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席宴
  • 刘东明
  • 2561字
  • 2023-11-13 15:28:35

国际玩笑

“我当时给气坏了,何谓狗眼看人低?这就叫狗眼看人低。不就是觉得我们当兵的没钱吗?你别说,爷们儿其实真没钱,你想啊,我那时候在部队一个月的生活津贴二十五,一年下来满打满算三百块,谁有钱下饭店,这还是大饭店。不过爷们儿咽不下这口气,谁是最可爱的人?解放军啊,噢,打仗了我们上战场保你们,现在用不着爷们儿就给爷们儿使脸色,开国际玩笑。我当时二话没说就把刚领的年终津贴摔在了桌子上,都是崭新的票子,我拿菜单翻到最贵的菜,清炖甲鱼,八十块钱一只,我冲着那个小服务员说,来两只。”

“八十一只,那时候?”

“你以为呢?贵着呢,我当兵前也就吃过几回,甲鱼肉好吃,和鸡肉口感差不多,比鸡肉香。我那些战友一个个都不说话了,给感动了,你想啊,一帮穷当兵的在一块儿过了三年苦日子,哪吃过这玩意儿,这么大的雪都给冻坏了,来到饭店还没暖和过来又吃一肚子气。那小服务员这回老实了,服服帖帖把现炖的两只甲鱼给端了上来。你说这叫啥?这就叫贱,你要窝窝囊囊,他踩你鼻子上额喽,你要是有鼻子有脸,他叫你爹都愿意。”

“老四,你看你这兵当得多有味儿,还能吃上王八,奶奶的,我当兵时连王八蛋都没见过呢。”

众人都笑。

“三叔,你这呱拉得可真有水平,你那时候,你那时候要不去当兵,连西北风都喝不上呢,那是什么年代?国家领导都挨饿,开国际玩笑,当兵能管够饭已经不孬了。”

“那倒是不假。”

众人又笑。

“祥静,倒酒。今天的席是哪里的大厨?”

“三爷的徒弟,小坞街的张顺发。”

“哦,这手艺不管啊,糖醋鲤鱼我就叨了一筷子,什么啊,糖都熬老了,苦。还有这个汆白肉要做好了那是真好吃,叫‘肥而不腻’。三爷活着的时候手艺最好了,要是赶上谁家发丧喝豆腐汤,他做的汆白肉我能吃四个馍馍,你看,这回自己走了吧,厨子倒不会好好熬这道菜了。来,喝起这个,今门儿三爷是喜丧,我也不常回来,爷们儿几个碰一次不容易,多喝两杯。”

“四哥,你走南闯北的见识多,不学我们在农村蹲着,你给我们拉拉,还有什么好玩儿的?”

“祥静,天底下最好玩儿的是小娘们儿,这玉田哥比我有经验,你去问问他啊。”

众人大笑。

“滚你蛋老四,拉正经的。你们别跟着掺和。”

“给你们拉个最近的事,绝了。我上个月刚从东北回来,车一过沈阳上来个小青年就坐我旁边,看着吧,顶多二十出头,文质彬彬的。中午到了吃饭的点儿,他还从包里拿出来带的饭菜,可客气了,非要给我两块炸带鱼,我哪能吃别人的东西,正好卖饭的过来,我赶紧花五块钱买了一盒。”

“火车上饭论盒卖吗?”

“论盒。三叔你别打岔。那是班慢车,人又多还站站停,一咣当一咣当的。吃完中午饭我困劲儿就上来了,想趴小桌板上睡会儿。你们知道火车上有小桌板吗?”

“知道,知道,没坐过火车,电视上还没见过啊,这呱拉的。”

“行,知道就行。我想趴桌板上睡会儿,可让对面一个女的给占了,她歪个脖子趴那儿睡,动都不动,也不知道那个脖子怎么受得了。没办法,我就只能倚到座位上耷拉个头眯瞪会儿。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好像也就是将将眯瞪着,就觉着有人碰我的褂子,我当时穿的是个带里子的西服,敞着怀,那个内兜正好能露出来。我那个困劲没过去,迷迷糊糊地感觉这是在做梦呢还是真事啊,突然间一个激灵就醒了。我一摸口袋,完了,钱包没有了。”

“我的乖,碰见小偷了啊?”

“你们接着听我说呀。我心里明白,肯定是那个小青年的事,他看见我醒了也不吱声,也闭起眼来装睡觉。你说按我以前的脾气还揍不死他啊,开国际玩笑。不过我没动手,你们猜我怎么着了?”

“怎么着了啊?”

“我趁着车没到站,赶紧问旁边一个画画的小孩借了笔又要了张纸。”

“你要纸写什么啊?”

“我写道:‘兄弟,我知道钱包在你那里,但我怎么看你也不像个惯犯,想必是碰到什么难事才出此下策的吧。我本来可以当面质问你,甚至以我的身手揪着打你一顿也不在话下,不过凭你上车时对我的客气,我不忍心打你,还有,如果我声张出来,惊动了列车员抓你回去,你更后悔莫及。都是出来闯荡的,谁都会碰上难关,今天碰到我算你走运,钱包我当丢了,里面的钱我一分不要了,就当交个朋友,但我也奉劝你一句,以后再也别干这种事情了,找个正经事,钱总会挣到的。’”

“老四,你可真大方,两百块钱你都不要了?要我肯定喊列车员停车,下去报警啊。”

“报什么警?谁管你。我写完纸条看他一眼,顺手就递给了他,然后接着睡我的觉,没过一会儿我真又睡着了,我是真困了,睡得那个香,迷迷瞪瞪迷迷瞪瞪我就感觉褂子又被人碰了一下,这回我心想反正口袋里啥都没有了,爱谁偷谁偷吧,爷们儿睡觉要紧。”

“你心可够宽的啊,钱偷没了还睡这么香。”

“那可不!爷们儿什么没见过,不就是让人偷了嘛。我都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才醒过来,一看旁边的座位换了个老头子,小青年早不见了,连刚才对面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的车,你看我睡得是有多香吧。我就这么随便往口袋一摸,鼓鼓囊囊的,拿出来一看,是我的钱包。”

“啊!”

“啊!”

“啊!”

“四哥,怎么回事?钱包没让人偷啊!”

“祥静,你是真憨假憨,我说半天你听什么来?什么没让人偷,是那个小青年把钱包给我还回来了。你们猜然后怎么了?”

“怎么了?”

“我打开钱包一看,一分钱没少,还多了两百块钱,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吗?”

“老四,你哄我们的吧?”

“说瞎话死全家,你不信拉倒呀,三叔。崭新的四张五十,给我单放到钱包另一层了,加上我原来的一共四百来块。还有更绝的呢,他也给我留了个条夹在钱包里。”

“上面写的什么?”

“上面写道:‘这位大哥,小弟我有眼不识泰山,今天让我见识到了真正的好汉。没想到当今社会还能有像您这样不为钱财的侠义之人,兄弟这条路走错了,今后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也希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这两百块钱是小弟我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请笑纳。如果您觉得我的钱脏不愿意花,那看到哪个困难的人需要就给他们吧,也当我做件好事。’一个字不少,我看了一遍就背下来了。”

“老四你发财了啊!奶奶的,两百块钱就这么挣了。”

“三叔,就你不会拉呱,什么就叫挣钱了?你这比喻不对,这叫塞翁撕马,再说了,我是贪钱的人吗?开国际玩笑,一下火车我就把那两百块钱给一个要饭的老头儿了。”

“谁撕马?”

三爷刘真宽小年儿头天夜里去世了。听说前几天夜里睡觉掉下了床,隔两天就咽气了。今门儿发丧,我看四哥也回来喝豆腐汤了,他见得多,拉呱有意思,一会儿吃大席听他好好拉拉。

二〇一九年一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