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至。
层云环绕着昏黄的天空,薄弱的暮光顺着满是浮尘的窗台倾泻而至。
景门手扶着粗糙的墙面,注视着面前狭窄的长廊,写着各式名字的推拉门布满了墙壁的两侧,几近熄灭的灯火在黑暗的尽头依稀可见。
他转过头,因姓名而出现的通口早已不见痕迹,取而代之的是张贴着近乎于真实的画纸,纸间用硕大的片假名写着难懂的宣传,其插画的灿烂风格与现代的流行趋势相差甚远。
(这里就是大阪说的“三号楼”吗。)
虽说称作楼也许有些勉强。
许多在现代建筑而言理所当然的事物之于它而言只是难以维持的例外;此时的三号楼,在景门看来也不过是一座勉强维持着基本构造的高层建筑而已。
从墙上张贴的不少插画而言,的确是贴合其昭和时期的背景————其做为全盛期的社团之总和,容纳着无数梦想和泪水的地方。
即便是走向了生命的末期,其浪漫的本质未曾被剥夺,行走于廊道之间,便得以与过去无数穿梭于此的身影重合。
(只是在遥远的现在,难以共享他们的喜悲。)
景门穿过张贴着名字的走廊,如此思考。
从楼梯间向上望去,回转而下的楼梯无穷无尽,底部的色彩与顶端交相呼应,四季的影子夹杂着黄昏的日光,如色纸般糊在墙上。
在三楼的走廊尽头,他驻足于大阪所说的部室旁。
曾经用于说明用途的门牌上已然贴满了剪切的白纸,大阪所说的“自己的名字”,此刻正以板正的字迹写在最前端的纸面上。
“………”
【矢野景門】
纸上如是写到。
门牌下是极具日式风格,形如四叠半之间的推拉门,屏风下张贴着乱七八糟的海报,海报的少女直勾勾地盯着景门伸出的手。
(门后会是什么呢…)
指尖触碰拉门的刹那,如此念头突兀地从脑海中现出。
“部室门后的存在理应是部室。”
这句话并不出自于哪位大能之口,这是哪怕是无常识的学生,也能从任何一种逻辑中推断而出的,所谓理所当然的答案。
但接二连三的反常与梦幻将景门置于常识的日常逐一撕裂,哪怕只是对路间的井盖踏上一脚,也意味着将从潜意识中来上一场不思议的梦境。
死于生活且为常识重压的家伙的灵魂正如礼节般枯燥,脑海里的幻想也如脸上所表达的一般绝望;但终日深陷于梦幻的空想者,或许也为脑海所挟持,沦为以亦幻亦真的笑容在生活里挣扎的不幸者。
景门闭上眼睛,有意识地听窗外吹过的风声。
因空气流动而产生的声响中,夹杂着些许混乱的音乐与低语。
“……象征。”
景门睁开眼睛,凝视着海报上沉默而沮丧的少女。
少女穿过硕大瞳孔的刘海因窗外变换的光影忽明忽暗,风声中的音乐声也随着思考愈发接近。
大阪所言的“精神世界”,不仅仅是“赎过去之罪”与“从现实剥离的层次观察世界”那么简单。
(精神世界不会形而上地折射直言的情感,而是会以隐晦的“象征”浮现。)
这一点并不难以察觉,但极易在不经意间被忽视;在难以频繁解读和处理象征的情况下,如洪水般浮现的象征之于一场精神无异于致人于死地的毒药。
而于风声中所听闻的音乐,正是其难以解读的象征之一;与其三号楼中被遗忘的一部————源于精神深处中萌生的恶种。
思维的声响于此终止,脚下的震感愈发强烈;景门睁开眼睛,发出音乐的钢琴挂着五彩斑斓的光斑,化成一堵墙出现在眼前。
“…钢琴?”
面前伴随着思考接近的事物维持着钢琴的样貌,准确而言,是与“现实”的钢琴有着高度的重合;其间迸发的音乐与钢琴曲类似,却又夹杂着似如人声与八音盒的混合。
诸多的要素集合为看似不协调的整体,以肉眼可见,肢体可触的方式唐突地出现在记忆中的任何一处—————
这便是景门所认为的,所谓“象征”的要素。
如今的象征,听随着思维的声音来到景门的面前,一如既往地向着不特定的谁演奏着。
犹豫间,震耳欲聋的音乐刺撞着耳膜,黑键与白键交相映射的彩光毫无遮蔽地刺入眼球,脚下的世界有如倒立般眩晕。
(这是过去谁所希望被认可的吗?或者是,想要被谁听到的吗?)
或许只是晚归的练习者为了梦想所弹奏的乐曲,
仅仅因为处于被遗忘的世界,与他人的梦想相捏合,
层层相叠的期望成为了妨碍人的事物,甚至异化成了置人于死地的毒药。
面前的琴键沾染着过去的色彩,隐藏的指尖跃动于其中,黑影中的踏板忘我地浮动,斑斓的色块包裹着失真的琴身,在一片赤红的夕阳间起舞。
(我本想再多倾听一点梦想。)
(但……
景门踉跄地拉开房门,以近乎于跌落的方式踏入未知的部室。
夕阳透过外墙的窗户映射着朴素的榻榻米,部室中间陈设着形如被炉的桌子,复数的椅子散乱地摆放在周边;放眼望去,一副放学不久的模样。
拽上房门的刹那,喧嚣于脑海的噪音即刻消逝,耳间只剩阵阵耳鸣。
(如果再逗留一些…或许就能明白弹奏者在过去想要表达的情感与梦想了。)
景门将报表放在被炉上,靠着部室的一角看着窗外若隐若现的夕阳。
“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犹豫?”
墙后传来陌生的声音。
“…我不想辜负演奏者的期待。”
“那啥,虽然我这边看不到…”
墙后传来一阵骚动。
“但怎么说,那东西应该不是人弹的吧?”
“你觉得会有哪个家伙背着钢琴在楼里到处跑?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鬼还差不多。”
“这样…”
景门沉思片刻。
“…我不想辜负演奏鬼的期望
———这样就说得通了吧。”
“说得通
———个鬼啊!问题不在于对方是谁吧?”
“但就算是逃掉了,也什么也不会改变吧。”
“…它的期望不会得到实现,也不会有人听到它的梦想。…我只是以同是创作者的角度多偏心一点,希望能多理解一点它的愿望,多理解它的孤独一点。”
“不是很懂你们搞创作的。”
墙后的声音隔着木板微微震动。
“话说回来,”
景门将头微微后倾,向着声音的源头说到:
“您也是来入社的社员吗?”
“社员?我在这住了很久了,跟社团之类的可没什么关系。”
“………”
短暂的沉默。
尬尴的气氛笼罩着部室,脑过载一般的寂静间甚至听得见远处传来的钢琴声。
“那个…”
景门率先发问:
“请问您是人类吗?”
“…姑且算得上人类的近亲吧。”
“您是猴儿。”
景门下定论。
“你的推理呢?那么快下定论?”
墙后传来理所当然的呵斥声。
“您是人类的近亲,会说话,或许有高于我的智慧…也许您是河童也不一定…甚至是“河童中的河童”,我将其定义为“酷河童”。”
“您是“酷河童”。”
景门确信地下定义。
“…我讨厌你。”
“为什么?”
“在你眼里我只勉强算个人形。”
“存在和外形如梦似幻,我觉得这样的您很酷。”
“…我是外星人…《E.T》那类的外星人。”
墙后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似乎混入了与愤怒相关的情绪。
“这样啊…”
景门的声音里夹杂着刻意的失望。
“您不觉得…外星人这种设定,放在现在显得有些过时吗?”
“但这毕竟是我没法定义的事实。”
外星人。
天外来物。
往往被视为“地球之外的生命”,“天外的浪漫”,也是无数人儿时仰望星空的灿烂遐想。
天外的生命象征着纯粹的未知,也代表着对现有文明与秩序的挑战,天外之生命降于地球,于众人眼中往往象征着枯燥生活中降临的童话,根植于生物链中反复千年的傲慢于一瞬被摧毁殆尽。
这样的存在距离景门仅仅一墙之隔,却丝毫感觉不到文明理应崩毁的痕迹。
没有夜空中盘旋而下的奇形飞碟。
没有神秘机械中落下的诡异光束。
没有层层火光中奔离的恐惧尖叫。
只有面前看似轻薄的和式木墙,以及其中可见其常识的言谈。
况且还被直白地呵斥“被厌恶”。想到如此,景门不禁露出悲伤的神态。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冒犯您。”
“老实说,我看不太出来。要想表达歉意的话,总得付出点什么吧?”
景门稍微有些迟疑。
“怎么了?一副“难不成外星人也想用钱来拉动低迷经济”的样子…我对你们那种印着政客的白纸没有兴趣,”
顿时,墙的后方敞开一个仅容单手进出的洞口,一只极其贴合刻板印象的外星手掌从中敞开:
“要是真的有良知的话,就给我一张去东京的车票吧。”
“就算您这么说…现在我也弄不到手呀。”
景门看着满是褶皱的手,陷入为难的沉思。
思考之间,他瞥见窗外单调反复的夕阳,回想起划过公寓天空的火轮车,陷入死局的思维又如薪火般复燃。
(或许…这里)
“外星人先生,您最近有见到我以外的人进出吗?”
“哦,除了你以外还有个女孩子。就是那家伙让我住在这的。”
“女孩子…难道是宫林同学吗…”
(但问题还有一个。)
“请问这里的天空…一直都是夕阳吗?”
“如果你指的是黄色的背景就是“夕阳”的话,这里的“天空”确实没有变过。”
(果然。)
(具有大多数人不可通行的特征。)
(天空永远保持一种状态。)
(具有精神意义上的各种象征。)
景门做沉思状,将脑中的特征逐一归纳:
“外星人先生,我们恐怕…不在现实世界。”
“…听说你们科幻片的主角通常是外星人,”
墙后的声音顿了顿:
“但怎么感觉你比我还科幻呢。”
“是这样吗?我反而没太注意到,这就是所谓的反差感吧。”
“是吧?你明明是一副人的躯壳,脑回路却比我还外星。”
“等会,我手有点酸。”
说罢,从洞口探出的手缓缓缩了回去。
“喂,你算不算在转移话题?就算不在现实世界,你也没有弄不到车票的理由吧?!”
“不…这恰恰是能给您弄到车票的理由,只是…”
景门站起身,看着自己摊开的手心。
“不清楚这样弄到的车票适不适用于现实…”
话音刚落,如粘液般的液体从上层缓缓滴落,四起的白烟笼罩着手掌,液体在赤红的夕阳间蠕动,逐渐化为了纸张的轮廓。
片刻,白烟渐渐散去,一张与车票别无二致的纸张呈现在手掌中。
暗示的造物。
与昨日大阪所言的,“通过反复的暗示将客体设想于其中”而制造出的伪劣真相。
“虽然不知道是否适用…但还请您试一试吧。”
景门将似如车票的物品交付于外星人手中。
“这是车票?”
“我没办法断言…只能说这“几乎是车票”。”
“这样也行吧…总之谢谢你啦,虽然冒犯了我不少,但至少这下能去东京了。”
“拿去吧,这是谢礼。”
形如杯面一样的物体若无其事地从洞口中缓缓滚出。
“super梦幻至尊京都大阪终极味增。”
景门看着手中有着镀金点缀的杯面低语。
“这是京都人和大阪人打架打进锅里做出来的味增…吗。”
“这可是传说中的“梦幻之味增”…不过得在精力充沛的时候吃才行,以低迷的精神状态是不会领会到梦幻的教导的。”
“这是您…吃剩的速食食品吧?”
景门盯着黑乎乎的洞口,冷不丁地问道。
“这是她给我的啦,尽是些速食食品,我实在受不了味增的味道,虽然那家伙说“日本人就得吃味增才行。”但我想我也不是日本人啊,既然你跟她都是同类的话,对于味增什么的玩意应该应付得来吧。”
“她…是那个女孩子吗…难道说…”
(宫林同学也能出入精神世界吗?)
“怎么了,在想她的事情吗?”
“…您的直觉真敏锐。”
“有什么问题就直接去问她吧,我可不想当高中生的中介。”
说罢,墙的后方再度传来一阵骚动声。
“你走吧,我也准备去东京了。”
“请告诉我她的名字…”
面对突如其来的告别,景门迟疑片刻,墙后只以合上行李箱的震动声作答。
历经了喧嚣的部室再度回归寂静,波澜的脑海只余下无休无止的夕阳作伴。
(回去吧。)
(在这里也找不到答案。)
拉开房门,驰骋于长廊的琴声早已不知所踪,足尖踏出部室的刹那,四周的景色于一瞬间瓦解,世界的色彩一如堕入深渊的魔方,连同思维的声响一同断绝。
…………………
再度睁开双眼时,已身处人流涌动的车站。
位处长椅的双手间紧握着做为谢礼的味增,车站钟表的时针缓缓走向早上七点。
(似乎有些似曾相识…)
上次与大阪相会,离开精神世界的意识也到达了早上七点的车站;昨日的梦幻连同未知的夜晚一同越过,直达象征新日的早晨。
(这也是构成精神世界的要素之一吧。)
(常人难以通行,天空单调划一,象征横行,离开的出口固定是次日七点的车站长椅…)
“……这样一来,就能分得清情况了。”
换乘站间。
景门一如既往地融入人群,看着日复一日的车程表出神时,熟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早上好,神秘风衣外星人。”
“…怎么多了神秘两个字啦。”
“因为我想不明白矢野为什么在夏天穿风衣呀。”
黑压压的人群中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佐间子。
虽然以现在的关系只能称之为宫林。
昨日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景门身后,又疑似出现于外星人口中的,有着朴素单马尾和粗眉毛的女孩子。
如果仅从外表推测,怎么也不会将她和外星人一类的天外生命联系起来。
(她真的和那个外星人有交集吗…)
这样的怀疑在即刻的寒暄中被不经意地打破。
“矢野手上的是…你也喜欢这款味增嘛?”
尽管人流涌动,景门却能清楚地感觉到佐间子的视线盯着自己手中紧握的杯面。
“啊,这是别人给我的。”
“之前我也有给朋友这个,它好像不太喜欢的样子…”
“果然还是讨厌吧。”
只是碍于互助的情面没有直说。
(外星人也会有情理上的考量啊。)
在电车抵达车站,与佐间子以绝对礼貌的距离并行在校道的路上。
似乎是时间还早的缘故,路上除了快步走过的工薪阶层,只可见晨光下一片萧条的街道。于春日散尽意味的樱花挥舞着无异的绿枝,偶尔灌入耳间的车铃声似乎呼应着几分青春的气息。
在如此所谓青春美学的氛围下,却和昨日刚刚认识的异性并行其道(即便是绝对安全的距离),以及即将要发问的,关乎人类宇宙尊严的重大问题,无一不让原本惬意的景门感到一阵腹痛。
(青春…好沉重啊。)
但现在是绝好的时机。
倘若抵达了学校,当着师生的面问出关乎人类宇宙尊严的如此问题,实在是有伤青春美学的风化。
“那个…宫林同学,我有件事情想问你。”
“哦…哦,问吧。”
似乎是被景门一脸沉重的表情所渲染,佐间子的态度也不禁变得正式起来。
这正所谓“站着或行走着的正襟危坐”。
“你的那个朋友…他是人类吗?”
“不是哦。”
“哦。”
关乎全人类的重要会谈于此结束。
“矢野和他说上话了吗?”
“嗯,意外的很不可思议,要说是外星人,不如说是在别的星球却与人类无异的常人吧。”
“好意识流。”
“还好吧,虽然确实很意外,这就是所谓的反差吧。”
(但问题还有一个。)
然而短暂的校道已至尽头,面前是熙攘着人声的学校大门。
一旁并行的佐间子已经被各式各样的同性包围,被小佐,佐间碳之类的称呼尽数吞没。
剩下的也只有,在一片制服的人海里身着风衣,身负着夕阳色彩的怪人。
(放学以后再问她吧。)
他本是这么期望的。
但面前公告上所张贴的事实又一次击碎了他的常识,就像一年前的意外一样,击穿了他之于现实的预估。
佐间子,毫无预兆地被处分了。
原因是在校内饲养危险生物。
看着路边散落的行李,景门想起了要去东京的外星人。
或许一切都因那张车票而起,他的自作主张将两个本应于命运之外的过路人拉下了涡轮。
他又一次成了罪人。
被称为矢野景门的罪人,又一度在无色的夕阳下彷徨。
他终将度过一个聒噪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