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郢都南门,便有一条大路直通江边。上官锦棠忧心如焚,频频扬鞭催马,此刻她只念着一件事,一定要将伯牙哥追回,以了却娘亲的最后心愿!那匹栗色马似也深通主人之意,竟至撒开四蹄,上下翻飞,犹如一道黑色利箭,划过郊外萧瑟的原野!……
忽然,锦棠远远望见前面一行人马正朝南门而来,原来恰是送别伯牙归来的屈辛老将军!屈老将军也看清迎面疾驰而来的竟是上官锦棠,不禁将坐骑一把勒住,用马鞭指道:“来者莫不是老夫的义女,锦棠姑娘么?”
那栗色马跑得性起,锦棠一时收不住缰,竟勒得那马前蹄腾空,狂嘶不已!锦棠顾不得行礼,便于马上拱手问道:“义父大人看见伯牙了么?”
屈辛老将军呵呵笑道:“咋的啦?姑娘!姑娘如此急着赶来,莫非也是来送伯牙的么?可惜呀,走啦走啦,姑娘还是晚了一步!……”
锦棠一听伯牙已经走了,不由得大叫一声,顿觉眼前一黑,竟自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
“姑娘、锦棠姑娘!你这是怎么啦?”——屈辛大惊,赶紧翻身下马,朝车中连连喊道:“女须、灵均!你们快来、快来呀!……”
女须屈原赶紧从车中跳下来,一起奔到锦棠身边,只见锦棠双目紧闭,早已晕厥过去!女须将锦棠扶起连连呼唤;屈原急得大叫:“姐姐快掐她人中,快掐她人中啊!……”
一阵忙乱过后,上官锦棠在女须怀中渐渐苏醒,她睁眼看见女须大姐,还有聚在身边的屈辛父子,那眼泪便忍不住唰地流了出来!
女须忙掏出手绢,替锦棠揩去泪水,又柔声抚慰道:“好妹妹!你这一日未见,便显得眼窝深陷,面容憔悴的,这是怎么啦?别哭别哭,有啥事尽管与大姐说!”
屈辛老将军也将胸脯一拍,豪爽地抚慰道:“是啊!莫哭、莫哭!纵然是有天大的委屈,老夫也能替姑娘做主!快告诉义父,是不是你那无德父亲,他又欺负你啦?”
锦棠摇了摇头,无力地问道:“我伯牙哥的船,走了有多时了?”
女须望了望江面道:“只怕有半个时辰了!妹妹莫非有啥事么?”
锦棠挣扎着从大姐怀里站起来:“不要紧,不要紧!我的马快,还来得及、来得及!……”
女须十分惊诧:“妹妹莫非,想去追船?”
“是呀!追船!……”
“可你身子还很虚弱咧!……”
“不碍事不碍事,大姐莫要拦我,锦棠非将我伯牙哥追回不可!”——锦棠一边说一边抓住她的栗色马,就要翻身骑上去!
“锦棠且慢!”——女须忙拦阻道:“妹妹先听大姐一言,再追也不迟呀!”
女须大姐将锦棠稍稍拉开数步,从怀里掏出两个绣花香囊道:“妹妹如此急着去追伯牙,莫不是为了这个?”
锦棠接过香囊,惊讶地问道:“此物因何在大姐处?”
女须笑道:“妹妹只说,是不是为了它罢?”
锦棠心碎难言,她轻轻摇了摇头道:“大姐误会了,此物对锦棠已是毫无用处了!”
女须不禁愕然:“毫无用处了?”
锦棠眼中霎时溢满了泪水:“实话与大姐说了吧,伯牙他他、他是锦棠的亲哥哥啊!……”
“啊?伯牙是你亲哥哥?”——女须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那、那你们……?”
“大姐呀!”——锦棠忍不住失声痛哭:“锦棠也是今日才知,他与锦棠同一个亲娘啊!”
女须顿时也黯然神伤,她搂住锦棠不住劝慰道:“唉!好妹妹,大姐明白、大姐明白了!若是想哭,就在大姐怀里痛痛快快哭上一场吧!……”
锦棠反倒不哭了,她抬起头来,抹干泪水道:“唉,可惜我娘她她她、她此刻命在须臾,虞神医判我娘只有三日之命了!”
众人又是惊得面面相觑:“啊?只有三日之命?”
锦棠眼中泪珠又要滚落出来:“虞神医断言,我娘只有三日之命!可我娘、我娘她也是伯牙的亲生母亲啊!……”
屈辛老将军似乎还有些不明白:“慢来慢来,锦棠姑娘,你娘又怎会是伯牙的亲生母亲?那你俩不是同母异父的兄妹么?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上官锦棠含悲忍泪,将来龙去脉又细述了一遍,众人明白过来,亦是皆尽唏嘘不已!
屈原不禁慨叹而言:“百善孝为先!伯牙他若就这么走了,不是要令他遗恨终生么?”
女须更觉心内惨然:“不仅伯牙遗恨终生,就连咱外人,不也会一辈子于心不安么?”
上官锦棠流出一丝苦笑道:“这回该放锦棠去追我伯牙哥了吧!”
女须道:“该追,该追!此时不追,只怕来不及啦!”
“伯父大人,时辰不多,恕锦棠先告辞了!”——锦棠说着就要翻身上马!
“等等,姑娘!”——那屈辛老将军又将锦棠拦了下来:“姑娘委实太难为了!来来来!有你义父在此,又岂能让你亲自追船?”
“伯父休要拦我,只要能将哥哥追回,与我娘见上一面,锦棠纵是累死也甘心啊!”
“哎!休说如此不吉利的话!你不体恤自己,老夫还怜惜你咧!”
屈原抢着说道:“姑娘暂且歇上一歇,还是让灵均去追吧!”
锦棠更是争道:“不!我的马快,还是我去追!”
“好啦、好啦!你们谁都不用去追,老夫自有安排!”——屈老将军命身旁两位亲随道:“你二人快马加鞭,速速前去传我将令,务将伯牙原船追回,不得有误!”
“得令!”——那两亲随即刻扬鞭催马,掉头绝尘而去!
锦棠心中空悬,犹自再三回眸,向尘土飞扬之处频频张望;屈辛见状,又极力安抚道:“好姑娘,勿急勿急!我这亲随啊,跟随老夫已有多年,办事最为牢靠!想必你兄长那船,不出两三时辰,定能原路返回!锦棠姑娘大可放心,大可放心!”
女须道:“是啊!妹妹还是与我们一起回府去罢,一会儿就会有消息了!……”
正顾盼间,忽见城里另有一彪人马沿大路匆匆赶来!锦棠一眼看出打头狂奔的那匹白马,正是她的爹爹!只一眨眼的功夫,上官靳尚纵马奔到面前,锦棠不由得冲着她爹爹凝眉怨道:“不是都说好了么?你不在府中守着我娘,又来此处做甚?”
上官靳尚勒住缰绳,用目光扫了扫屈辛身边的人马,语意挑衅道:“爹爹我是不放心你,怕你又上了人家的当呢!……”
屈老将军不禁怒火中烧:“呸!你这匹夫会不会说话?”
“说错了么?哼!幸亏本官来了!本官问你,你将那伯牙又藏哪里去了?”
“你快住口!爹呀,你还想胡搅蛮缠到几时呀?”——锦棠不免又急又恨:“爹爹休要冤枉伯父,我伯父已差人去追啦!”
“他差人去追?果然不出我料,伯牙那小子还真携琴逃走了!来人呀!赶快与我追!……”
锦棠气得涨红了脸,跨前一步揪住辔头,极力拦阻道:“爹呀!你这不是又无事生非么?孩儿我求你啦,快带着你的人马回去吧!”
“该死的东西,休要拦我!你又上这老东西的当啦!……”
屈老将军闻言,恨得直欲上前与之理论;屈原忙将伯父拦在身后,挺身而出道:“上官大夫休要出口伤人!灵均愿以一身清白担保,伯牙他并非逃走!……”
“哦?并非逃走?那好,好哇!屈侍郎那就快将伯牙交出来吧!”
“上官大夫若信得过我灵均,当知灵均定会将伯牙送进上官府!”
“哼!恕本官王命在身,等不得侍郎将他送来,本官即刻就要将其抓获归案!……”
锦棠不由得又悲又愤,只见她银牙紧咬,杏眼圆睁,竟一把抽出她爹腰悬的那柄长剑,出其不意指向上官靳尚道:“你说、你说!今日你追我伯牙哥,究竟是为了我娘,还是为了那琴?”
上官靳尚大惊失色,几乎从马上栽下来:“锦棠你?你你你你、你这是为何?莫非你想弑杀你的亲爹么?”
锦棠粉面含霜,娥眉怒耸,她一把将长剑刎上自己颈项,厉声喝道:“孩儿本不想杀人,全都是你逼的!若爹爹再向前一步,孩儿就即刻死在你面前!”
上官靳尚吓得急急下马,奔向锦棠道:“不要、不要!哎哟,你这不是要爹的命么?”
锦棠又将长剑一横,逼向上官靳尚道:“回去,都与我回去!孩儿我说到做到!否则……”
刑尉及那些捕役侍卫全都不敢轻举妄动,屈原见状,忙上前劝和解围;他轻轻推开锦棠剑锋,恳切地道:“上官大人若是肯听灵均一言,事情何至如此?我看大人还是暂且先回吧,相信灵均定会于日落之前,亲手将伯牙送进上官府,决不食言!”
“好你个锦棠呀!算你狠,算你狠,爹今日服了你啦,行不?”——上官靳尚惊魂未定,他跺了跺脚,不得不对屈侍郎道:“哼,那好!本官就给你屈侍郎一个面子,若是日落之前,不见将伯牙送来上官府,休怪本官无情!”
“好!那我们就此说好,一言为定!”
“哼!我们走,走!”——上官靳尚无奈,他恨恨瞪了自己女儿一眼,这才悻悻上马,带着一帮捕役侍卫,原路退了回去!……
眼见他们走远,锦棠这才松了口气,却又忽觉眼前一黑,身子一软,竟又一头晕倒在地!屈辛等人吓了一跳,急忙嚷着围了过来!女须将锦棠姑娘轻轻扶起,揽在怀里连声呼唤道:“锦棠,锦棠!你这是怎么啦?快醒醒,你快醒醒啊!……”
“快呀!灵均!快去取水,快取些水来!”——屈辛急得高声大叫!
屈原赶紧去车上取来水囊,交与姐姐道:“快、快!快让她喝口水!……”
锦棠喝了口水,气息也渐趋平稳。女须舒了口气,欣喜地叫道:“伯父!您看她醒啦!锦棠啊,你这是怎么啦?病了么?……”
“哎呀,我这是昏倒了么?”——锦棠睁开眼睛,疲惫地朝大伙笑笑,又四下看了看,疑惑地问道:“大姐,是我伯牙哥回来了么?我怎么听见了他的声音?……”
“听见了他的声音?”——女须大姐笑着安慰道:“妹妹是太着急了吧?不急不急,你伯牙哥啊,很快就会回来的!”
锦棠不再说什么,只是眼里又慢慢溢出两行清泪!屈老将军不禁焦急地问道:“你看看,咋又哭啦、又哭啦!锦棠姑娘可是要紧么?”
女须道:“不碍事不碍事,我看锦棠是忧伤过度,急火攻心呢!从昨日至今,姑娘怕是啥也没吃!伯父,咱还是先回家去,让锦棠歇息片刻,待伯牙回来再做道理!好么?”
“也罢也罢!唉,真让老夫担忧哇!咱们还是先回府、回府!灵均,你与大姐先将锦棠姑娘扶上车,待伯牙追了回来,再做道理!”
“是,伯父!”——姐弟俩一左一右搀扶着锦棠姑娘上了马车,屈老将军命人牵过那匹栗色马,率众一起打道回府!……
锦棠姑娘昏昏沉沉躺在屈府女须榻上,众人也都守候在旁,焦急地等待伯牙归来!忽然,锦棠惊醒过来,一个翻身坐起,就要下床;女须赶紧劝阻道:“妹妹又起来做甚?你这身子还很虚呢,还是快躺下罢,待会儿你伯牙哥回来了,自会唤醒你的!”
“不!我没事没事,早没事啦!大姐别拦我,我听见啦,我伯牙哥已回来啦!你听你听,这是他的脚步声!……”
“他的脚步声?”——女须诧异地望了众人一眼,又侧耳细听了一会,不禁对锦棠笑道:“外头除了鸟叫,哪来的脚步声?妹妹怕是听错了吧?”
“我听得出来,是他,是我伯牙哥的脚步声!”——锦棠急了,挣扎着就要下床:“哎呀!你们怎么不信我呢?你听、你听呀,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快到门口啦!……”
众人正自相顾疑虑时,门外果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只见伯牙嘭地一下推开门,劈头就问道:“大哥大姐!我娘呢?我娘呢?我娘在哪里?……”
“伯牙哥?”——锦棠终于又见到她伯牙哥,千言万语霎时涌上了心头,却又恍恍惚惚不知如何才好!她两眼闪着点点泪光,想对哥先笑笑,可不知咋的,她的嘴一撇一撇,竟然扑上去抱住哥哥,失声痛哭起来:“哥呀!你咋才回来呀?……你咋会是我哥呀?……”
“锦棠?你?”——伯牙顿时懵了:“我是你哥哥?我?我怎会是你哥哥啊?”
锦棠心中的委屈一下全都爆发出来,她一边捏紧粉拳使劲捶打着伯牙,一边不住哭诉道:“你咋是我哥哥?你就是我哥哥,就是我哥啊!你敢不认,你敢不认?你这坏哥哥、臭哥哥!一个人偷偷地跑,差点就见不着了呀!……”
伯牙一边躲闪,一边嚷道:“锦棠!住手,快住手!哎,哎!大哥大姐,你们谁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屈辛在一旁倒真有些急了,挥舞着双臂高声叫道:“你这傻小子啊!锦棠她真是你妹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错不了,错不了的!唉,老夫都急死了,你还不赶紧认她呀!”
女须也诚恳地道:“伯牙啊,你快认了呀!这不是顽笑,锦棠这姑娘果真是你的妹妹呀,你们俩原本就是同母异父的亲兄妹啊!……”
锦棠兀自痛哭不已,伯牙仍是恍若梦中:“亲兄妹?我俩是亲兄妹?你先别哭,锦棠!先别哭,你告诉我,快告诉我!你果真是我妹妹么?我们俩,果真是同一个亲娘么?”
“哥呀!我果真是你妹妹,我们俩果真是同一个亲娘啊!”
伯牙一把握住锦棠双肩,急切地问道:“我娘没死?还在?那你告诉我,快告诉我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的亲娘在哪里?我们的亲娘在哪里呀?”
锦棠又不禁大放悲声:“我的娘、我们的娘啊,她她她、她只有三日之命了呀!”
“三日之命?怎么只有三日之命啊?”——伯牙放开锦棠,一时竟又呆若木鸡!
女须道:“哎呀!你们都坐下,先别慌!锦棠,快别哭了,先坐下来,慢慢与你伯牙哥说清楚,究竟是咋回事!”
屈原帮着伯牙将身上琴囊解下来,又递过去一杯茶劝道:“是啊伯牙贤弟!且莫心急,先喝口水定定神,听你妹妹再说上一遍,你也就明白啦!”
锦棠坐下来,接过大姐递来的手帕将泪揩去,将原委又重新述说了一遍;伯牙瞪大眼睛听着,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又是悲痛万分!还没容锦棠说完,伯牙早已坐不住了,只见他腾地一下站起身,拉起锦棠便走:“好妹妹!先别说了,快去、快去呀!若是再耽搁一刻,就见不上我娘啦!”
“哎!慢来慢来!”——屈辛赶紧拦住伯牙道:“你就这样去么?傻小子啊,你知道那是啥地方?那是上官府、上官府啊!”
伯牙满腔悲愤道:“哼,上官府?上官府又能如何?我娘在那里,大爹在那里,哪怕是阴曹地府,我伯牙也不怕!”
女须也道:“是呀、是呀!怕也无须怕,锦棠妹妹可是寸步不离呢!我只是担心……”
“大姐还担心什么?”
女须坦率道:“那上官靳尚为了此琴,手段用尽,还差点逼死了你娘,虽说有锦棠时时守在身旁,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啊!说不定此刻上官靳尚正张开大网,等着你们往里钻呢!何况,你大爹至今还在他手上,不能不防啊!”
“是啊、是啊!他大姐说的在理,老夫也是正有此虑啊!”
“哼!怕他咋的?天授之琴又不带过去,他又能奈我何?”
“不带琴去?为何不带琴去?”——锦棠一下跳了起来:“我娘此刻心心念念的,就是想听自己的儿子,与她最后抚上一曲啊!”
屈辛大惊道:“啊?要带这天授之琴去啊?不行、不行,这可不行啊!别的什么都行,就是这件事不行!钟大人天授之琴,又岂能进上官府?……”
“这、这?”——伯牙顿时也乱了方寸,望着锦棠妹妹,不知如何是好!屈原沉吟道:“莫急莫急,我知道,琴师岂可一日无琴?依我看,钟大人这面琴不如暂让灵均代为收藏,小弟可将灵均那面琴带去,如何?”
锦棠也猛然省悟,连连说道:“对对对,还是大哥说得对!这样最好,这样最好!”
屈原赶紧将自己那琴取来,套入囊中,交与伯牙道:“钟大人此琴暂且交由灵均,贤弟大可放心,绝对万勿一失!”
女须催促道:“事不宜迟!还是快走吧,太阳就要落山啦!”
锦棠起身告辞道:“伯父大人,还有大姐大哥,你们尽管放心!只要有我锦棠在,我爹他就休想动我伯牙哥分毫!”
伯牙背起琴囊,也与大伙抱拳相别:“各位再勿担忧,有锦棠妹妹在身边,天大的事情我也不怕!恕伯牙告辞了!妹妹,咱快走吧!”
屈原又拦道:“哎哎,贤弟且慢!”
“大哥还有何事交待?”
“灵均曾答应上官靳尚,今日日落之前,定会将贤弟送进上官府,还是让灵均用辆马车,送你兄妹一程吧!”
女须也道:“是呀是呀!时辰不早啦,还是用马车送上一程吧,我也去!”
伯牙拱手谢道:“那就有劳大哥大姐了!”……
赵国都城邯郸,城中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异常繁华。
临街一家豪华歌舞坊,惊恐不安的小宛娘,可怜兮兮蜷缩在后院一角,翻来复去地悲泣:“呜呜!我要找我哥,我要找我爹娘,我要找我爷爷……呜呜!……”
“好啦好啦!哭什么哭?这么多天了,还没哭够哇?烦死人啦!”
后院一位专司杂役的妇人忍不住怒气冲天:“别再嚎丧啦!老娘可真要打你啦!烦死啦!早就与你说过,你哥、你爹、你娘、还有你爷爷,你们家里的人全都死啦!死光啦、死绝啦,你才被人卖到这里来的!……”
“你骗人、骗人!你这个坏女人!呜呜……他们根本没死,他们都去秦国了……呜呜……”
“你还敢犟嘴么?”——那恶妇人随手拣起一根荆条,狠狠抽向小宛娘,还歇斯底里地拼命嚷道:“还犟不犟嘴?还犟不犟嘴?说!他们都死光啦、死绝啦!……”
“不是的!不是的!他们不会死的!他们去了秦国了!呜呜!”——小宛娘一边躲避着飞舞的荆条,一边倔犟地申辩着!
恶妇人越打越气,小宛娘也越打越犟!正在训练一群舞女的舞坊老板娘,听到后院传来抽打声和孩子的哭叫,不觉愣了一愣,急忙操起那件染血的白衣匆匆赶至后院,厉声喝叱道:“哎哎哎,住手!还不住手?你个该死的夯妇、贱妇!谁让你打她啦?”
那妇人吓得扔掉荆条躲到了一边,老板娘走到小宛娘面前蹲下来,伸手捋了捋宛娘额上的乱发,和颜悦色地问道:“小姑娘,别怕、别怕!她再也不敢打你了,她再敢打你,婶婶就打断她的腿!快告诉婶婶,你是哪里人呀?这件衣服是你的么?”
“这衣裳是我的,我娘的!”——小宛娘看见娘的那件白色长衣,一把夺过来搂在怀里!
“好好好!这是你娘的,给你给你!”——老板娘和霭地笑笑,又问道:“快告诉婶婶,听你口音,你是楚国人么?”
这个面容和善的婶婶让小宛娘不再那么惊恐了,宛娘渐渐止住了呜咽,朝老板娘无声地点了点头。老板娘又问道:“那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叫什么?今年几岁啦?”
“我姓钟,叫钟宛,家里人都叫我宛娘!”——小宛娘怯生生地回道:“我已经五岁啦!”
“那你娘这件白衣上写的旗儿又是谁?你爷爷又是谁?”
“旗儿是我哥哥,我爷爷是钟子仪!……”
“什么?你说你爷爷是,钟子仪?”——那老板娘似乎十分惊讶,嘴里反复喃喃念叨着钟子仪的名字,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收敛了!
小宛娘眼里突然燃起了希望:“婶婶认得我爷爷么?婶婶!求求您,我求求您,带我去找我爷爷好么?”
“可怜的孩子啊!”——老板娘深深叹了口气道:“唉,可惜婶婶无缘认得你爷爷啊!可婶婶知道,你爷爷是个了不起的大琴师,在我们这个乐坊,谁不晓得钟子仪的大名啊!……”
老板娘将小宛娘抱到排练场,对众人兴奋地嚷道:“喂、喂,都快过来!告诉你们说,这孩子叫宛娘,你们都猜猜、猜猜看!这是谁家的小女孩呀?”
“宛娘?宛娘谁呀?有谁知道?”——众舞女和乐师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这到底谁呀?谁家丢了这孩子呀?不过你看那眉眼,模样还蛮周正呢!”
“谁家的?打死你也猜不着,这女孩是楚国人,钟子仪的小孙女呀!”
“钟子仪的小孙女?”——众人发出一阵惊呼!
有人惊奇地问道:“哎,听说钟子仪全家,前些日子不是被掳去咸阳了么?他这小孙女,咋又会卖到我们赵国来了呢?……”
小宛娘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依是一脸茫然;老板娘猜测道:“这只怕还有啥故事哩,没见留在衣上的血书么?她娘要那个叫旗儿的哥哥,带这个妹妹回楚国去!唉,真是造孽呀!哎,婶婶问你,你那个叫旗儿的哥哥呢?”
“哥哥他不见了,找不到了!”——小宛娘嘴一撇一撇,又要哭!
“哦哦,好啦好啦!乖孩子,快别哭,别哭啦,这里再没人敢欺负你啦!若有机会呀,婶婶一准带你去找你爷爷钟子仪,好不好?”
“谢谢婶婶!”——这是与她家人失散以后,小宛娘听到最为暖心的一句话了!小宛娘不禁破啼为笑,清秀的脸颊顿时又笑靥如花!
老板娘忽然扭头朝门外大吼一声:“鲍三家的!你给老娘滚过来!”
方才毒打宛娘的那位恶妇人畏畏缩缩地踅过来,老板娘厉声喝叱道:“告诉你这夯妇!这孩子以后便是我的闺女,再敢欺负她,小心你的狗腿!”
“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快去将澡盆洗净,再烧上桶热水,我要好好给我的闺女洗个澡,再换身漂亮的新衣裳!好不好,小宛娘?……哎!鲍三家的!咋还愣着呀?听见没有?快去,快去呀!”……
秦都咸阳,白起将军终于率众凯旋,街道两旁挤满了秦国百姓,围观秦兵押回来的俘虏!一辆牛车唧唧嘎嘎碾过来了,牛车上端坐着傲骨嶙峋的钟子仪,那只琴匣醒目地放在他面前;身后则是那些衣衫褴褛、形同囚徒的匠人百工!
面对兴奋的秦国民众,钟子仪似入无人之境,不怒不争,不悲不怨,倒是出奇地平静;而一路追随至此的儿子儿媳则神色戚戚,连头也不敢抬,只是埋首跟在牛车后面一步一趋,默默地专注着自己的脚步!
那些百工匠人,经过千里跋涉,他们形容枯槁,满面黢黑,愤怒没有了,悲哀也没有了,只是任由秦兵喝斥着,驱赶着,步履趑趄地踽行在咸阳的大街上!
围观百姓有人议论道:“咦?那白胡子老头是谁?你们瞧,好漂亮的胡须呀!是白将军俘获的楚王么?”
“这哪是楚王?这是楚国的一位老琴师,据说还是南钟北连,琴中圣手呢!”
“琴中圣手?十万大军远征楚国,就抓回来个老琴师?”
“嘿,南钟北连何等人物?你没听人家说么?南钟指的便是这位钟子仪啊!是我们大王要听天子之音,这不,白起将军率十万大军远征楚国,这才请动了这位大琴师呢!”
“哎呀,啧啧!你看!这后面的又是些什么人?俘虏么?”
“也不是,听说这些都是楚国各行各业杰出的工匠哩!……”
“工匠?千里迢迢的,抓这些工匠来干嘛?”
“哎,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与我们大王盖宫殿、修陵寝呀!……”
牛车辚辚,渐渐远去;长街之上,忽地卷起了一阵悲风!……
咸阳宫殿,宫门大开,秦王高踞于銮座之上,满朝文武雁行有序,分列两旁!白起将军回宫复旨,殿前内侍高声宣道:“传白起将军晋见哪!”
白起征衣未解,应声而入,匍伏在地道:“末将白起参见大王!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白将军辛苦啦,快快平身,快快平身!”——秦王哈哈大笑地离开銮座,步下丹墀,亲自将白起扶起道:“白将军用兵果然神速,真不愧为寡人爱将啊!哈哈哈哈!……”
白起得意地拱手禀道:“谢大王夸奖!末将奉了大王之命,率军前往楚国,幸不辱使命,已将那琴中圣手钟子仪,替大王请回来了!”
“好好好!钟子仪既已到了咸阳,寡人定会重重赏赐于你!哦?还有你们说的他那啥、啥子神器呢?”
秦相张仪在一旁小声提醒道:“是天授之琴,是天授神器呀!”
“哎!管它是啥子神器,反正是能奏天子之音的宝琴就行!”
白起奏道:“回大王!那天授之琴,自也随钟子仪一起入秦!”
“哦?这么说,寡人即刻就能听到天子之音罗!哈哈哈哈!……”
张仪奏道:“臣恭喜大王,贺喜大王!只要钟子仪用他那面天授之琴,再辅以九龙编钟发出的金石之声,大王便能听到真正的天子之音了!”
“好好好!”——秦王转身步上丹陛,重新坐回銮座道:“那就宣钟子仪即刻携琴上殿,在此演奏天子之音!”
“大王!不可、不可啊!”——白起将军赶紧上前一步奏道:“那钟子仪虽已到达咸阳城,可他毕竟已是年过花甲,一路上长途跋涉,餐风露宿,早已是疲惫不堪!末将斗胆恳请大王,暂缓宣那钟子仪上殿,演奏天子之音!”
相国张仪也奏道:“是啊大王!演奏天子之音,此乃万千臣民期冀之盛事,不仅钟子仪需要养精蓄锐,就连大王您啊,也须沐浴净身,戒斋三日,以示慎重呢!”
秦王将身子倾过来,鼻腔里哼出一声道:“嗯?听这天子之音,怎还如此麻烦?白将军,琴中圣手钟子仪,你将他安置何处?”
“琴中圣手钟子仪本是大王贵宾,末将已将其安置于国宾馆内!”
秦王打了个呵欠道:“那好吧!寡人就依你们,那就暂缓数日罢!众卿家还有何事启奏?”
白起道:“禀大王,末将还有一事启奏!”
“哦?白将军还有何事?”
白起仗着军功,又趁兴奏道:“末将此次奉诏兵发郢都,不仅为我大王迎来琴圣钟子仪,而且还自作主张,为吾王保来一桩大媒!”
“哦?”——秦王果然来了精神:“你说还为寡人保来一桩大媒?”
“正是!吾王春秋正盛,末将斗胆,擅自为吾王保来一桩大媒!”
秦王闻言,不禁又哈哈大笑道:“好哇好哇!没想到你一介武夫,竟也擅长这种,啊,这种牵线保媒拉皮条的妇人勾当啊!哈哈哈哈!不知白将军保来的是楚国谁家女子呀?”
“末将保来的是楚国上官大夫靳尚之女,上官锦棠!”
秦王不由得伸长了脖子,瞪圆眼睛问道:“哦,是那上官大夫靳尚之女?唔,你先说说,那上官锦棠模样如何?她漂亮么?”
“听说上官锦棠年方二八,端的是楚中绝色娇娃,倾国倾城啊!”
“哦?绝色娇娃,倾国倾城?呵哈哈哈哈!那上官靳尚之意呢?”
“上官大夫靳尚自是甘愿将女儿献以大王为妃,以修秦楚之好!”
张仪也上前奏道:“臣也有话,启奏吾王!”
秦王顿时耸起眼前眉峰,不悦地问道:“嗯?张卿相,你又有何话要说?莫非,这回你又想阻止寡人纳妃么?”
张仪谦恭对曰:“微臣不敢!微臣早年也曾游历天下,闻说天下美女,尽在江南;江南美女,又当推楚娃吴姬,而楚国蜂腰佳丽,更是品貌冠绝天下!”
“哦,楚国蜂腰佳丽,品貌冠绝天下?”——秦王立即转嗔为喜道:“这么说来,寡人若是再纳楚妃,张卿相你也是赞同的罗?”
“秦楚两国娶妇嫁女,久有姻亲往来,连我宣太后,不也是楚国芈氐一族么,臣又为何不赞同?臣不仅双手赞同,还力主我们大王,将这入楚求亲之事,当做一件刻不容缓的军国大事来办!”
“唔,母后确是楚国芈氏一族不假!”——秦王颔首道:“不过,爱卿适才还是言重了!白将军为寡人保媒说亲,让寡人新纳一位楚妃,这与寡人军国大事,又有何干啊?”
张仪含笑摇头道:“非也、非也!大王新妃来之楚国,又出自楚国世代公卿上官氏一脉,这就与我主千秋霸业,大有干系了啊!”
“哦,此话又是怎讲?”
张仪奏道:“大王雄才伟略,志在称帝图霸,以取周天子而代之!而大王所虑者,不过关东六国合纵为一耳!今臣已为吾王谋得连横之策,以破关东六国合纵之约!待合解而纵散,韩赵魏三晋必当慑服于我,三晋归顺,又何愁这四海不靖,天下不平?……”
“哎!这些寡人都早已知晓!”——秦王打断张仪话头:“寡人只是问你,寡人新纳楚妃,与这军国大事,又有何干?”
张仪道:“大王容禀!臣所谓连横者,其要义在于连齐而善楚,远交而近攻!而白将军保媒之举,恰与臣连横之策,不谋而合啊!”
秦王似乎也明白了一些:“唔!卿相如此说来,寡人此次纳妃,还确实是非比寻常啊!”
“大王欲东出函谷,问鼎中原,而荆楚地处江汉,北向可济赵韩魏三晋,东向可联齐鲁诸侯,其间若能交好楚国,使其持守中立,令合纵不攻自破,则天下可图,霸业可成也!”
季况大夫出班奏道:“微臣也以为,张相国言之有理。这和亲之举,确与吾王千秋霸业大有干系!大王还宜早早选派和亲特使,携聘礼入楚求婚,以宣示与楚国修好之意!臣季况不才,愿担此重任,为大王前往郢都,迎娶那上官大夫靳尚之女!”
“哦,季爱卿愿担此和亲特使?那好啊!不知卿相意下如何?”
张仪道:“季况大夫能言善辩,机敏干练,自可堪此大任;不过大王啊,此番赴楚和亲,臣以为,还是非白大将军莫属啊!”
立于一旁的白起闻言,顿时大感意外:“我?怎会是我?君王面前,岂能儿戏?”
秦王也开怀大笑道:“你说白大将军?哈哈哈哈!白大将军为寡人不可多得猛将,攻城拔寨可矣,又岂能充任和亲特使?何况大白刚从楚国迎那琴圣而归,你看,连这一身铠甲,还未及卸呢!张相国这回用人差矣、用人差矣!……”
张仪待秦王笑过,也呵呵笑道:“大王啊!怎见得白起大将军不能任此和亲特使?适才,大王不是也褒奖他,擅长牵线保媒拉皮条的妇人勾当么?”
秦王一愣:“哎!不过是寡人一句戏言,当不得真,当不得真的!这和亲特使么,哪能是大白将军呀!哈哈,这还得另选能言善辩之人才行啊!……”
见张仪仍笑而不语,满不以为然,秦王不免疑惑地问道:“嗯?张爱卿,你这是何意呀?莫非你还有别的什么意思不成?”
张仪胸有成竹,又转向白起问道:“请问大白将军,此番远征,与那楚军是否刀兵相见?”
白起不禁后退一步:“这个……”
张仪又问道:“那楚怀王,又是否开城接纳将军?”
白起又后退一步:“这个……”
张仪再问道:“那琴圣钟子仪,是自愿赴秦,还是将军掳其而归?”
秦廷上下,不由得骤生紧张;白起缓过神来,登时双膝跪地,大呼冤枉:“大王明察!末将冤枉啊!那钟子仪的确是自愿请行,不信,不信大王日后可问那钟子仪!……”
张仪面向秦王奏道:“大王啊!臣早已得到密报,此番白将军率军入楚,竟然不宣而战,破城而入,将怀王逼走江南,令楚人上下心生怨恨,与我交恶!这样一来,即令劫来了琴圣钟子仪,不也是坏了大王的连横之策了么?”
秦王也顿觉此次出兵得不偿失,不禁急忙问道:“那依卿相之见,又当如何应对呢?”
“大王勿忧,此番入楚和亲,当可化解!臣愿亲自赴楚,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那怀王化干戈为玉帛,捐弃前嫌,与我重修旧好!”
秦王大喜道:“好好好!既然贤卿愿以相国之身亲自赴楚,那寡人也就放心啦!不过,这这这这,还有这大白,这白起大将军呢?”
张仪转过身来,双手扶起仍跪伏于地的白起,极力安抚道:“白将军请起!白将军切勿惊慌,本相并无问罪责罚之意。只是解铃仍须系铃人,这入楚和亲,修复秦楚之盟嘛,还须白将军勉为其难,以副使之身,随本相再往郢都走上一遭,如何呀?”
秦王也道:“既然如此,那就有劳白将军,厚起脸皮与张相国再辛苦一趟吧!”
白起不免满面赧色,羞愧难言:“白某愧怍,愿听相国驱使!”
“哈哈哈哈!”——秦王不禁得意地抚掌大笑:“这回好啦!你二人一文一武,就是去抢,也要替寡人将那上官之女抢回!好好好,不知二位爱卿何时可以起程呀?寡人可等着你们的好消息呢!”
张仪拱手道:“待臣陪同大王聆听了天子之音,即可起程!”……
三日后,秦王沭浴戒斋,率众出宫!咸阳大街,车骑浩荡,仪仗山摇,秦王尊贵显赫的龙马车辇,正朝国宾驿馆迤逦而来!
国宾馆内一位驿官显得又惊惶又激动,从外头气喘咻咻跑了进来,还高声嚷道:“大王、大王来啦!大王来啦!钟老先生、钟老先生!快呀快!我们大王来啦,我们大王驾幸国宾馆,专程、专程看您来啦!……”
驿馆内,长踞而坐的钟子仪,依然是高冠峨带,麻衣襦袍,一身楚人装束;任那驿馆内一片忙碌慌乱,钟子仪兀是纹丝不动!
那驿官焦急地催促道:“哎!老先生你咋还不起身呀?我们大王来啦!”
“大王?哪个大王?”——钟子仪依然不动声色!
“哎,还有哪个大王?我们秦王啊!我们秦王亲自来这儿看您,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啊!您听您听!这都快到大门口啦!快去接驾呀!”
可是任那驿官苦苦哀求,钟子仪却自是垂目敛容,毫无起身之意!正说话间,秦王銮驾已经抵达国宾馆,馆内所有人等连同那位报讯的驿官,全都战战兢兢匍伏在甬道两侧,莫敢抬头仰视!
秦王下辇换轿,在张仪、白起、季况等一众文臣武将簇拥下进入驿馆;忽然,秦王止步,威严地哼出一声,方才开口问道:“嗯!那琴圣钟子仪呢?钟子仪在哪呀?”
踞伏在地的小驿官早吓得口不能言,连头都不敢抬,只伸出颤抖的手,朝馆舍那边胡乱指了指!白起快步趋前对秦王道:“大王请屈尊移驾,那琴圣钟子仪就在里面,就在里面!……”
秦王下轿,排挞直入馆舍,南面而坐;秦王坐定之后,一抬眼,便看见与之相对而坐的,有一白胡子老头,竟然纹丝不动,端坐不起!
白起见状,忙上前喝斥道:“喂!钟子仪!你也太大胆了!见了我们大王,如何不跪?”
钟子仪反问道:“白将军不是早就知道,老夫患有足疾么?”
“足疾?你?”——白起一时又惊又急,不禁按剑以向!
“嗯?白将军不得无礼!”——秦王这回倒是破天荒稳住了神,他大手一挥,将那白起挥至一旁,又对这位倔犟的楚国老头注视良久,方才开口问道:“唔!先生就是世所传言的琴圣钟子仪?”
钟子仪仅只微微躬身:“琴圣不敢,在下楚人钟子仪!”
秦王有些不悦,又将嘴一努问道:“那先生身后的,又都是何人?”
钟子仪还未及回答,白起近前抢先回道:“末将知道!这是他那儿子钟汉臣与儿媳芈氏!”
“芈氏?”——秦王有些惊讶:“你说他儿媳也是,芈氏?”
白起道:“正是,他儿媳芈氏!”
张仪道:“唉呀,这就巧了!我们宣太后也是楚国芈氏一族啊!”
秦王颔首道:“是了是了!原来竟与我们宣太后同宗共祖!这么说来,钟老先生是一家老幼,全都到了咸阳罗?”
白起又插嘴道:“对对对,是举家而迁!不过这一路上原本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孙娃子,却不知为何,在赴秦路上,己经走失了!”
“哦?走失了?你怎么让他走失了?”——秦王故做悲天悯人之状:“唉呀呀!这真是可惜呀可惜,殊为可惜啊!……”
那秦王原想礼贤下士,哪知这钟子仪问三答一,犹是冷漠淡然,令秦王一时倍觉尴尬!秦王压下心中不悦,又指向钟子仪面前琴匣,自我解嘲道:“哎!这个这个,就是世人争说的那什么神器么?”
众臣未及回话,却见琴圣钟子仪摇头回道:“不然、不然!在旁人看来,它是天授神器,是无价之宝;可在老夫眼里,它不过一面寻常瑶琴!”
“寻常瑶琴?”——秦王又不禁一愣,侧身问白起道:“哎!不是说什么天下名器么?怎会是寻常瑶琴呢?”
白起还未及回过神来,钟子仪便微微一笑,伸手打开面前琴匣,取出琴道:“大王请看,这确实是一面寻常瑶琴啊!”
“你胡说、你胡说!这怎会是寻常瑶琴?”——白起紧张万分,他抢前一步从钟子仪手中夺过那琴,举在手中看了又看!
“将军不用看,不用看了!”——钟子仪摇了摇头,手捋长须道:“老夫与你实说了吧,这的确是一面寻常之琴啊!”
白起顿时恼羞成怒,当着秦王的面,他竟气极败坏地朝着钟子仪咆哮起来:“怎么会是寻常之琴?莫非你这老贼偷梁换柱?你说你说!你是何时偷换的此琴?”
钟子仪嘴角含笑,语带讥讽道:“将军此时想起,不也太晚了么?”
那秦王再也沉不住气,他将桌子一拍,勃然动怒道:“大胆钟子仪!莫非你想戏弄寡人不成?嗯?”
“哼!”——钟子仪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索性垂下眼睑不再作声!
白起嗖地一声拔出腰间长剑,愤然指向钟子仪骂道:“你这老不死的!白某一路上已经忍你很久了!你说!你那面古琴究竟藏于何处?”
“将军切勿鲁莽!”——张仪急忙上前拦住白起,转身对秦王道:“请大王暂息雷霆之怒,让微臣来说他几句!”
张仪将那面瑶琴又重新放回钟子仪面前,极力劝解道:“唉呀!我说钟老先生啊,你又何必如此固执呢?知道么?这不是在你们郢都,这是咸阳、是秦国!我们大王以仁德治天下,一向思贤若渴,唯才是举,尤其对先生之琴,还有那天子之音,早已是仰慕之至啊!……”
钟子仪抬眼问道:“先生你又是何人?”
“哦,在下魏人张仪,如今忝为秦国卿相!”
“哦?原来就是那位鼓吹连横之策的张仪先生呀,失敬失敬!”
张仪得意地笑道:“唉呀呀!先生一个乐人,竟也懂得连横之策,这太好啦!我们秦楚之间一向礼尚往来,相安无事的;这不,在下奉了我们大王之命,即将赴楚去订秦楚之盟!只要先生用此七弦瑶琴,为我们大王演奏一曲天子之音,我们大王就可赦你大不敬之罪!”
钟子仪神情泰然,宠辱不惊:“老夫身为楚人,这辈子只会荆风楚调,余者一概不会啊!看来,老夫这回注定是难逃一死!呵呵呵呵!”——钟子仪一边说,一边将面前那七弦瑶琴摆正,如同回到自己家中一般,开始调弦试音,并随手抚出一支曲子来!
此时此刻,钟子仪手底抚出的,自然是他心中那首至情至圣的“楚歌”!他是那样倾心,那样全神贯注,目无旁顾;随着他的手势在弦上抑扬起伏,他那绺漂亮的长髯白须,不停地在胸前抖动,仿佛他是在用自己的全部气力,最后挥洒一曲辉煌的生命乐章!
琴声清新悠扬,直入人心!那激昂优美的楚歌之声,从钟子仪的手底,源源不绝地流淌出来,一扫国宾馆内紧迫压抑之气!琴声初始,众人尚不以为然,稍后便流露惊叹欣喜之色;继而连同那秦王在内,所有在场的秦国权贵王公大臣,一个个屏息静气,张口出神,全都被钟子仪的琴声震憾了!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不绝,众人犹自沉醉之时,张仪首先回过神来,不禁击节激赏道:“唉呀!好好好!实在是太好了,太好了!钟老先生真不愧为琴中圣手啊!”
那季况大夫也忍不住由衷赞道:“真当琴圣也!听君操琴一曲,岂止可以三月不食肉味?只是可惜呀,季某也曾走南闯北,自诩听琴无数,却从未听过如此高雅绝妙的琴曲啊!敢问钟老先生,不知这是一支什么曲子?”
钟子仪收势调息,正襟危坐:“老夫献丑了!天下之大,比这好听的曲子,多的就是!”
“比这还好听的,多的就是?”——尽管不是秦王心心所念的那天子之音,一曲听罢,秦王倒也是十分兴奋:“唔!好好好!那寡人问你,适才先生此曲,倘若与那天子之音相比,又当如何呢?”
钟子仪笑道:“秦王此言差矣!这人世之间,原本就没什么天子之音;适才此曲,只是地地道道的楚歌啊!哈哈哈哈!”
“楚歌?”——秦王一怔,脸上的兴奋之色也渐渐褪去了,白起忙从旁证实道:“大王!末将想起来了,就是这首楚歌,就是这首楚歌!这钟子仪一路之上翻来复去弄的,就是这首楚歌啊!”
“楚歌?”——秦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钟子仪道:“好、好!寡人就免你不敬之罪!嗯,只要你为寡人再弄出一曲好听的大秦之歌来!”
“大秦之歌?”——钟子仪不禁轻蔑地一笑道:“大王,此言又差矣!让我这一个楚人,为你们秦人弄曲大秦之歌,这不是让公鸡下蛋、牡鸡司晨么?呵哈哈哈哈!……”
钟子仪开怀大笑,笑声在驿馆内尽情飞扬,不仅满室王公大臣心惊肉跳,更激怒了秦王!白起又拔剑出鞘,指向钟子仪怒喝道:“大胆钟子仪!你也未免太放肆了!还以为这是你们楚国么?信不信!白某此时便可杀了你!”
钟子仪面对雪亮的剑锋,只是轻蔑地哼了一声,便垂目不言!张仪见状,忙摇唇鼓舌,上前拦阻道:“白将军息怒,还是让我再来劝他两句!我说钟先生啊,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们大王沐浴戒斋,纡尊降贵,专程礼贤于你,你却不知感恩戴德,还屡屡冒犯我们大王,你呀你呀,你这不是要自取其祸么?明知火烛丧生,还要飞蛾扑火,这可不是智者所为啊!唉!先生如此固执,这又何必呢?”
钟子仪依然是面不改色,处之泰然:“先生不要再多说了,老夫求仁得仁,求义得义,唯此而已,无复他求!”
张仪还想再劝,那秦王却早已不耐烦了:“相国休再与他罗嗦!他不是想求仁求义么,寡人这回就成全他,看他倒是怕不怕死?”
钟子仪又是呵呵一笑,胸前那绺长须又抖动起来:“死又有何可怕!大王没听人说过么?我们楚国老子有一句名言:民不畏死,又奈何以死惧之!哈哈哈哈!……”
秦王更是勃然大怒,连声呼唤道:“来人、来人!快将这老贼拖出去,斩、斩、斩!”
门外武士如雷一般应声而入,准备将钟子仪拖出去!钟汉臣大惊,不禁扑倒在秦王面前,无望地磕头泣求道:“莫杀我爹!莫杀我爹!大王、大王,开恩啊,开恩啊!……”
那芈氏也飞快地膝行上前,流着眼泪苦苦哀告道:“大王啊!您大仁大义,大慈大悲,看在贫妇与贵国宣太后同宗共祖的份上,请大王高抬贵手,高抬贵手,留我爹爹一命吧!求大王开恩啊!求大王开恩啊!……”
钟子仪喝道:“起来!你们若还是我钟氏子孙,就站起来、都与老夫站起来!”
张仪上前谏道:“大王息怒!杀他一个钟子仪,实在是易于反掌;不过,这样杀他,也未免太便宜了他,还要让大王在列国诸侯面前,背上一个妄杀贤才之恶名啊!钟子仪他不是求死么,大王就偏不让他死!不如就先饶他这回,暂且将此人先监禁起来!”
秦王仍是恨意难消:“饶了他?好!那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来人!那就砍去他的双手,让他终身不复鼓琴!”
众武士按住钟子仪双手,准备行刑。钟汉臣与芈氏虽都站了起来,但却伤心欲绝,不忍卒顾,只是勉强相互支撑着,掩面而泣!张相国以目示季况大夫,季况会意,上前高声阻止道:“大王!刀下留情,刀下留情哪!微臣以为,钟子仪这双手,不能砍、不能砍哪!”
“嗯?不能砍?”——秦王嗔道:“哼!有何不能砍的?”
季况道:“大王!人死不能复活,手断不能重生!钟子仪这双手,那可真是天下无双啊!若砍去他这双手,旁人倒不足惜,臣只是替我们大王,殊为可惜啊!”
“哼!寡人又有何可惜的!”
“大王容禀,钟子仪若失去这双手,只怕我们大王这辈子再也无法听到天子之音了!依微臣之见,不如暂将他们全都打入监牢之中,令其面壁自省,以挫其孤高狂妄之气!如若再如此桀傲不驯,执迷不悟,大王便废去他的双手,也不迟呀!”
张仪趁势奏道:“季况大夫言之有理,还请大王三思啊!”
“还请大王三思!”——在场众王公大臣也一起跪地,全都为钟子仪求情!
秦王沉吟半晌道:“唔!既是众卿家全都替他求情,那寡人暂且就留他这双手!来呀!先将他们打入监牢!”
四位武士上前举起钟子仪转身出门,钟汉臣夫妇跟在后面悲悲切切,哀泣而去!……
望着钟子仪被四位武士高高举起,转身离去,秦王顿觉万分沮丧,不禁长叹一声道:“唉!想不到寡人虽富有四海,却得不到钟子仪和他那一面琴!真是可恨可恼啊!”
白起自感愧疚,不禁伏地叩首道:“臣闻说‘主忧臣过,君辱臣死!’只怪我白起无能,为大王带来如此烦恼,还望大王降罪!”
秦王挥挥手,自我解嘲道:“罢啦罢啦!不过是一面琴,一面琴而已!难不成还要再折寡人一员大将不成?”
白起起身,仍是满面羞赧:“谢大王!”
张仪奏道:“大王明鉴,那不过是一面琴!大王威加诸侯,德著四海,又岂可因此一琴,而坏了大王千秋霸业啊!若有朝一日,待吾王降服了关东列国,又何愁这四方六合,不齐颂天子之音呢!”
秦王却显得不无担忧:“唉!如今连一个楚国老头儿都降服不了,何日才能降服列国?寡人担心,你二人明日赴楚和亲……”
张仪忙安慰道:“大王无须劳心伤神,尽管放心!微臣自有主张,定然会为大王迎来那上官之女!”
“唔,那好!寡人有些头疼,还是启驾回宫罢!”……
通往函谷关的大道上,车马喧哗,人烟渐稠。路边有座小凉亭,茶幌高挑,卖茶又兼卖小吃酒水,过往客商行旅大都在此歇脚打尖。大道另一头,渐渐出现了一老一少两个身影,那是猎户老伯带着小钟旗已经长途跋涉,赶路到此。
猎户老伯将猎叉倚在桌旁,又买了一碗凉粉、两个肉包子给小钟旗吃。小钟旗呼呼拉拉埋头吃了一半,忽然停下问道:“哎,大伯!您老咋不吃呀?您也吃呀!”
“我不饿,不饿,你吃吧,快吃吧孩子,吃完了还要赶路呢!”
猎户老伯只喝了一碗茶,抹了抹嘴,指着正前方道:“孩子你看,前面就是函谷关啦!函谷关已是秦国地界,过了此关,只有一条大道,直通咸阳城。老伯我就只能送你到此了,剩下的路,你一个人能行么?”
“不怕,我一个人能行!大伯您老就放心地回去吧,大妈一个人还在家等着您呢!”
大伯将小包袱给小钟旗系好,又嘱咐道:“以后不管能否找到你的家人,凡事可就全靠你自己啦!孩子啊记住!万一找不到你的家人,可要顺着来时的路,回头来找你大伯啊!这来时的路,你都记熟了么?”
“记熟啦,我都记熟啦!您老就放心吧!”……
小钟旗含泪拜别了恩人,独自一人抖擞起精神,大步朝函谷关走去!过了函谷关,人烟更是愈见稠密,小钟旗见路口有位老伯,便犹豫着向前躬身一揖道:“敢问这位老伯!此处离咸阳城,不知还有多远啊?”
那老伯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见这小子执手甚恭,颇有礼数,便好奇地问道:“咦?小兄弟!听你这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是从南边来的楚蛮子吧?”
小钟旗答道:“正是!小子正是楚人!”
“可你小小年纪,孤身一人上咸阳来干啥哩?
“我要去找我的爷爷,还有我的爹娘!”
“你爷爷?你爷爷又是谁?”
小钟旗眼睛蓦地红了,黯然回道:“我爷爷是楚国乐尹钟子仪,不久前,被秦国白将军带去咸阳了!”
老伯不禁瞪大了眼睛:“啥?你说你爷爷是钟子仪?一个白胡子老头?”
小钟旗高兴起来:“是啊!我爷爷就是那个白胡子!您老见过他了么?”
“唉,可怜、真是可怜哪!”——那老伯一声叹息道:“实话告你吧,白将军押解着那些可怜的楚俘,不久前才打这里路过,去了咸阳啦!听人说,其中那位白胡子老头,就是大名鼎鼎的琴之圣手钟子仪!……”
“对呀对呀,我爷爷就是人称南钟北连的琴之圣手!他们是打从这里过去的么?”
“是打从这儿过去的呀!他们还在这里歇了会儿,打尖吃饭呢!”
“那后来呢?后来呢?”——小钟旗急切地问道。
“后来?哦,后来他们就顺着这条大道,去了咸阳啦!……”
终于有了爷爷他们的消息,小钟旗止不住兴奋起来,他迫不及待地问道:“那从这里到咸阳城,还有多远?”
那老伯摇了摇头道:“不远不远,从这里一直往西,顺这条大道再走上个两三日,就能看到咸阳城啦!小兄弟,到那里你再去打听吧!唉,真是造孽啊!……”
小钟旗谢过老伯,又兴冲冲地上路了。一路上少不得是晓行夜宿,饿了啃口自带的干粮,渴了掬把路边泉水,晚上便蜷缩在人家屋檐底下,或是钻进一处路旁草堆,将就着熬上一夜。想到再有数日便可见到自己的亲人了,小钟旗只恨自己不如天上那些迅急的飞鸟,没有一对展翼高飞的翅膀!
路边有群秦国孩子正在兴高采烈地放风筝,那风筝在天空越飞越高,小钟旗一时竟看得入了神,他不禁又想起爷爷带着他和宛娘妹妹去江边放风筝的情景,那风筝也是飞得这样高,这样远!
小钟旗正自浮想联翩,忽听耳旁有个放风筝的孩子对他大声喝斥道:“滚开滚开!哪来的小叫花子呀!别挡着我的路!”
来自同龄人的喝斥,令小钟旗倍觉委屈,也倍感难堪,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孩子会将他叫做是小叫花子!放风筝的孩子已经跑远了,小钟旗呆呆地发了一会愣,又黯然上路了!
然而更让小钟旗担忧的是干粮没有了,昨天嚼完包袱里最后一块兽肉干,今日肚里早已没食了!大妈塞给他的十几枚刀钱,还沉甸甸地装在兜里,可小钟旗宁可饿得眼冒金星,这些钱一个子也舍不得花!他见到亲人后,要向他们讲述这一路上遇到的劫难,讲述深山救他性命的大伯大妈,这些刀钱就是明证啊!……
小钟旗从路边拾起一根棍子支撑着,一步一步向前挪去!……
这一日,饥肠辘辘的小钟旗看见初升的太阳冲破云层,撒下万道金光。金光辉映的大道尽头,隐隐出现了一座高大的城楼,就像郢都城一模一样!秦都咸阳终于到了,小钟旗心里不由得一阵激动,哪知竟一头栽倒在地,饿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股清风刮了过来,小钟旗又悠悠地睁开了眼睛;忽然,他看见远远扬起了一片黄沙,大道驰来一队车马!转眼间,那队车马打着呼啸冲到了眼前,小钟旗又饥又渴,他挣扎着站起来,扬手想向他们讨点水喝;可他话还未出口,一个闪避不及,被打头的那匹马一下子撞倒在地,小钟旗啊地大叫一声,在地上滚了几滚,便不省人事了!
撞倒小钟旗的,恰恰是准备入楚和亲的秦使马队!前面车马不行,后面车中的张仪撩起窗幔问道:“嗯?为何停了下来?”
一随从赶来禀报道:“回大人!是前面车马撞倒了一个要饭的娃娃!”
“撞倒了个娃娃?死了么?”
“还没死,还有口气呢!大人!”
白起也从车中探出头来,不满地斥责道:“不就是个要饭的小叫花子么!大惊小怪的,快走快走,赶路要紧!”
张仪也嘟囔了一句,又缩回脑袋继续闭目养他的神。
“驾!”——车夫长鞭啪啪一甩,马车从那孩子身旁又缓缓启动了。正于马车辘辘启动之时,白起无意中瞥了路边那小叫花子一眼,这一眼竟令白起突然深感不安,便又大声叫道:“停车、快停车!”
车夫立即吁了一声,挽住缰绳,马车又停了下来。张仪睁眼问道:“咦?怎么又停啦?将军这又是为何?”
白起道:“相爷,还是下去看看吧,毕竟是条人命啊!……”
“人命?呵,呵呵!堂堂大白将军何尝又怜惜起人命来了?”——张仪不无讥讽地笑道:“大白将军怕是杀戮太多,想做些善事赎罪了吧?”
“相爷说笑了!”——白起也不禁自嘲笑道:“白某身经百战,哪一仗不杀它十万八万的?若想赎罪,只怕下辈子也赎不完罗!白某只是觉得,那娃儿有些面熟,面熟而已!”
“哦,面熟?将军与那小花子又有何面熟的?”
白起没再理他,急着下车到跟前一看,不觉大吃一惊,他认出倒卧在地这要饭的小花子,果然是中途走失的钟子仪那孙娃儿!
张仪也下了车,跟过来问道:“谁?你说这娃娃面熟,他是谁?将军莫非认得他?”
白起肯定地答道:“白某自然认得他!相爷可知这花子是谁家的娃儿么?这便是钟子仪中途走失的那个孙娃儿,小钟旗啊!”
张仪眯缝起眼睛问道:“钟子仪走失的孙娃儿?将军没看错吧?”
“白某曾与他们日夜在一起,自然错不了的,就是他!咦?当时走失的还有一个女娃儿,才五六岁,怎么没见他们在一起呢?”
“这娃儿也就八九上十岁的模样!”——张仪仔细端详着在地上昏睡不醒的这位乞儿,不禁思忖道:“嗯,不错、不错!若真是钟子仪走失的孙娃儿,那可就太好啦!”
白起不解地问道:“这娃儿看来快要死啦,又有什么可好的?”
张仪笑而不答,朝随从高喊了一声:“来人!快取些水来!”
一位随从飞快地取来盛水的皮囊,扶起孩子喂他喝了一些水。小钟旗喝过了水,呻吟了起来,却依然是昏昏沉沉的。张仪吩咐道:“好啦、好啦,看样子这娃儿多半死不了啦!快,快将这娃儿抱到你们车上去,让他吃些东西,好生照料着!”
白起愈发不解:“相爷,你说让这钟家娃儿,与咱们一起去郢都?”
张仪诡秘地一笑:“呵呵!既是将军旧日相识,不让他与我们一起去郢都,又能让他去哪里呢?好啦好啦,待上车后再与将军细说罢!”……
“得儿,驾驾!”——那车夫扬起鞭儿一甩,秦国和亲特使的车队,沿着那条通往南楚的驿道辚辚作响,又重新启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