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范

人不该崇鬼神,信宿命,但是个人的谋生能力有限,怎么才能改善其生活?对于这个问题孔子提出了一系列的想法和做法。首先,因为个人必须与群体合作才能维生,而要这么做,就必须遵守一套共同的规范。当时社会上已有许多规范,但是有的内涵不清,有的互相扞格。孔子花了许多功夫将它们分析了一番,排列出一个高下的层次,供人在实践时参考,以免迷惑彷徨。兹取其要略述于下。

“仁”“爱”“恕”

孔子很明显地将“仁”列为最高的规范。“仁”是什么?怎么“为仁”?他的弟子说“子罕言利与命与仁”(4)《子罕》,但是《论语》里记录了许多他谈“仁”以及他对弟子“问仁”所作的回答。其中有的话似乎只是强调“仁”的重要,如他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八佾》、“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里仁》、“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里仁》、“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里仁》、“当仁不让于师”《卫灵公》;有的话在于说明什么行为是“不仁”或“近乎仁”,如:“巧言令色,鲜矣仁”《学而》《阳货》、“刚毅、木讷,近仁”《子路》;有的话在于指出“仁者”的一些行为,如:“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宪问》、“仁者其言也讱”《颜渊》、“仁者不忧”《子罕》、“仁者乐山……仁者静”《雍也》、“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卫灵公》

他与弟子的问答则对“仁”的意义以及如何“为仁”说得更多。例如樊迟三次问“仁”,孔子第一次说“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子路》,第二次说“先难而后获”《雍也》,第三次只说“爱人”《颜渊》。三句话都涉及律己、处世、待人等方面,但没有细说。仲弓问“仁”,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颜渊》子贡问:“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孔子又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卫灵公》,又称这么做为“恕”,可见“仁”“恕”有共同之处。子贡又问:“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孔子说:“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雍也》这些话指出了“仁”的真义就是“爱”与“恕”。有子体会了这个道理而引申出“孝、弟”为“仁之本”《学而》的见解——因为人最亲近的莫过于父母、兄弟,能够孝顺父母、敬爱兄弟,便是“爱人”最基本的做法了。但是“爱”不该仅止于此,而应延伸至更多的人,然而也不可泛爱天下众生,这是尧、舜都难做到的。孔子认为“爱人”只能做到合乎情理的程度。宰我问:如果说有人陷在井里,“仁者”听了该跳下去救吗?孔子说:“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雍也》大意是说君子可以被合乎常理的话说动,但是不可能被虚妄之语欺骗。(5)他曾说仁人可以杀身以成仁,但是不会因为“爱人”而暴虎冯河去做不可能或无意之事,只能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前者是消极地不去伤害别人,后者是积极地去帮助别人,但是都以自己所能做到的程度为准。简单地说就是要待人如待己,将别人当作像自己一样的“人”来看待。这种行为很具体,而且不困难,如果“能近取譬”[能就近以自己为例]然后推而及人,便“可谓仁之方也”[可以说是行仁的方法了]《雍也》

但是人们是否都有相同的好恶?依照孔子的观察,人们“性相近也,习相远也”,所以大多数生活在近似环境里的人,都可以将心比心(“恕”[如心])来待己待人而做到“仁”,所以孔子说:“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述而》又一再地说“仁者不忧”《子罕》《宪问》,为什么?因为依照这种方法去做,能做到多少就做多少,“内省不疚”《颜渊》,便可以“不忧”了。

然而那只是理应如此,实际上“为仁”还须下一番功夫。首先因为人的欲望往往非其能力所能满足,勉强去做经常造成不良的后果,所以人除了要努力去实现理想之外,还应该知道如何抑制过分的欲望,这就是孔子说的“克己”。颜渊问仁,孔子说“克己复礼为仁”。颜渊请问其目[具体做法的细目]。孔子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

关于“礼”的意义和内容,将在下文讨论,现在只简单地说它是一种规范,自古即已存在,到了周代已发展得很精致、完备,成为人们(尤其是上层阶级)一举一动应该依据的准则。依此所做的行为,优雅妥当,能够显示出个人的修养,并且促进人际的关系,所以孔子说这是“为仁”的好办法。

因为从内心出发,推己及人,以及依照已有的外在准则来克己,都是个人自发的行为,所以孔子说“为仁由己”《颜渊》,不须依赖他人。但是克己并非易事,孔子说:“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其他的弟子]则日月至焉而已矣[偶尔能做到而已]。”《雍也》有人说冉雍(仲弓)“仁而不佞[没有口才]”,孔子说:“不知其仁,焉用佞。”《公冶长》当孟武伯问子路(仲由)、冉求(子有)、公西赤(子华)是否“仁”,他说:“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也……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不知其仁也。”《公冶长》原宪(子思)问:“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孔子说:“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宪问》子贡说:“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孔子说:“赐也,非尔所及也。”《公冶长》他认为弟子只有颜渊努力为“仁”,对于自己则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至于一些名人,他极少以“仁”许之,如冉有问伯夷、叔齐是怎样的人。孔子说他们“求仁而得仁”而无怨,是“古之贤人”,没有说他们是“仁人”。《述而》子张问楚国的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孔子说“忠矣”。子张问:“仁矣乎?”孔子说:“未知。焉得仁[这样怎么能算是‘仁’]?”子张又问崔杼杀了齐庄公之后陈文子放弃财产离开了齐国,到了另一些邦国,发现其执政也如崔杼,就继续流亡。他可以算是“仁”吗?孔子说“清矣”,“未知。焉得仁?”《公冶长》

孔子明白称道的“仁人”似乎只有两位,一是子产,一是管仲。他曾对子张说,“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进而说“五者”指“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阳货》。谈到子产时说他“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公冶长》。可见他认为子产能“为仁”。子产拒绝毁乡校,孔子听说此事后说:“以是观之,人谓子产不仁,吾不信也。”《左传·襄公三十一年》子产卒,孔子流泪说:“古之遗爱也。”《宪问》《左传·昭公二十年》

孔子曾说管仲不俭,不知礼,器小。《八佾》但是当子路、子贡说在齐桓公与公子纠争夺君位而杀死了公子纠之后,公子纠的一个辅臣召忽尽忠而死,另一个辅臣管仲不仅不死而投降了桓公,做了他的首相,因而他们都批评管仲为“未仁”,孔子对子路说:“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又对子贡说:“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宪问》

由此可见孔子心目中的“仁人”不是独善其身,而是能有助于民族生存、文化延续发展的人。以此为标准,当然他自己也够不上。大约因为他一方面将“仁”抬得这么高,另一方面又强调“仁”是最基本的人与人相处之道,弟子们觉得难以掌握,一问再问,他的答复仍很简单,所以他们说他“罕言仁”,很少彻底地谈仁。

“义”

做人要仁,“仁”重在推己及人,但是虽然人性相近,却可能因学习而相远,一己之是非好恶,未必为整个社会认同,所以在此之外应该还要有一个能为大众可以接受的准则。孔子和许多人都称之为“义”,但是都没有做详细的解释。《论语》里常将它与“利”和“得”并提,如“见利思义”《宪问》,“见得思义”《季氏》,“行义以达其道”《季氏》,“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述而》。此外还一再强调“君子”与“义”及君民与“义”的关系,如“君子义以为上”《阳货》,“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里仁》,“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阳货》,“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里仁》,“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不仕无义”《微子》,“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子路》,等等。由此可知,孔子心目中的“义”是一种重要的行为原则,似乎与今人所说的“正义”相似。什么是“正义”?古今中外诠释不一,但是都包括“正当”一义。什么是“正当”,当然也是一个问题,可能因时、因地甚至因人而异,但是在一个比较安定的社会里,同一时期、同一地区的人应该可以对什么是“正当”有一个相近的认识。换句话说,一时一地的人可以有一套共同的“是非”。孔子所处的是一个动荡的时代,旧有的制度虽已摇摇欲坠,然而许多人仍想勉力挽救,他们的观念还没有严重地分化,孔子便是其中之一,大约因此之故,他没有探究“义”的内涵,也没有讨论如何去确定“义”的外延,而几乎假设一般人都可以判断“义”与“不义”。

因为“义”是在特定情况下用来判断是非的准则,其适用范围比较小,因此没有“仁”那么深广的意义和崇高的位阶。孔子曾说志士应该杀身成“仁”。至于见“义”不为,他只称之为“无勇”《为政》,而“勇”在他看来并不是很高的一种“德”,详见下述。

“直”

“直”可以有正直不欺、率直无隐等义。在较为简单的层次上孔子也同意这种看法。当时有一个传说:有人向微生高讨一点醋,他不说自家没有,而到邻家讨了一点转给此人。孔子认为这是不对的,说:“孰谓微生高直?”《公冶长》此外又有一种“以德报怨”之说(6),孔子反问:“何以报德?”然后说应该“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宪问》。他又说执政者应该“举直错诸枉”,以使枉者直。《颜渊》所以他并不反对正直不欺,但是他认为在某些情形之下强调率直无隐可能流于肤浅,甚至产生意想不到的后果。最明显的一个例子是楚国的一个地方官叶公告诉孔子说:叶地有一个这样的人,他的父亲偷了别人的羊,他便去告发、做证。言下显然为其治绩颇为自豪。孔子说:“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子路》此话不易懂。隐瞒他人的罪行,即使不是欺骗,也不能算是正直。孔子没有明白说那是“直”,而说“直在其中矣”,很是玄妙,究竟是什么意思?要回答这个问题,需要从很高的观点来看这件事,并且探究它的背景和后果。父亲犯了罪,如果由儿子去告发而受执政者嘉许,结果必然破坏父子之间自然的亲密关系。如果有这种关系的人都不能相互信赖,而必须怀着猜忌之心相待,社会便丧失了内聚力,成了一盘散沙,分工合作皆不可能,而变得人人自危,不仅极端自私自利,而且可能任意诬陷他人。子贡说“恶讦以为直者”《阳货》,便是指斥这种后果。此种情况在许多政权不稳、鼓励告讦的国家都曾发生过,而得不到预期的效果,除了上述对于社会长远的不良影响之外,在处理每件个案之时还会遇到极严重的困难,因为如果亲密之人互相告讦,很可能只是各执一词,别无他人可作佐证,使司法者无法做出不偏不倚的判决,这种程序法上的缺陷是法制的致命伤。孔子显然顾虑到了这些社会和司法的问题而提出他的主张,其用心和见解高远正确,但是与常人之见不同,而他又是极其慎言之人,所以不说父子相容隐是“直”而说“直在其中”。换句话说,他的意思是:虽然这不是狭义的“直”,但是能真正保全社会安宁,这一点本来就应该是“直”的最终目的,所以说能这么做,“直”便在其中了。

其次,有人认为坚守一定的原则,不受外在的因素左右也是“直”。孔子不完全赞同。在他看来做什么都要合乎礼,所以说“直而无礼则绞”。《泰伯》他认为在小事上坚持己见,不知礼让,只是别扭而已,实不足道;他又指出在大事上不顾情势的差别,都像一支箭似的僵直,即使没有被折断,也于大局无补,只是守住了“小德”而已,所以他说:“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卫灵公》显然认为蘧伯玉比史鱼更值得称赞,因为君子应以经世济民为重,个人声誉为轻,所以在可以“行道”之时、之地,就出任政府职务;在不能“行道”之时、之地,就退而守住自己的原则,其行为不是僵直不变的。此外孔子还引述了柳下惠的话释明此理:柳下惠三次担任“士师”[司法首长],三次被黜,却仍留在本国。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出走到别国去。他说:“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微子》他不愿以“枉道”为特定的执政者做事,所以甘愿再三被黜,但他还是希望能以“直道”为祖国做事,所以被黜之后并不出走,而又重新受任。这种不计个人荣辱而为国为民的心态是孔子所钦佩的,所以他说“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敌]也,无莫[慕]也”,而不僵直不变。至于该变与否,则在“义之与比”——无论做什么,都要与“义”比对,如果相合便可以去做。

似乎是为了进一步阐明此理,孔子又提到了古代一些名人的行为。他们之中有的“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不屈从周政权,如伯夷、叔齐;有的虽然“降志辱身”而出仕,但是“言中伦,行中虑”,不离正道,如柳下惠、少连;有的不出仕而“隐居放言,身中清,废[发]中权”,持身清正,言论合度,如虞仲、夷逸。孔子显然认为他们都偏于固执,所以说“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微子》。此语当然不是说他对什么事情都不辨善恶、不置可否,因为他曾说“仁者”应该“能好人,能恶人”《里仁》。他自己“恶夫佞者”《先进》,“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讪上者,恶勇而无礼者,恶果敢而窒者”《阳货》。但是他认为对事的态度不应该僵化,而应该适应环境做合乎情理的调整——在外表上看来相同的行为,在不同的情况下,可能可以做或不可以做。所以他说君子对一切事情“无适无莫”,不存好恶之成见,而“义之与比”,考之于义,唯义是从。这种顺乎当然的态度,是孔子所赞同的。因为所谓“当然”因时、因地、因事而异,所以后人称孔子为“时者”。

《论语》里还记载了两件很耐人寻味的事,皆见于《阳货》。其一是:“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其二是:“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对于这两件事,后人有许多说辞为孔子辩护(7),但是无论如何,在处理这两事时孔子显然并不率直。细读《论语》可以得到一个比较容易接受的答复:孔子认为规范有高下,“直”的位阶并不很高。在某些情况下不必太重视,特别是为了遵循另一较高的规范,或者为了避免一种不愿忍受的后果时,行为稍为曲折一些并无不可。

“信”

孔子常将“忠”与“信”连在一起说,指诚挚不二。他单独说“信”时,指执着地守住自己的话,以获得他人的信赖。这是做人基本的原则,所以孔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述而》。而将“信”看得比“文”重,说:“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学而》一般人如不受他人信赖,便难在社会上有所作为。孔子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小车无,其何以行之哉?”《为政》他将“信”比作架在牛或马肩上的轭,没有此物便不能使牛马拉车,以说明“信”的重要,因而说:“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卫灵公》但是“信”在一般人的生活中虽然很重要,对于“士”而言,却不是最高的德行,因为孔子对士有更高的期望,所以子贡问:“何如斯可谓之士矣?”他说:“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子贡问其次,他说:“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子贡又问其次,他说:“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子路》

然而对于一个负有政治责任的人而言,“信”的重要性却极高。孔子说:“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学而》子贡问政,孔子说:“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说:“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孔子说:“去兵。”子贡又说:“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孔子说:“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颜渊》为什么“信”比国家的军备,甚至人民的粮食还重要?因为一个政治制度必需人民的支持才能稳固,其程度由人民对为政者的信任而定。孔子说“信则人任焉”《阳货》,“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从实]《子路》。否则人民对执政者的作为难免怀疑,因而规避。子夏体会了此点,并加以引申说:“君子信而后劳其民;未信,则以为厉己也。”《子张》——倘若人民不信任政府,将政令都看作折磨他们的措施,这个国家内部便将发生大动乱,人民受到大苦难,比没有国防、没有粮食更严重。

“勇”

在不利的情况下,能够冒险犯难,勇往向前,是一种多数人都认同的美德。但是孔子似乎提出了四个问题,一是为了什么目的?二是可以预期什么后果?三是以什么方式去做?四是如何能获得以上三个问题的答案?第一,他说“见义不为,无勇也”《为政》;“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阳货》;“好勇疾贫,乱也”《泰伯》。可见他认为“勇”应该以实现“义”为目的。他又说“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宪问》。可见他认为“勇”是“仁”的一种属性,见义勇为,也是为了求“仁”。第二,为了这个目的,“勇”不是奋不顾身,鲁莽地去冒无谓之险,做不可能之事,而应该计其后果,深谋熟虑之后才采取最适当的行动。孔子曾称赞颜渊说“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就是说在有用武之地时便尽力而为,否则就不勉强去做。子路以勇闻名,听了很为不服,问孔子说:“子行三军,则谁与?”言下之意是如果您带领军队去作战,您要和谁一起去呢,应该和有勇之人吧?孔子不为所激,说出了他的道理:“勇者不惧”《子罕》《宪问》,然而不是鲁莽,所以他说:“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述而》《史记》描述他去赴夹谷之会之前的准备和会场上的作为,大约就是他所说的真正的“勇”吧。第三,“勇”不仅不可出诸鲁莽,孔子认为还要依“礼”。他说“勇而无礼则乱”《泰伯》,所以“恶勇而无礼者”。子贡接着说:“恶不孙以为勇者。”《阳货》第四,怎样才能使“勇”有正当目的、合理的预期后果,而又能表现得合礼?孔子说:“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阳货》所以归根结底,又回到了他最基本的信念——正当的社会行为是靠学习而得的。

“忠”

“忠”指诚挚不二地用心、出言、待人、做事。孔子特别注重此一德行与“信”的关系。他一再说“主忠信”《学而》《子罕》《颜渊》、“言忠信”《卫灵公》,就是强调做人、说话要由衷信实,所以对朋友要“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颜渊》,绝不可虚伪、应付、误导、欺骗。他认为“与人忠”《子路》是“仁”的一种表现。他对曾参说“吾道一以贯之”,其他弟子问曾参这话是什么意思。曾参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里仁》可见孔子对“忠”的了解是很广博的,是人应该遵循的基本准则。但是一般人所说的“忠”往往仅指对待国家和君主的态度。孔子也说“臣事君以忠”《八佾》,但是他所说的不是盲目顺从的愚忠,而是“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先进》,所以他称赞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卫灵公》,又说:“宁武子邦有道则知[展显其才智],邦无道则愚[装作愚昧],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公冶长》柳下惠为士师,因以直道事君而三黜,也是孔子所赞许的。鲁季孙氏要征伐颛臾,其家臣冉求、季路虽不赞成但仍屈从,受到孔子严厉的责备。(8)《季氏》子路未从政之时问如何事君,孔子说:“勿欺也,而犯之。”《宪问》这才是真正的“忠”。

“孝”

一般人谈“孝”,只指子女对侍父母的德行,当然也可以扩充至其他长辈亲属,所以孔子说“宗族称孝焉”也是“士”的一个表征。因为“孝”可以相当自然地推广到其他人际关系,有子说:“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学而》大约就是引申这种想法。孔子谈“孝”着重在子女的心意和中心达于面目的表情、语气、动作,而不仅在其所做之事。子游问“孝”,孔子说:“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为政》子夏问“孝”,孔子说:“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长辈]馔,曾是以为孝乎?”《为政》——同样是供给父母长辈以食物,为他们服务,以不同的态度为之,可以使他们有极大不同的感受,要顾虑到他们的感受而做到和颜悦色,是很不容易的。(9)他又说“孝”不仅要重视父母生时的感受,还要在他们去世之后体会并尊重他们生前的作为。他一再说:“父没……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学而》《里仁》——倘若一个人在父亲去世后三年服丧期内,就改变了他父亲生前的所作所为,可以想象大约他以前就不同意那些作为,只是忍受着而已。在孔子看来这种做法是不对的。他说:“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里仁》——父母有过,子女应该婉言相劝,如果父母不听,不可悖逆,也不可忧而怀怨,而要更加恭敬。(大约是为了使他们息怒,然后再找机会进劝。(10)

此外一般人说“孝”,只强调“顺”。孟懿子问“孝”,孔子说“无违”。樊迟问那是什么意思。孔子说:“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为政》所以孝并不是单纯的服从,而是要依据“礼”去对待父母。将孔子这两个回答合起来说,就是不要明显地违背父母的意向,但是在实际遵行之时,还是要做得合乎“礼”节才对。(11)

与“孝”相对应的是“慈”,是一般人认为父母对待子女的态度。《论语》里只提到一次: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孔子说:“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为政》但是没有进一步说明“慈”的内涵和表现。大约因为绝大多数的父母都自然地爱护子女,所以不必多说。当然这种常情也可以有例外,但是子女之能存活、成长,毕竟全凭父母之劳,而子女的报答不足于万一,因此很难明确要求父母应该如何对待子女。

“弟”

“弟”[悌]指手足之间的情谊。孔子以“兄弟怡怡[和睦相处]《子路》描述这种关系的正常状态。他认为这种德行也可以扩充,所以说:“弟子入则孝,出则弟。”《学而》——在家对长辈尽孝;在社会上与大众和睦相处,像兄弟一样。当司马牛沮丧地对子夏说:“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将孔子的话告诉他,劝他恭己敬人,便可与天下之人为兄弟,已见前述。

“友”

“友”指朋友相处之道,《论语》里曾多次谈到它。朋友的关系是自由建立的,孔子曾一再说“毋友不如己者”《学而》《子罕》,应该要“友直,友谅,友多闻”,而避免“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季氏》与友相处的首要原则是“信”,这是孔子一再强调的。曾子申述其意,说他一日三度反省,其中之一是“与朋友交而不信乎?”。《学而》但是互相信赖只是朋友关系的一种表现,许多人都认为朋友之间应该有无相通,苦乐与共。子路曾说:“愿车马衣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公冶长》但是在孔子看来这一点无关宏旨,重要的是“朋友切切,偲偲”《子路》——在学问上互相切磋,在“求仁”上互相辅助。曾子引申其义说:“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颜渊》但是朋友关系既是双方情愿而生的,不可以勉强,所以互相规劝、鼓励,要有节制。子贡问“友”,孔子说:“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也。”《颜渊》子游领悟此意之后说:“事君数[屡加劝说]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里仁》因此朋友之交即使很近,仍要互敬。晏子“善与人交,久而敬之”《公冶长》,很受孔子称赞。

“礼”

以上所说的几种“德”皆出于人的内心;以下几种规范虽然或多或少也有“人性”的基础,但大致只是“人意”的产物。“礼”便是最明显的例子。它的起源应该是想要表示尊敬而做出来的一些特殊动作。古人畏惧鬼神,所以最先产生的“礼”皆与祭祀有关。由此引申而产生了对各种社会权威(父母、长辈、执政者等)表示敬意的“礼”。由此出发,对于其他值得尊敬的人也都尊敬,并且将心比心,顾虑到他人的感受,不让自己过于放肆,而使行为被他人乐于接受,因而产生了更多的“礼”,成为适用于一般人日常生活的许多方面的规范。

《论语》谈“礼”,有几点值得注意。第一,“礼”是一种由来已久的规范,至少在夏代便已相当周到了,后代虽因环境变迁而有差异,但其基本原则大致相同。孔子说:“夏礼,吾能言之……殷礼吾能言之”《八佾》,又说:“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为政》可见他认为“礼”不只是一种时尚,而是有深固基础的一种规范。

第二,“礼”的基本意义是恭敬。孔子说“恭近于礼”《学而》,但是“恭而无礼则劳”《泰伯》。“礼”是用来使恭敬美化、适度化的,所以不仅“恭而无礼则劳”,其他行为不经“礼”化,也都会出问题。所以孔子又说:“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泰伯》,君子要“博学于文,约之以礼”《雍也》,对于其一切行为都加以文饰、约制,才能至于妥善。

第三,“礼”有一个前提:行为者和行为都应该正当无邪。孔子说:“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卫灵公》又说:“人而不仁,如礼何?”《八佾》(后文将谈到“绘事后素”“礼后”,就在说明此点。)

第四,“礼”的作用在节制,特别是个人的好恶,所以孔子强调“克己复礼”《颜渊》。其实人的一切行为也应该有节制。《论语》有“礼之用,和为贵……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学而》一语,更将此点说得清楚了一些:“礼”不仅在美化行为,而且还要进一步使社会和谐,为此目的,所有的人都需克己节制。此话虽然是有子所说,想来孔子也同意,所以他说一个好的统治组织“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莅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卫灵公》

第五,“礼”的“文”与“约”两项功能相比,“约”较为重要。有人问管仲是否知礼,孔子说:“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八佾》管仲为齐相而用国君之礼,文饰过当,不合分寸,所以被孔子讥刺。鲁国季孙氏用天子之礼“八佾舞于庭”,更是僭越之至,所以孔子大叹:“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八佾》

第六,“礼”虽然可能起于习惯,或由权威者制定,但是一定要基于情理。林放问“礼之本”。孔子说:“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熟习仪文],宁戚。”《八佾》就是强调“礼”应基于情理。宰我说为父母服三年之丧太久了。孔子问他未满三年就恢复平常的生活,他能安心吗?他说能。孔子说你能,就那么去做吧。宰我离开之后,孔子叹道:“予[宰我名]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阳货》此外孔子曾说:“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子罕》——以前行礼之时要戴麻帽,后来因为棉帽比麻帽节俭,大家便改戴棉帽,孔子显然认为这是合理的,所以他便从众而改戴棉帽。对于没有情理的基础而只是一套形式的行为,虽然当时的人也以为是“礼”,他极不认同而叹道:“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阳货》

第七,“礼”设定了行为的分寸,有制约的功效,是对不当行为的初步防范。人能循礼,便不至于做出严重的伤害他人和社会的事,被认为是罪行,而需要刑罚来惩处。所以孔子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子路》

第八,“礼”有相对性。常人相处,要讲究礼尚往来。此前提到阳货趁孔子不在家时送去一只熟猪,孔子也趁阳货不在家时去回拜,因为阳货无礼在前,所以孔子也不必严格守礼于后。孔子说臣应“事君尽礼”,君应“使臣以礼”。《八佾》当鲁君于郊祭天地之后不依礼分送祭肉给他(当时为大司寇摄相事,是鲁国大臣),他便弃职而去,可见他认为君臣关系也有一种基于礼的相对性,一方失礼,他方便不必再维持这种关系。(12)此外执政者待人民也应依礼,人民才会服从。他说“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子路》,“上好礼则民易使也”《宪问》,“道之以德,齐之以礼”,人民便“有耻且格”《为政》,如果执政者能“以礼让为国”,国家便不难治理。《里仁》“礼”既是个人律己、处世的准则,也是从政、治国的规范,难怪孔子如此注重它。

“政”“刑”

以上各种规范虽然对人的行为产生了大小不同的影响,但是大体上都因为出自内心或由于日常教化,而显得很“自然”,一般人便不很意识到这些规范的存在和作用,大多数的人注意到的是政治权威所制定的规范,《论语》里称之为“政”和“刑”。“政”指政策,孔子说“政者正也”《颜渊》,可见他认为政策应以匡正人们的行为和社会的习俗为目的,并非执政者任何主张都可以称为“政”。他又强调“政”不只是对一般人的要求,而是一切人,包括执政者在内,都应该共同遵守的规范,所以他说:“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子路》

“刑”与“型”二字古时通用,指典型、法则、刑罚。(13)孔子说“君子怀刑”《里仁》,指的是前二义。刑罚自古有之,孔子之时郑、晋等国已有成文的刑法,所以他说的“刑”多指刑罚,如“齐之以刑”《为政》,“邦无道免于刑戮”《公冶长》。值得注意的是他认为刑罚应“中”——适中、妥当,说“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子路》。他又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为政》可见他认为与德、礼相比,政、刑是较为低阶的规范。

“政”和“刑”有一个共同的缺点:它们完全是由掌握政权的人制定的。这些人良莠不齐,虽然其中有一些想将自己神化,但毕竟不是神,所立之规范就没有先天的正当性;另外一些只是草莽英雄,或者是生在深宫、长于妇阉之手的愚蠢骄纵之辈,虽然知少识小,却蛮横自大,所立之规范当然更难有正当性。更重要的是无论良莠,掌权之人不可能见到当时及将来各种可能的问题,而一一为之预立准则,所以必定会有疏失,甚至难免矛盾。总之,这些人所立的规范,其内涵的正当性、周延性和统一性都可能有问题,其适用必定会遭遇许多困难。孔子当然可以看出这些问题,所以将它们的位阶放在出于人情、义理的各种规范之下,而没有多加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