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万物无光的时刻

让时代另起头绪,让心愿得以浮现。

让已发生的历史宕开一笔,让另一种可能性得以书写。

这里是,变了模样的,故乡。

2020年4月30日,星期四。勤国(即世界上最勤劳的民族建立的国家),启川市,凭泠县高级中学。

“虽然基因突变的频率很低……但是在含有10⁹个细胞的培养物中,由于DNA复制的差错就可能发生几百万个突变,可能包含大肠杆菌基因的上千种变异形式。”

2019版课本已在部分省市投入使用,但启川市里用的还是2004版课本。无论哪一版生物课本,其中的重点知识用的都是黑体字,“虽然基因突变……变异形式”没有用黑体,算不上重要,几乎不是考试内容,老师照本宣科念一遍就翻过去了。

慕正光盯着课本走神了片刻,老师讲到下一个重点知识“基因重组”,但他的目光还停留在书的左边,过去的一页。

基因突变、变异形式,看似随机、无序,不可预测,其实都是确定的,必定存在一种或多种力量在指引、规划、约束着这一切,尽管没有人亲眼见过力量的起源。想到这里,慕正光心中蓦然闪过一丝畏惧:在“起源”面前,所有人都不特殊。

慕正光说不清这时的“畏惧”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年幼时,他误以为月亮只比树梢高一点点,漫天的星辰只比月亮高一点点。后来,他知道了什么是“千米”,知道了地面和月亮的距离。

这时再抬头看向天空,月亮还是那么高、那么亮,树长高了,但它却离月亮更“远”了。群星如往常一般闪烁,似乎亘古不变。这遥远的距离,令人望而生畏。

他此时的畏惧,比那时更深、更空,因为“起源”比群星更高。

慕正光撕下一张蓝色便利贴。他在纸上写下五个字,“基因的命运”,而后向有粘胶的那一面对折,折成方形,盖住字迹。

11:50,高一、高二放学。

高一教学楼旁边的架空走廊连接的是一栋废弃的实验楼,实验楼不对外开放,此路不通,所以在放学期间这段路上几乎没人。

架空走廊宽阔明亮,采光极好,适合看风景,适合吹风。

徐萦则穿着明显偏大的深蓝色校服外套,在此处稍作停留。

凭泠高级中学的校服男女有别。男生校服外套分为深蓝色上半部分、灰白色条带、紫黑色下半部分。女生外套则是把上半部分的深蓝色换成鲜红色。

徐萦则半个身子都倚在栏杆上,双臂摊开,慵懒地和慕正光打招呼:“同学,好久不见。”

四天前,慕正光在徐萦则家吃到了一种与鸡腿颇为相似的猪骨,他感到好奇,想知道这种猪骨的名字。他把这一疑问说给萦同学听,同学拿着他的疑问询问阿姨,阿姨说那是猪寸骨。

四天,不长,“好久不见”,是同学的玩笑话。

慕正光走近了些,靠在那人对面的栏杆上,两人保持着友好的距离,他抛出纸条:“哪有那么久,上周周末我还在你家吃过饭。嗯……你为什么也在?”

慕正光的疑惑是有原因的:你所在的教室靠近楼梯道,那里离走廊更远,按理说应该是我先到,你出教室后会看见我,朝我这边走,然后我们相遇,这样才通顺。

徐萦则接住纸条后并未立刻打开,而是饶有兴趣地捏住方形纸条对角线上的两个角放在眼前缓缓转动:“因为直觉。”

慕正光一时没想到该说点什么。宽阔繁茂的树枝伸进走廊,他抬手拽了两片叶子,折叠,但不至于碾碎。

“你不好奇里面写了什么?”

“猜一下?今天刚学的,基因突变的……必然性?”

慕正光疑惑、惊诧、欣喜:“必然性?”

“书上不是这么写的,但你肯定是这么想的。”徐萦则打开纸条,一眼扫过,按照原来的折痕叠好还给他,“基因的命运?这几个字还是看起来比较有意思,说出来就有点怪怪的。问你个问题,请问,第83页图5-4,图里有几只猫?”

图5-4,猫由于基因重组而产生的毛色变异。

慕正光深感振奋:我想告诉你的,你已知道。你问我的问题,我也想过。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之间有了这样的默契?不确定,但这样的源于理解和相似的默契,已经存在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和卢兴灿讨论过,应该是五只。一只大猫,两只能看见头的小猫,还有两个身子,也是两只小猫。”

徐萦则离开栏杆,走到水泥柱挡出的阴影里,轻声言道:“我也觉得是五只。”

2020年5月5日,立夏,星期二。

这是很不同寻常的一天,任何亲历者都会记住这一天。

星球昼面,黎明破晓时分,人们迟迟未见朝霞。星球夜面,星月迷失,光彩不照。

日、月、星、电、火、萤、极光、流星、岩浆……乃至于路灯的光、手电筒的光,都消失不见。

这时万物无光,世界黑暗。

慕正光醒后,什么也看不见。

今天的天真黑啊,窗外一点光都没有。不!不对,不应该这么黑。而且,闹铃没响!

慕正光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按下开机键,屏幕依然是黑的。

手机坏了?

慕正光连忙翻身,连鞋都没穿就下床了。他走到门口,找到灯的开关按钮,按下,屋子依然是黑的。

停电了?

慕正光在书桌上摸索了一番,找到台灯,又经过一番摸索,灯没有亮。

慕正光心中一片悚然,他紧紧握住手机呆滞了片刻,而后扶着墙壁缓缓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原来,全世界都是这么黑?不可能吧?我的眼睛看不见了?也不可能!

慕正光“打开”手机。屏幕左下角是拨号应用,他按了一下。如果手机是正常的,新出现的界面上应该有通话记录,那么,他随便点击其中一个号码,即为“拨号”。

拨号,是有声音的。

慕正光等了约有半分钟,房间里一直都很黑、很静。

手机、电灯、台灯、世界,都不正常,眼睛,可能是正常的。

在漆黑与寂静中,慕正光想了很多事。他坐在书桌前,拿着笔,在草稿纸上写下他认为的重要的人的名字,名字下方,是告别的话,话中,有诸多往事。

带着谜团的黑暗,让生命的走向愈发离奇。它引导世人心意流转,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字:“暗”。

从5:05开始,“暗”持续了近三个小时,在此期间,所有电子设备都不可用。有人说,如果“暗”更长久一些,长达十天、二十天,将会带来灭顶之灾。

“暗”消退时,慕正光想写的东西还没写完,但是,他早就没有力气往下写了。

在黑暗中握笔、写字,在恐惧中思考、回忆,这都太耗费人的精力。最后,他把草稿纸翻到最后一页的反面,那里是终结,也是起始。

他捏着笔,静静地坐着,等着,直到重见光明,直到他看见了他写的字。

歪歪扭扭的文字随意、散乱地躺在纸上,传达出严肃的信息、深刻的感情,那些句子像诀别、像祈祷、像悼词、像许愿。

慕正光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把那几页纸撕下,放进抽屉里,不再看,但他还在想,想纸上的话、纸上的名字。

如果,世界再次陷入黑暗?

慕正光忽然警觉,他连忙打开手机,找到置顶的那个人,点开,打了几个字,但他徘徊了一瞬,消息没有发出。

对方发来了消息,“到我家吃饭,一起去学校”。

慕正光删掉了那几个字,取而代之的只有一个字,“好”。

慕正光并未立刻出发去同学家吃饭。他给爷爷奶奶打了电话,之后是给爸爸妈妈打电话。做完这些事后,他打开班群,看到了两条新消息,“天黑了这么久”“今天还要上课吗”。

慕正光到徐萦则家里时,饭还没好。

徐萦则带他走进卧室:“同学,你有写给我的纸条吗?”

慕正光愣了一下:“有纸条,但我没带。”

徐萦则写了张纸条拿给他看并问道:“你是不是也对人生做总结了?”

慕正光看到了纸上的字,“我们的愿望能实现”。这句祝愿的话,好像与人生总结无关?但这也不一定。当愿望实现之时,昔日写下的祝愿不就是对未来的总结吗?

“是。谢谢。”

从厨房里传来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沉思。

慕正光听到阿姨喊“萦萦,吃饭了”,他下意识地看向萦同学。

徐萦则起身应道:“知道,我来了。”

慕正光目送同学走向厨房,他犹豫了片刻,跟了上去。

徐萦则端着一个大盘子,盘里装着西红柿炒蛋。慕正光看到灶台上有一大盆面条,他连忙端起来往外走。徐萦则的妈妈王虹予从橱柜里取了碗筷分给他们。

三人围着方桌坐下。慕正光挨着同学坐,离门最近。同学的妈妈坐在最左边,离厨房最近。

吃饭前王虹予和慕正光简单客套了几句便没说了。她话没说多少,但心里的想法可不少:你们认识十年,你也不是第一次到我家吃饭了。但你是第一次到我家吃早饭,早饭不值钱,不值得多说。

慕正光对早餐很满意。过了凉水的面条配上西红柿炒蛋,两者充分搅拌,味道浓郁,温度刚好。

饭后,两人同行去学校。

校园空荡荡的,像放假了一样。

慕正光透过窗户看见教室里的景象,稍有不安:天亮了,可以出门上学了,但来的人是不是太少了?屈指可数啊!

还未进教室,徐萦则就想离开了。

“第一节课已经开始了,他们还没来,看来今天上午没课,我们回去吧。”

慕正光脚步未停。今天上午没课?你这话真惊人啊!大部分同学没来,不代表上午没课。万一老师来了怎么办?

慕正光轻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不急,再等一会儿。”

“好吧,听你的。”

“嗯。先进教室。”

“可以。你的位置给我坐。”

“我的位置?哦,我知道了。”靠过道的位置给萦同学了,慕正光坐在卢兴灿的座位上,靠窗靠墙。

徐萦则随口感慨了一句:“你的座位还是这么偏远啊。”

高一(19)班的座位是按照学习成绩和家庭背景排的,慕正光的位置靠窗靠过道。

在班主任眼中,慕正光的学习成绩不算优秀。在全班八十几个人里,他只能排进前二十,勉强进前十五。去年,他这个排名的人高考时大约能考到570~580分,省内排名三万左右,能考上末流211。他要想考到省内唯一一所211,还得多加努力。

慕正光知道同学的成绩比他好,一直都坐在第三排中间,对比之下,他的座位确实偏远:“座位左右对称互换,从左边换到右边,是有点偏。”

徐萦则拿出手机,戴上耳机:“不打扰别人学习了。我去看看新闻。”

“好。”慕正光也带手机到学校了。若是“暗”再来一次,他希望能在“暗”消退后立即联系到家人,因此,把手机带到学校就很有必要了。

几分钟后,徐萦则把手机推到他面前:“刚出的新闻。视频不长,你看一下。耳机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