,肉坨坨的。床六尺见方,床枋高二尺,形状如火塘:稻草多年没换已成了粉渣,经挤压又变成了饼,简直是一口发酵的沼气池,充溢着霉味和鼠尿的臊臭。几个长工筐挑箩运费了半天工才搬干净,堆在场坪如一座小山。

“嘛呢叭呢剁偈谛牛牛娑婆疴……”

苗天师在各处贴了斩鬼符,符书“奉赦令驱邪斩鬼煞”字样,又在鬼将逃跑的四路出口洒上黄酒,插上红绿纸旗,还在田昭全的额上也贴了一张符。他跳跶歌舞,嘴眼歪斜念念有词,全身抖颤像发羊痫风。在他晦涩拗口的句子中,堆砌的小山被付之一炬。黑烟纠缠着升腾而起,噼啪的火苗声像有谁在热烈辩论。

苗天师对大脚婆说,你刚才看见了吗?那两只鬼已经跑了,跑的时候还在不停争论。大脚婆问他们争些啥。苗天师说,新鬼留恋这地方,老鬼愤怒地骂他,你把他们害得还不够苦吗?新鬼说他最挂虑田昭全,临走时望着田昭全泪如泉涌,落地的泪线,蚂蚁也能顺着爬上去。

大脚婆是背对窗户的,没看见那神奇的天象。没想到一面镜子竟让儿子变成个傻子了。她想起一个乡下傻子的故事。

那是木里乡下的事,有一富庶人家大屋都有两三栋,钱多,偏偏儿子是个傻子,目光呆滞,嘴角流涎,十七八了话都讲不圆。有一回病了,要死不活的样子,把他爹娘急得要死。请了个郎中来看病。郎中看了舌苔把了脉说,给他找个婆娘冲冲喜吧。他娘说一个傻子哪做得那种事,莫误了人家闺女的阳春。郎中说傻子也是人。爹娘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给他找了个二路亲,免得儿子到时找不到港。成亲那晚倒还好,一夜平安无事,老两口天亮时刚困着便被一阵闹声吵醒了。他娘从窗格子往外望,见儿子已爬上伙房屋顶在大声骂娘。她摇醒丈夫:他爹,麻烦大了,你傻儿子非但没好,还变疯子了。男的爬起来,奔出门去,在场坪突然站住了。婆娘跟出来骂发呆的男人,你还不快扯他下来,想断子绝孙哪!她男人扯住她,快听听你傻儿子都在骂些什么。他婆娘侧着耳听,听见儿子在瓦脊上骂:“狗日的太坏了!这么舒服的好事硬是一直瞒着我,到昨晚上才让老子知道。太坏了!太坏了!”那婆娘一笑,我儿子不傻嘛!

“哈哈哈哈。”大脚婆想起这个故事也忍不住笑。她终于知道儿子是患了意志萎靡症,怀疑这种病与儿子性压抑有关。昭全见他娘笑得人仰马翻的,奇怪地问:“娘,你笑什么?”大脚婆又神秘地笑了笑:“看样子,得帮你把婆娘早些过门了。”

两个鬼一走,田昭全的病果然好了,田家大院也有了生气。门楣被重新油漆过,两个有大“田”字的黄绢圆灯笼也挂了出来。被人敲掉阳具的石狮子复了原,又雄赳赳挺在大门口了。

随着潮湿破碎稻草的火化,大脚婆的灵魂和身体都在充斥霉味和鼠臊的烟尘中脱胎新生。那枯萎如空口袋的奶子重新饱满,甚至连早已干枯的经血又依时按节泛涌如泉。有人看见她常常在睡房后的树丫上晒“骑马布”。她又变得精力过剩,早晚不停吩咐指派,各处都能听到她蜡染衣摆发出的飒飒声。

她指示在黑营盘大量栽花。秋天本不是适合栽花的季节,她从各地得来拼凑在一起的花竟然在一夜间一齐怒放:茉莉、蔷薇、月季、金钱、玉簪,还有剪秋萝、雁来红、蝴蝶花……仅菊科便有蓝菊、洋菊、朱砂菊、醉杨妃等多种。有花便有了生气。没多久,蜜蜂来了,蝴蝶来了,蜻蜓也来了;后来又来了麻雀、画眉和滴滴鸟。有棵被雷劈去半边的古柏树、焦煳煳的丫上竟长满了新枝绿叶,上头还歇落过一回“三叉娘娘”——那是一种羽翼华丽如锦,彩尾有两尺长的鸟,多是双宿双飞,俗称“罗裙带”。那是一种吉祥鸟,筸城人都说是好兆头。

大脚婆还是没忘记那个乡下傻子的故事,决定赶紧给儿子“冲喜”。

两家的亲事还是田老爷在世时定下的。田家虽然败落,但两家还算是门当户对。当然也靠周镇台不世俗有眼力,都说田昭全有些傻,他倒觉得昭全是个怪才。

为了儿子的亲事,大脚婆带田昭全去了一趟周镇台的家,跟亲家母谈起儿子的荒唐事,说恐怕得有个家有个人管住他。

周夫人也同意两家把婚事办了,说:“成了家,他就是大人了。大人会去做大人该做的事。”

听说要娶媳妇,田昭全没显出一点高兴和激动。他还是挂念阿彩,虽然她将是别人的新娘。他想把这事告诉阿彩,如果她不高兴,他甚至愿意跑掉,去天涯海角等她。但是,自从听到昭全定亲的事后,阿彩就一直不理他。

成亲那天,昭全像个傻子。红袍子并不合身,礼帽上还插了两根野鸡毛,昭全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傻样直发笑。他娘问他笑什么。他问他娘自己像不像一只放在油锅里炸得红通通的虾。他娘想骂他几句,但门外唢呐已经呜啦啦吹过来了。

满城飞舞的红叶像是喜帖,筸城两家名门缔姻的消息早已风传开了。这一天,街坊四邻都蒸糕般挤在大院门前看热闹。一顶红花轿从弄子里钻出来,进三步又退两步,虫一样慢慢地爬。长长的礼盒队伍拖在后面,像虫的粪迹。难得有这样超然的态度,热闹的婚礼,昭全竟觉得是一场动物的盛宴。

新娘的面目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他只是隔着花墙同她神交过一次。那回跟娘去镇台家,隔着花坞后的格子窗墙听见有女孩的笑闹声,一个女孩在踢毽子。花花衣一晃一晃,只是看不真。一个妇人的声音在喊“湖翠”,女孩便应着走了。昭全知道那就是他未来的媳妇。这个媳妇如今就在眼前了,但仍然看不真。

她披着大红的露水帕下了轿,美丽的小脚勇敢地跨过摆放在大门口的火盆。昭全起先只是一种无奈,慢慢地变成了好奇。新娘子体态凹凸有致,很像是阿彩。那大红露水帕下盖住的是一张怎样美丽的面孔呢?想着便有些发急,心不在焉。新娘子身材娇小,落落大方,一切礼仪程式都应对自如。而昭全却毛手毛脚,笑话百出。

夜,喝过交杯酒,拜过天地,一对新人被塞进了新房。

两人都呆呆站着。嫂子莲莲忙回头把新娘子扶坐在床沿上,眼睛直对昭全示意。昭全忙挪步到床边去。嫂子临走,把嘴凑到昭全耳边说体贴点慢点温柔点。嫂子是过来人,教训太深刻了。她知道心急吃不得热巴饭。

当闹哄哄的人群终于散去,洞房寂静得只能听到红烛灯花的爆裂声。昭全挨新娘子坐着,红露水帕下流溢出沾着酥香体味的腾腾热气。昭全的鼻息变得粗重起来。他的手有些发颤,抖抖地想去碰触那块大红丝帕,尚未触及,那露水帕却帷幕般自动滑落下来。昭全的手停在半空中,呆住了。

这是一尊多么美丽精致的雕像啊!皮肤嫩白,五官紧凑,棱角分明。一对浅浅的梨窝储藏着神秘的笑意。一点也不像阿彩,阿彩的美丽有一种亲和力,而湖翠是一种高贵的美丽,让人有些敬畏。昭全怯怯的,屁股下意识地在床枋上往后挪。

湖翠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怕什么,我是鬼呀?”

昭全脸上红一道白一道的,半天答不上一句话。湖翠轻轻抓住昭全的一只手。昭全觉得像是捏住了一团过年刚打的热糍粑,想丢又舍不得。

湖翠又笑,说:“那年看你演戏唱什么放目苍崖万丈,真像个大英雄,原来却是个银样镴枪头!”

说到演戏,昭全倒来了劲,忙问:“你看过我演戏?”

“你不是扮一个舞铜锤的黑头花脸吗?”

“是,是呀,扮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

昭全便吹:“那是出新戏,我一点不熟。我最拿手的戏是《摸田螺》还有《雷交槌戏员外》,小时候就学演这两出戏。”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突然想起了扮蚌壳精的阿彩。

湖翠见他的脸突然阴了下来,便转移话题,但昭全的兴致怎么也提不起来了。

“天不早了,睡吧。”湖翠铺开被子,把满头珠翠摘下,红衣红裙也褪了。

田昭全还痴着,陡觉眼角晃起一片炫目的白光。仔细看时,湖翠已钻进被窝里去了,薄薄的红被起伏成一条美丽的曲线。昭全顿时热血奔涌,三下五除二卸掉了全身的羁绊,赤条条爬上床去。他喘着粗气,一把将被子撂了。湖翠反被那黑头花脸的鲁莽吓着了。她不自主地蜷缩起身子,瑟瑟地抖。

田昭全竟突然想起筸城郊外一间歪斜的木屋,那里住着个有黑眼圈的女人。也是那样小小的身子,也是那样瑟瑟抖着,都说她是放蛊婆。想起这,那挺挺的东西随即耷拉了下来。

有一天,大名鼎鼎的朱道台竟然派人给田家送来了一张请帖,用的是双帖——有封套及内函,是高规格的表示。大脚婆受宠若惊,忙派人准备礼物,有上好锦缎一匹及珍贵豹皮两张,听说道台爱附庸风雅,又特意搜罗了一幅王麓台山水扇面作赠。扇画典雅恬静大有麓台风范,只是笔有些脏,又使人疑为赝品。大脚婆吩咐用彩盒封好,说只要名字没错就要得。

云祥一死,昭全成了田家的独根苗,再吊儿郎当下去如何了得!大脚婆想乘这个机会带昭全去道衙见见世面,但又担心他失礼丢脸,便千叮咛万嘱咐:人有辈分,席分上下。见人要打招呼。主人没赏座时得先站着……

田昭全哪记得那多,但对神秘的朱府倒有兴趣。

朱府其实就是当年田家的西大院,是昭全两个堂舅住的。田家被抄后就让朱道台占了。朱道台把东西两院的连廊拆封了,在北面另开了大门,新建了气派的门楼子。

去北门朱府路其实不远,为示尊严,大脚婆还是备了两顶轿子。轿子、礼品抬盒及七八个下人一路闹腾倒也不显寒酸。经西门垅到升恒门再走十数丈就是朱府了。这新门楼大脚婆不熟,昭全却见得多。它建筑雄伟,很是气派:五根红漆大门柱,一对波斯大石兽,四个羽纱宫灯。中门大而厚重,铜铆钉密如繁星;两边各有小门四扇,共刻八个戏剧故事。请帖虽是高规格的双帖,迎客却没什么仪式。大脚婆在轿子上让门卫验过帖子吩咐轿夫继续走。

“停!停住!”门卫在后头大声喊,“把轿子放在门外。统统下轿,走小门进去。”

大脚婆有些不悦。昭全却似乎很高兴,他下了轿忙走到那小门扇边去看门扇上刻着的故事。平时远远地看,只觉得好却看不真,这时才看清那雕功确实不错,雕的是《盗仙草》《蟠桃会》《彩楼配》和《汾河湾》,还有几幅正要分辨,他娘催他走了。

昭全进了大院,有一种亲切同失落的感觉。同小时候相比,建筑物没什么大变,只是重新修缮油漆过,屋脊添了鳌头。原先刻了“宜春堂”“静观堂”“承荫堂”等的大匾换成了“尚义”“笃信”“毓才”之类。田昭全觉得朱道台忠心可鉴,却输了文采逊了风骚。他一边回忆着儿时在这里发生的种种趣事,却一边被母亲拉着与陌生人作揖请安,机械地完成入室、赏茶、赏坐等繁复礼仪,直到厅外大坪有三声铁炮声猝然响起,才如梦初醒。

铁炮,又叫三眼铳,是一种铁制火器,长约一尺,内填硝药,有三个眼三根引信,燃点后有连续的三声巨响,多用于喜庆及迎宾场面。三响过后,大门口便闹腾腾的。白胖胖的道台和他白胖胖的夫人闻声从里屋出来,很恭谦的样子,都穿了簇新的礼服。那扇平素关得铁紧的厚重大中门也嘎吱吱徐徐开启。

田昭全想,这大场合!是什么贵宾来了?

大门外响起爆竹声,还有唢呐细乐的吹打,曲牌是《将军令》。昭全小时听得多,唱大戏凡出将入相都用它。腾腾烟雾散开了些,道台夫人头一个从烟里钻出来。她搀扶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田昭全没见过不认得。随后就是两顶空轿子,跟班的四五匹高头大马,还有很长的五颜六色礼盒抬杠队伍。田昭全正纳闷道台哪去了,便见到朱道台牵着个人满脸堆笑地跨进了大门。昭全的脸顿时阴了下来。

朱道台牵着的贵宾竟然是大坳刘家的傻宝儿子。刘傻宝臃肿的身子上穿着缀满万字图案的长袍,套了一件蓝纺绸马褂。傻宝似乎想笑,但满脸连绵的瘰疽封杀了表情的空间。

那一桌酒吃得一点不爽,田昭全回到家还满脸不高兴。大脚婆也不高兴,但突然觉得这倒是一个敲打不争气儿子的好机会。

“儿啊,莫怄气!那是礼信,怪不得道台老爷。”娘坐在梳妆镜前卸妆,拔下满头簪花坠子,说:“先头娘也不懂,官分三六九等,礼也分三六九等,谁也奈何不得。迎客送客都开中门叫硬进硬出,不开中门叫软进软出。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蒙道台看得起,送个双帖算是不错了。”

“什么礼信?道台是看到刘傻宝家有钱。”田昭全愤愤地道。

“刘家有钱是不假。但还是有个礼信规矩在里边。”

“有什么规矩?他爹我爹都是贵州提督军门,一样大的官,他爹还打后,是去接我爹的脚。”

“打先打后没关系。看的是他们后代的官底子。”

“皇上不是也给我封了官儿吗?”

“你那是三品员外郎。人家刘傻宝赐的可是一品云旗尉世职。他一年四季吃了睡睡了吃也是个有衔位的实缺道,论官阶与朱老爷是同级。朱家不大礼相迎不行啊。”

田昭全一时无话可说。

大脚婆顺势敲打:“你那个官底子没有实授,只背了个名。你还得努力,争个实名才行。今天的事,就像我这面梳头的镜子,要天天照一照。”

“镜子镜子,我爹不也是一面镜子?他劳碌一世又得个什么?我就是像爹那样有本事有运气,能当上一品大员那又怎么样?爹那时去当兵,为的是讨碗饭吃,他没有镜子也就很心安理得,若他有一面可以照见前程的镜子,恐怕也早就心灰意懒不干了。”提到镜子,昭全反来了气。他脱下一只鞋就朝梳妆台扔去:“镜子镜子,去你妈的蛋!”

幸好那面镜子扎实,没烂。但镜框猛烈抖动了几下,从窗外投进的阳光被摇成了一片灿烂的光斑。院子里也像突然下起了流星雨。五彩的光像瀑布从天际倾泻下来。时间大约持续了一袋烟的工夫。

昭全起初被吓傻了,后来便为自己的神奇而大笑起来。

他的岳母周夫人来看他,对大脚婆说:“昭全再这样混下去可不行。他岳父在省里有熟人,帮他都联系好了,让他去长沙武备学堂,让他收收心,别再海胡朝天地天天跟一帮烂崽混。将来也好大小混个功名。”

那晚,昭全在兵房弄子喝了很多很多酒。他决计要走,逃离这痛苦的渊薮。他把这个想法跟岳父讲了。

婚事办过,却并没能拴住田昭全的心,甚至决计要走,离开筸城。他的岳父周镇台觉得这个女婿在家乡鬼混也不是个办法,便托关系、花重金为他谋得了一个去长沙武备学堂学习的机会。

田昭全要离开筸城,这个好玩的圈子像被抽走了一根主茎,唐豹等几个便一下像丢了魂。唐豹在筸城也算得上个角色,但他还是很佩服田昭全,一为他显赫的家世,二为他率真不羁的性情。

那一年,昭全想起父亲不过杀了个犯事的洋人竟搞得家破人亡就来气,于是拿着破神龛上发现的一块生锈铜牌,弄了顶轿子。轿帘上挂了刀叉剑戟十八般行头,叮叮咚咚就往贵阳闯。他拿着铜牌在洋人区晃荡,那些洋人的崽子们也不知是真是假,直点头哈腰。昭全出了口气,也过了把瘾。但回来时却被铜仁街上几个无赖耍了。为首的马脸用手指着他鼻子骂他是“湘西蛮子”。打了起来,寡不敌众,昭全吃了点亏。唐豹知道后问,马脸用的是左手还是右手?昭全说他是个左撇子。三天之后,唐豹拿了个小包袱给他,全哥,你看看对不对?昭全没弄明白,打开包袱,见到一只血糊糊的手指头,那上边有一块黑色小胎记。有什么办法呢?小小年纪便行走江湖的唐豹,连天王菩萨都不怕,他就服田昭全。

“学武当兵有什么用?父亲们的时代过去了。”唐豹劝田昭全别走,“你还想像父亲们那样为皇上卖命?”

“不替皇上卖命你替谁卖命去?”田昭全的眼睛其实也充满迷茫。

“你爹把命都给了皇上,那么大的官,说撸就撸了。洋人鸡巴就大些,连皇帝都怕?”

“洋人有洋枪洋炮呀。你没听说吗,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浮萍。我们再天天混,将来恐怕连虾米都当不成。”

唐豹沉默了一阵,叹了一口气:“人来到世上就是为了跟自己过不去吗?不想做的偏偏要去做。”

临走前,田昭全跟唐豹说:“我走后,你多跟陈玉轩学学,别看他瘦精精的但聪明绝顶,人小鬼大着哩。”

唐豹一直对这个小个子无感,听昭全这么说,就去找陈玉轩,扯起昭全要走的事。

“唐哥,你知道全哥为什么要走吗?”陈玉轩说,“其实说穿了,是为了一个女人。”

唐豹晓得那个女人是阿彩——那个在社戏里扮“蚌壳精”的风情万种的邻家小妹,那个如今已大枝大叶开花的女人,那个他天天想见又怕见的阿彩姑娘。但阿彩已经定了亲,昭全也结亲了,老婆家世显赫,模样也不比阿彩差,他又何必那样执着?

“玉轩,别看全哥调皮,其实他是有抱负的。”唐豹说,“他……怎么会为一个女人活着?”

“我们可能都还不懂。”小小年纪的陈玉轩说,“将来,或许,我们若真爱上一个女人,恐怕也会为她去死。”

唐豹无话可答。

是啊,筸城是美丽的,却也是逼仄的:高高的山压矮了小小的城,也挤占了窄窄的天。以父亲为首的凤凰几个年轻军官的大发迹,曾在多少三厅子弟的心中燃起奔赴他乡献身的幻想,对于昭全来说更是如此。小时候,在沱江里游水、捉鱼,嬉闹过后,他总爱蹲在河边的沙滩上,望着无垠的远山。他想,山那边一定更美丽吧,听说还有海,那海会是什么样子呢?

如今,他终于要走出大山了,才知道出山的路是那么的远那么的难。

田昭全走后,唐豹几乎每隔几天就要去田家打听昭全的消息。

可是有一天,他看见大脚婆的眼睛又红又肿,几经询问,大脚婆竟大声号啕起来:“昭全他……他出事了!”

原来田昭全到了长沙武备学堂后,进校就碰到个很厉害的教官。一天,他肚子不舒服去开大迟了一会儿到,那教官竟说他是撒谎骗人,一鞭子便劈了下来。自小娇生惯养的昭全哪受得了那个气,挥起拳头便把那教官打了个狗啃屎。学员们都哈哈大笑。

“你个湘西蛮子,还跟老子还手?”恼羞成怒的教官爬起来又举起了鞭子。

昭全趁他还没站稳,一把扑了过去,骑在他身上就猛一阵狠打。后来昭全被关了禁闭,结果他打烂了窗户逃跑了。

“好!”狗日的唐豹毫无同情之心,竟然大声叫起好来,“昭全不错,算个角色。”

大脚婆哭得更厉害:“你个悖时的豹子儿,好你个头!昭全一跑,都半年没个音信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啊!”

唐豹也不敢再叫好了,只能轻言细语安慰说:“没事的,昭全会没事的。”

这消息很快就在筸城传开了。有人说他还活着,跑到九州外国去了;有人就说他已经死了,骨头都打鼓了。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却也很无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