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引言

2010年2月23日。冬日暖阳洒满位于伊夫林省的舒瓦瑟尔镇。米歇尔·图尼埃[1]一身蓝装,头戴一顶旧羊毛软帽,在他家中接待了我们。那里原为本堂神父住宅,后成为他的居所。谈话过程中,他一直笑意盈盈,不时以“啊”“哦”回应,还会突然像孩子一样笑起来。他全身陷坐在沙发里,手边放着一根拐杖。讲话时,他的手轻叩拐杖,有时还会抓起它在空中画圈,或者用它指向我们。我们在一间饰有巨大顶梁的客厅中,四周满是意趣盎然的小物件,有老照片、宗教小雕像、水晶雪球、帆船模型,等等。在他和我们中间的矮桌上,堆着十来本书,都是他的大作。桌脚边的地上堆放着另一摞书,呈现出并不稳固的金字塔状,那是他刚收到的别人邮寄给他的作品,几乎每天都有。

我们俩战战兢兢地递上那本几个月前问世的拙作《法国文人相轻史》(Une histoire des haines d'écrivains)[2]。

图尼埃噘了噘嘴,漫不经心地翻了翻,最后用他那饱经沧桑的动人嗓音对我们说:

“相轻!相轻!你们现在应该写一本关于文人相亲的书……”

然后把那本书扔到了书堆上,大笑起来。

*

八年过去了。这八年间,米歇尔·图尼埃的话始终让我们念念不忘,几乎成了一种责任:在文人“相轻”之后,我们应该写一部关于文人“相亲”的作品,哪怕它微不足道。

这是因为,文坛并不只有暗箭、算计和侮辱,也非仅有早在两千年前便让贺拉斯在面对“易怒的诗人们”[3]时痛心不已的种种乱象。文坛同样有曾被人撞见一起玩跷跷板的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有要求出版社把版权费汇至亨利·詹姆斯账户的伊迪丝·华顿;[4]有帕斯捷尔纳克,他将里尔克三十四年前的一封来信折放在自己的钱包内终生保存;[5]也有乔治·桑,她孩子气地打趣福楼拜:“为何我比大多数人更爱你?”[6]

还有歌德。耄耋之年的他,书房中珍藏着一件圣物:好友席勒的颅骨。[7]

有时,作品凝聚的是围坐或并肩坐在同一张书桌前的众人的心血。这些人彼此鼓励,相互校读,协力推敲,默契相投:所有这一切既是堡垒也是温床,让作品得以成为可能、成为必然。正是为了延续与英年早逝的拉博埃西的对话,蒙田写了《随笔集》(Les Essais);[8]让·热内的《女仆》(Les Bonnes)的结局正是受了科克托的启发;[9]《指环王》的作者和《纳尼亚传奇》的作者曾向对方高声朗读自己的手稿,并总在牛津的同一家酒馆频繁碰面。[10]

*

我们在这本书中记叙的故事各不相同,跨越美洲、欧洲和日本,从18世纪末到今天。这些故事也最大限度地呈现了友谊的不同面向:同志情谊,爱恨交织、动荡不安的关系,超越性别或年龄的默契,以及接近爱情、似有还无的暧昧。

这些故事有一个共同点:在我们所谈论的这些作家之间,都存在着某种超越了单纯日常社交和业务交流的联系,虽然这种联系的持续时间和表现形式不尽相同。“我爱您”或“我爱你”这样的话,大仲马对雨果说过,屠格涅夫对托尔斯泰说过,乔治·桑对福楼拜说过,凯鲁亚克对金斯堡说过,夏尔(Char)对艾吕雅(Éluard)说过,但他们可不会对在沙龙遇见的或收到自己新作的随便哪位同行都说这种话。

正是“情深意切”这一条标准,成了我们的首要依据。同时,我们还必须做出其他痛苦的选择:不让同一位作家占据两章的篇幅;[11]只保留双方都广为人知的作家朋友;[12]排除那些从朋友公开变成敌人的作家,如海明威和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甚至是萨特和加缪;舍弃传奇伴侣(乔治·桑和缪塞、魏尔伦和兰波),虽然没有人能准确划分爱情与友情的界线,但在他们之间,情欲大于友谊。除了这些显然极富争议的选择之外,我们还面临着资料方面的限制。信函和见证材料并不总是充足,而且有时也无法让人准确了解人性以及一段友谊的滋味。虽然蒙田和拉博埃西是法国文学史上最负盛名的一对朋友,但关于他们的资料却少之又少。

我们这部作品之所以从18世纪开篇,是因为难以生动再现更早时代的文人之间的友谊。当然,理应观照彼特拉克和薄伽丘、伊拉斯谟和托马斯·莫尔、龙萨和杜贝莱、拉辛和布瓦洛,以及塞维涅夫人(Mme de Sévigné)和拉法耶特夫人(Mme de Lafayette)之间的关系,不过,他们虽真情相待,但通信的内容在今天的我们看来却显得有些不自然。这是因为,在他们生活的时代,体验友谊的方式与今日完全不同。彼时人与人的交往大多遵从某种规约,人们只能想象存在于公共领域的人际关系。

*

最终剩下这十三个章节。无论我们是否熟悉文中提到的作家,这些由奇遇、纠葛、痛苦、恩典时刻和共享创作交织而成的友谊故事,首先都是佳话美谈,在友谊中,作家们或许展现了自身最美的特质:温情。

创作这本书对我们而言是莫大的幸福,既是学习的幸福,也是一连数月与我们深深仰慕的作家为伴的幸福。

更是再次听到米歇尔·图尼埃那悦耳笑声的幸福。

注释

[1]米歇尔·图尼埃(Michel Tournier,1924—2016),法国作家,当代新寓言派文学的代表人物。主要作品有《桤木王》《皮埃罗或夜的秘密》《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灵薄狱》等。——译注。

[2]本书已有中译本,最新版本为一梧译,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出版。——译注。

[3]贺拉斯,《书信集》(Épîtres),第二部第二首,见《全集》(CEuvres),“弗拉马里翁集团”(GF)丛书,巴黎,1967年,第253页。

[4]亨利·詹姆斯、伊迪丝·华顿,《1900—1915年信函集》(Lettres 1900—1915),C.德马纽埃里(C.Demanuelli)译,瑟伊出版社,巴黎,2000年,第166页。

[5]里尔克、帕斯捷尔纳克、茨维塔耶娃(Tsvétaïeva),《1926年夏,三人通信集》(Correspondance à trois,été 1926),L.德尼(L.Denis)、P.雅科泰(P.Jacottet)译,伽利玛出版社,巴黎,1983年,第118页。信中说:“愿所有祝福都降临在您身上!我紧紧拥抱您。”信封上,帕斯捷尔纳克写着“挚爱”。

[6]居斯塔夫·福楼拜、乔治·桑,《通信集》(Correspondance),弗拉马里翁出版社,巴黎,1981年,第119页。

[7]见后文。除这些趣闻外,贝尔纳·莫利诺(Bernard Morlino)在《因为是他:文人间的友谊》(Parce que c'était lui:les amitiés littéraires,2015年)一书中还有其他生动记述。

[8]热拉尔·德福(Gérard Defaux),《蒙田以及友谊的功用》(Montaigne et le travail de l'amitié),范式出版社(Paradigme),奥尔良,2001年。

[9]皮埃尔—玛丽·埃龙(Pierre-Marie Héron),《热内和科克托:文人友谊的印迹》(Genet et Cocteau:traces d'une amitié littéraire),“让·科克托手册”(Cahiers Jean Cocteau),玛黑走廊出版社(Passage du Marais),巴黎,2002年,第114页。

[10]科林·杜瑞兹(Colin Duriez),《J.R.R.托尔金和C.S.刘易斯,友谊的故事》(J.R.R.Tolkien and C.S.Lewis.The Story of a Friendship),萨顿出版社(Sutton),2003年,斯特劳德,第75和169页。

[11]比如,在乔治·桑和福楼拜的夺目友谊的衬托下,福楼拜和莫泊桑或屠格涅夫的交往便显得黯然失色,也无法得到应有的重视。

[12]在《四时佳友》(Des amis en toute saison),弗拉马里翁出版社,巴黎,1996年。这部优美的作品中,玛莎·塞里(Macha Séry)关注的恰是几段存在于著名作家和无名文人之间的伟大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