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右手拎着一袋温热的羊角面包,微垂着头,对准脚下一颗洁净圆白的石子,用暗劲踢了一下,小石子顺着上街沿滚了下去,她踮了踮脚跟,探身瞅着,它居然利利落落地滚进排水沟细细的栅栏里去了。
哎,要是哥哥欢喜的申花队有这样的脚头,那该多好,她心里默默地想着,莞尔的样子清新动人。
初秋的上午,阳光下的衡山路,高大的法国梧桐伸展出曼妙的枝桠,勾肩搭背,天长地久,稳稳当当地为这条马路构筑了一道安静幽深的景致。天空很蓝——法国蓝,她自顾自地,笑意浮在脸上,明明是上海,想什么法国蓝,就不能叫上海蓝么——上海,上海,我的上海。
风,暖中带凉,不落痕迹地拂过每一片黄绿相间的阔大叶片,间或,有几张兀自从树身上飘落下来,悠长婉转地在空中轻起、高落、旋转,终究像捺不住对大地的眷恋般缓缓地投入它的怀抱,伏在它的胸前,一动不动地倾听它的心跳。
她站在街沿上,并非刻意要把自己站成一道风景,虽然客观上确实形成了这样的事实。她的头发很黑,亮亮的;精巧的鱼骨辫从头顶蜿蜒到颈间,勾勒出线条优美的后脑勺;极淡的水粉色哑光真丝衬衣下是中灰的毛料西裤,一望而知,就是那种裁剪精良做工考究的好货色;赤脚,一双大象灰的羊皮平底鞋,足背白净光洁。
家里的司机王伯说好十点来接她,可是,快九点五十五了,却连个人影也不见。她又朝来车的方向看了一眼,试图从由远及近的车流中找出家里那辆奥迪A8的影踪。可车子介许多,她怎么可能来得及分辨。车是哥哥郑若愚新近替父亲换的,当然,多少也有为她考虑的意思。一周前,一家人到浦东机场接她回家的路上,爸爸对她说,“侬看哥哥多少宝贝侬,提早两个月,就把车子换好了。说是为我换的,不过,应该侬进进出出用得多。”姆妈一听,马上冲出来反对,“郑修智,侬勿要瞎讲好哇!东东讲,是为阿拉两个人换的,我上班下班忙得要死,最近,湖州妇保所又请得勤,难道侬放心我开着上班用的甲壳虫跑到外地去?再讲了,自家儿子的脾气,侬又勿是勿晓得,肯定老早帮西西订好新车子了,只不过没有提回来!”爸爸一向说不过妈妈,只好拖牢女儿搞统一战线,“西西啊,侬看看妈妈,人家上班假公济私,侬妈妈风格高,发挥余热还要假私济公,侬讲,伊好白相哇?”姆妈根本不买爸爸的账,当场反击,“哎,哎,郑修智,WHO都讲了好哇,六十五岁以前都是中年人。我是中年人好哇,啥发挥余热?弄得我像退休工人一样,我可是专业技术人才好哇!”“好,好,好!沈高,沈高,沈盘娟医生,送子观音,活菩萨。明天开始,勿要讲侬到湖州去指导工作,就算侬到医院去上班,也开迭把车子好了。我反正在家,呒啥大事体。万一碰巧有事,我就让王师傅开侬格甲壳虫送我,这样子,侬看来三哇?”她坐在父母的中间,听着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心里温暖而踏实。她记得她还扭转头,朝后面紧跟着的奔驰挥手,哥哥一边开车,一边还挥手回应了她,坐在副驾驶上的嫂嫂倪雅琴似乎没动。后来,回到巨鹿路,回到家,趁父母上楼换衣服的间隙,果然如母亲预料的,哥哥对她说,“帮侬订好的保时捷,下个礼拜才能提回来,黑色的,难弄。否则,侬回来之前,老早就停勒车库里了。”她回报哥哥灿烂的笑脸和大大的拥抱,直到看见嫂嫂抹着手霜从过道里走出来,才松开。
远处,一辆奥迪闪着转向灯,挤出了川流不息的车流,朝她的方向缓缓驶过来。她心想,该是王伯来了吧。
虽然是周日,程锦恒却睡得并不踏实。
上一天,也就是周六。他照例在公司加班,下午四点多关门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总觉得新办公室里缺了点什么。
两周前,公司才从衡山路旧址搬来,搬到这处毗邻机场的空港二路。也是怪自己,搬场那天,他在市政府开会,是他自己这样关照办公室分管后勤工作的副主任的,“我办公室的东西,不要让搬场公司的人弄,你们自己组织几个人,把东西照式照样给我移过去。记住,照式照样。另外,办公桌边上的那只瓷缸,碰都不要碰,等我回来再讲”。办公室的同事确实尽心尽力,新的总经理办公室,无论朝向、布局,甚至连绿化摆放的位置,地图挂贴的高度,都与原来的一模一样。唯有那只插满图纸卷轴的圆胖瓷缸,他们没敢动。他站定在自己新办公室的门口,朝里看,自嘲地笑了笑,盘算着第二天上午到原来的办公室再去一趟。
有了心事,自然就睡不安稳。更何况,又做了梦,又梦见她了。
六尺大床上,他的表情有些纠结,眼皮下眼球飞快地来回。他看见自己在机场的出站口等人,心里却并不清楚在等谁。候客大厅,高得吓人,却空空荡荡。他瞧见一位年轻女子在出关的人流中夸张地朝他的方向挥手,似乎在喊,“程老师,程老师”,这时,他才突然发觉身后莫名其妙地多出好些人,他们都衣着光鲜模样体面。咦,他们的目光怎么与自己一样,聚焦在她的身上?咦,怎么只看到她的嘴巴在动,却听不见她在说的话呢?他随着人流隐隐绰绰地向前流动。他终于看清——噢,真的是她,是郑若曦,就是郑若曦!但是,她却仿佛根本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似的,穿过他的身体,把黑色的行李箱拖带交给了他身后的人。他看见她被一帮人拥着走了,他晓得自己应该拔脚去追,他甚至清清楚楚地看见她朝自己的方向回望了一眼,但是他抬不起脚,也迈不开步,身体像被钉在地上一样沉。他想喊出来,可发不声,胸腔好像被什么紧紧压住了。
“啪”的一声,一只手掌重重地拍在他的屁股上,“哎,起床啦!”
他微微挣扎着,睁开眼,惺忪之间身体竟下意识地往后一顿,一张汗津津的中年妇女的脸,夹裹着点心铺大饼油条的焦香和菜市场果蔬荤腥的味道,大兵压境,直逼他的鼻尖,两片鲜红油糯的嘴唇一翕一合。
他的老婆,刘家玲,显然已经用过早餐,也应该已经买好了小菜,可能还顺带捎了些瓜子甘蔗之类的零嘴,经过一大早两三个小时的折腾满载而归了,主妇的喜悦在她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里流淌。她确实没有什么理由不显得兴致勃勃,虽然下只角出身,但因为自家姆妈独具慧眼,也因为自己总体上御夫有术,如今,不但住进了真正的上只角,而且自己的身份地位也随着丈夫的职务升迁日渐水涨船高,做点家务怕啥,只要能捉住枕边人的心,就算一天擦十次地板,她也愿意,何况,她还有一手家传的好厨艺,更何况,她还有一副——经得起折腾的好身板。她的脸微微一红,觉得自己的想法未免太过丰富,也太过直白。她想,应该把“更何况”改成“想当年”。想当年,自己一个市区小姑娘,虽说不上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但也总算长身玉颈青春勃发,一米六八的身高,一张银盆圆脸,眼睛是小了点,但胜在肾气足光头亮,嘴巴是大了点,但脾经旺血色好,一根长辫子,拖到腰眼里。二尺二的腰身,如果轻轻扭一扭的话,总还是有那么两三个满脸青春痘的小伙子肯为自己鹿回头。而他呢,真正一个乡下人,西浦未家角乡下人。未家角?哼!又不是芝加哥,出了中山路,统统都是乡下人。就算名牌大学重点专业毕业,就算貌比潘安(何况又不是),那又能怎么样?如果不是当初实习时被她的母亲——区规划局办公室副主任——一眼相中并极力帮衬,如果不是由此与她结下缘分,敲定关系,结婚成家,他何来今天这一切呢。说不定,能不能在这偌大的城市站稳脚跟都成问题呢,指不定啊,到现在还在郊县哪个不知名的小设计院里干着划图纸的活呢。她的心中,丈夫程锦恒相比较她而言的底层出身以及为他今后一系列的发展铺下第一块基石的公务员岗位的获得,是她敲打他、调教他甚至拿捏他的三尺戒尺,也是他们这艘婚姻的航船尚能在波涛汹涌暗礁林立的时代洪流中平稳前行的压舱石,喝水不忘挖井人——何况,喝到的是石油——滴水之恩,当泉涌相报。她有时会觉得,她的姆妈真的就像那个喜极而泣的王进喜。至于究竟能不能抓住他的心,这个问题太复杂了。她弯腰抓起橡皮红针织连衣裙的下摆,边扭动着身子边想,不是说时间能治愈一切吗?事情都过去一二年了,他难道真的一点都没有淡忘吗。上个月他母亲的周年祭,自己也不是存心不去的,事先还对他主动提过,谁能想到那天早上突然就肚子不舒服,腹泻到要挂急诊的地步,医生说应该是不洁饮食所致,他晚上从未家角回来,却阴着脸说,“我妈妈想你了”,她听得头皮发麻背脊骨发凉。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在卫生间换好衣服再进房间好不好?你自己闻闻,一股菜市场的味道”,他的声音从床头传来。
“晓得了,晓得了,程总。哦,勿对——程董!我去换,我去换”,她的回话被拉起的连衣裙裹住,听上去闷闷的。“啪”的一声,裙子被她顺手甩到电视柜上。她看着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眼睛瞪着天花板,臂弯里的湖蓝色抱枕被夹得变了形,她真想自己就是那个抱枕,所以,她故意磨磨蹭蹭地绕过床脚,扭着腰走进床侧的衣帽间,把只穿了胸罩三角裤的背影彻底留给他。她甚至还踮起脚,装作从高处的抽屉里找干净衣裳的样子,摆出一个自以为娇俏诱人的姿势,可身后,窸窸窣窣地,传来他掀被子套汗衫的轻微声响。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他白色的身影,瞥见他白色的背影从床边站起。换上法国公鸡牌蓝灰相间的居家服,她顺手在自己的腰间捏了一把,哎,又厚又软,不要说别人摸了,就算自己摸着也有点嫌弃。听见卫生间响起抽水马桶的冲水声,她转身走出卧室,去了厨房。
厨房的料理台上,十二只新鲜的馄饨还乖乖地蹲在双层保鲜膜上,是她一早出门时就包好的,六只一条,整整齐齐地排着队。锅子里的水已经烧开,但她现在还不能下馄饨,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他要吃新鲜出锅的食物,他甚至说,“你不弄也行,我自己来。你不要勉强自己”。他说这种话的时候,看不出生气的样子,当然也不是——欢天喜地的表情。
葱,已经洗干净。她拿起锃亮的双立人剪刀,果断地“咔嚓”一剪,碧绿生青的一截应声落下,连根带须白白的另一截仍然在她的手里。看着这一分为二的青葱,她联想起与他十六七年的婚姻。他们的婚姻生活大致也能分成眼前这样不对等、不对称的两段。前十年是一段,近来的六七年又是一段。如果让她选择,说心里话,她宁愿停留在前十年。她留恋的,不光是自己的青春,更是那种真正主宰生活的感觉。那时,她虽然只是街道派出所一名普通的户籍警,但相比他,她是这个城市的原住民。盛年的父母宝贝她,内向勤勉的丈夫被她捏得牢牢的,下班回家,不是做饭就是带孩子。虽然一家三口与父母一起,挤在仙霞新村的老房子里,但进进出出她总是把胸脯挺得高高的。春风得意,心气自然比胸脯还要高。他呢,虽然在区规划局上班,都快十年了,才勉强当上副科长。而就算这枚硕果,她也认为是自己亲自备下并送出的两瓶茅台、两条红中华起的作用。她戳着他的额头说,“侬啊,不开窍的书呆子!一天到晚,只晓得做生活,有啥用?”她只记得自己的手被他不经意地拨开,并没有感觉到彼时神情平静的他已经被生活和工作的双重压力逼得快透不过气。单位里且不说,科长、副局长、局长、党总支书记、副书记,甚至办公室主任、工会主席,个个都是他的领导。回到家里,空间逼仄,入赘式的处境,岳父岳母老婆像三座无形的大山,时不时要把他压抑到“带弟弟到外头走一走”的境地。岳父半开玩笑地说他,“一有空就捏牢一本书,标准一只书蠹头!”老婆说他,“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岳母期望与失落夹杂的眼神也令他暗生愧疚。
听见拖鞋“嗒嗒嗒”的声响,她猛地回过神来,慌乱地操起馄饨,扔进微微沸腾的水中,盖上玻璃锅盖,又把火头调得更旺些。
短袖汗衫棉质平角裤。他从过道里拐出来,径自走到厨房间玻璃门对面的餐桌边,站定,拖出靠背椅,一屁股坐下。他饶有兴致地从果盘里拿了一只水晶梨,一口咬下去,汁水淌下来,顺着他的指缝,流到手背上,他伸直另一只手,从果盘后面的餐巾纸盒中,抽出一张纸,歪着头,认真地擦。
玉质大理石台面的奶油色,他身上汗衫的纯白色和他手中梨肉的奶白与梨皮的浅金色,调出养眼的渐变色调,与他倚靠着的实木椅背的褐色显得那么和谐。她看着他细心擦拭手背的样子,心里感叹时光对他的宽容,觉得广告里说的——今年二十明年十八——似乎就在眼前。她想起每周上门两次打扫卫生的安徽阿姨对着他出门的背影,活灵活现地说,“太太啊,男人三十三,太阳刚出山!女人三十三啊,哎哟喂,倒了半边山!”她想,他哪里是什么三十三,他分明都快四十三了呀。
他又咬了一口梨。梨子很嫩,也甜,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母亲。水果盘里内容丰富,可对他而言,他习惯性拿起的,几乎总是苹果、梨子或香蕉。这三种水果,是他小时候在水乡小镇上学时经过的水果铺里常常陈列的三种,也是他体弱的母亲时常背着父亲偷偷塞给他的水果。直到小学三年级,他才准确无误地知道自己是父母的第三个孩子。在他之前,父母曾生育过两个孩子,都是男孩,说起来,是他未曾谋面的两个小哥哥。也不知道为什么,父母没能留住他们,为此,她的母亲身心俱垮五内似焚,三九严寒冰冻彻骨的深夜,都需要他父亲搀扶着,在床前的泥地上,赤着脚不停地来回走,母亲说,“脚心烫,烫得像火烧。”母亲几乎一年四季都在服中药。土黄色纸袋里的三四只天津鸭梨或者山东黄蕉或者半串芝麻香蕉,是当小学校长的父亲从糊口的收入中挤出来买给母亲过药用的水果,但母亲总是在皱着眉头喝下一大碗汤药后,轻轻地将父亲为她备好的半只苹果或者半只梨或者一根香蕉推给站在桌角边的他,并说,“快点吃,快点吃,别让他看见。”
鸭梨又脆又甜,黄蕉又糯又甜,香蕉又香又甜。它们在他的味蕾间埋下美好而深刻的回忆,他对再次品尝它们的渴望的自我克制,总是败给自己小小的心所能孕育的对母亲的怜惜。他寡廉鲜耻地一口又一口地吞下寡言节俭的父亲对病弱之中的妻子无声的爱,也吞下自己对母亲那份不敌诱惑的怜悯,之后,他竟然还能心生奢望,期盼那样的甜蜜滋味明日能否重来。直到他真正懂事之后,他才明白那时候自己的残忍与无知,也才真正明白自己到底亏欠了父母多少。
他咀嚼着口中的水晶梨,晓得它与自己小时候品尝过的鸭梨,滋味略有不同。鸭梨有一股沁人的秋日气息,甜中带鲜,形状也优美。水晶梨水分足,吃口也不错,长相上虽与鸭梨相距甚远,不过也算圆整可爱。但不知道为什么,偶尔,他会觉得食之寡淡,当然,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大致上,总是梨子的味道吧。
左眼皮突然一阵跳,他顺手从用过的餐巾纸上扯下指甲盖大小的一片,摁在眼睑上,他想,大概母亲也在想我。
锅里的馄饨已经浮上水面。她还在机械地专注地剪着葱花。长而绿的那一截此时已如米粒般堆在深口大碗的碗底,手里的这截葱白,她剪得更细心更用劲,她甚至有一点点的咬牙切齿。如果可以,她真想把近来生活中累积起来的所有的无趣与隐隐的不快,统统像剪手里的青葱一样,一下又一下地,麻利齐整地剪光。
她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养成了在早餐之前吃水果的习惯。反正,当她留意到的时候,他似乎已经这样进行一段时间了。如果可以推算一下的话,大致应该在他当上区规划局局长之后吧。可谁能想得到,他竟然能当上区里重要部门的一把手呢。她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四年前他任局长的消息传到母亲耳朵里时,她母亲电话里激动的声音,“玲玲啊,奈能?我一直对侬讲,小程是只绩优股吧?侬搭爸爸两个人,就是勿相信,今朝侬服帖妈妈的眼光了哇?”对于再之前,他提任副局长时的情景,她多少有些模糊了。不过有一件事,她是不会忘记的,也不可能忘记。他当上副局长不久,她就从街道派出所调到现在上班的保险公司。那时,儿子正上三年级,虽然已从父母家搬出来,但仍然住在仙霞路上离父母家不远的二手房里。她根本不知道,他已经在动脑筋,准备买徐家汇的全新商品房。她只晓得一天到晚对他抱怨,“都说你们规划局有多少热门,侬哪能一点花头也没有?”当从新单位领到比派出所翻番还不止的工资奖金时,她才住了口。她问他,“侬通过啥关系把我调过去的”,他只是说了句,“人家作兴也只是顺手吧。”其他的话,他一个字也没提起,她也便不问了。谁能想到,从学堂毕业用了十年时间才当上副科长的他,竟然在随后的六七年间意外而漂亮地完成了职场生涯的三级跳远,从科级到处级,又从处级到局级。盛夏的七月,当她母亲从《解放日报》上刊登的局级干部提任公示中看到自家女婿的名字时,激动地连电话也没打一个,公交车也被果断地舍弃,叫了差头,直奔她家。她母亲拖着她父亲进门时,脸上的喜悦与满头的汗水一样淋漓,这一幕她怎么也忘不了。
她把馄饨端到他面前,他问了一句,“醋呢?”碧绿的葱花浮在油糯的汤面上,“猪油放了大半勺,醋,侬自家倒”,她答非所问地回,一面递给他镇江米醋的瓶,说完,又折回厨房。
他觉得她最近经常走神,不过,他既没有兴趣多问,也没有功夫多想。
他把一只又一只馄饨连汤带水送进嘴里的时候,眼睛无意识地朝门口瞟了一下,瞥见他老婆的“讨饭包”松松垮垮地像个没牙的老太婆一样摊在玄关的台面上,包带像死蛇似的下垂。当视线顺着包带滑落到地板上时,他的心里却冒出问号,咦,她什么时候穿过这种鞋子。
玄关下有三双鞋。一双是男式的杰尼亚business casual两用鞋,鞋带兀自散着,好像知道自己的好出身似的,摊手摊脚地占着空间。另一双是女式的半旧黑色牛皮船鞋,方跟方头,经了年头,疏于保养。鞋跟的外侧,对称地拥有磨损的痕迹,无言地诉说着主人行走的姿态,上油这件事,估计也做得既不规律也不彻底,小脚趾的部位非但微微隆起,连褶皱都有些发白开花。这两双鞋,就像一对中老年夫妻,一个是高贵傲慢的老爷,一个是饱经风霜的老妻,看是不中看的,但有一股相伴相守的稔熟蕴藉其中。但,横刺里,突然挤进一双Jimmy choo这个小妾来,你看她,眉眼鲜亮,身段妖娆,一摇三摆,顾盼生姿,巧笑嫣然。他盯着鱼嘴鞋针一样细的高跟,想象着刘家玲一百四十多斤的体重,全靠一枚大头针不堪重负地支撑,心中不觉替那双鞋喊冤:青天大老爷啊,不如直接把我从二十一楼扔下去吧!他的眼睛仿佛真的看到眼前这双漂亮的女鞋从窗户飞身而出,超高台跳水,纵身一跃,“啪”地一声,重重地摔在马路当中,细细的鞋跟当场惨烈断裂,殷红的鲜血从裂口处汩汩地流淌一地。他的嘴角不觉地咧出一抹恶作剧的笑意。
他的眼光又落到那双半旧的方头女鞋上。印象当中,自打他认识刘家玲的那一天起,这种款式的鞋子就像长在她脚上似的,好像它们从未离开过她那双三十九码的大脚。穿制服,她穿这双鞋;穿套装,她穿这双鞋;穿一步裙,她也穿这双鞋;穿牛仔裤,她还穿这双鞋!最滑稽的是上年圣诞节前,参加保加利亚领事馆假借半岛酒店举办招待会那次,她居然还有本事穿了这种样式的鞋子去。回家之后,那种恨不得要把这双鞋千刀万剐的表情,似乎就在昨天。
事情是这样的,因为工作关系,程锦恒受邀出席圣诞招待会,刘家玲作为配偶,夫唱妇随,一同前去。邀请函发得早,一过国庆节就收到。外国人道地,工作日程安排得死板,提早两个半月,就告诉客人,几时几日几点钟啥地方啥活动,一目了然,清清爽爽。保加利亚玫瑰花在洁白的烫金请柬上开得异样灿烂,一派喜庆团圆的样子,让刘家玲心生无限遐想。作为一名保险公司工会的工作人员,工作是清闲的,但毕竟抛头露面接触客户的机会勿多,她有时还挺羡慕那些做外勤的同事,觉得她们世面见得多,钞票拿得多,勿要太开心哦。当然,一根藤上只能保一只种。眼见自家老公官运亨通步步高升,她也只能暗叹一口气,做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再讲了,做外勤赚的是“跑破脚皮说破嘴皮”的辛苦钞票。哪像她,在家里,电话接接,沙发上坐坐,多烧几壶开水,多浪费几片茶叶,或多或少,不也总有些进账么,多少不讲,厚薄不论,苍蝇也是肉,村长也是官,只要能当铜钿用,管它什么卡。话又讲回来,这一趟,勿要去见大世面了么。当她把这个消息告诉单位里的要好同事时,她们眼中流露的艳羡之情结结实实地让她陶醉了一回。开心归开心,却也并非没有一丝烦恼——穿什么行头去呢。她一边往太阳穴抹清凉油,一边动脑筋。好在单位里有的是接触高端客户的热心同事,午餐后,大家七嘴八舌地在她办公室里说了一通,等她们散去,她略略总结,心中便大致有了谱——到南京路陕西路口的国营老店“凤飞旗袍”定做一件旗袍。
店员选了锦缎面料,极深的灰色,亚光,交织着黑色的梅兰竹菊,浮雕一样优雅写意。刘家玲嫌颜色太素,装作不经意地将定制这件衣物的初衷,包括邀请单位、时间、地点等,一点一滴地透给那个头上没有几根毛的裁缝听。“师傅,人家外国人过圣诞节,好比阿拉过春节呀!开开心心的日脚,迭种颜色太素了哇,”她抚着面料说。几根发师傅小眼睛一眯,推了一下鼻尖上的老花眼镜,慢悠悠地接话,“迭位太太,旗袍这物什,讲究的是taste!”听到貌不惊人的裁缝居然熟络地吐出一个英文单词,刘家玲一怔,好像被暗器击中一般,身体往后一个小仰,“taste?”,“哎呀,taste么,侬懂格呀,就是阿拉上海宁讲的味道”,几根发师傅身子也微微往后一仰,再次用夸张的眼神从裁缝的角度打量了一下眼前女顾客的样貌。他闻到一股浓烈的法国CD Poison香水味——哎呀,要死了呀,大概香水瓶打翻了!唉,哪能办呢,牛皮吹豁边了,继续吹下去吧——“太太,看侬样子,一看就是有铜钿人家出身,长得是,又登样,又福相,”一张薄薄的嘴唇皮,上下翻飞。一朵朵半开的粉色夏莲,在刘家玲心口的池塘里,随风摇曳。在异性(尽管年纪偏大,看样子已六十开外)的盛赞面前,她不觉地把自己与心头的莲花比了比,略娇羞地低下头,脸颊染上半片红云。“哎呀,师傅,侬哪能介会讲闲话啦,侬看我,高是高得来,我要一米六十八噢,”她边说,边有意识地紧了紧排肠肌踮了踮脚后跟,顺势还吸了口气,收了收腰。“哎呀”,裁缝真正人精一个,有样学样,跟他的女客人来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侬迭位太太,真是会讲笑话哦!”“穿旗袍,不是我瞎讲,”几根发师傅的眼镜又滑下来,他边推眼镜边围着刘家玲踱步,“就是侬迭种身高最出挑!胸线,要提得高一点;腰头,要卡得紧一点;下摆么——”,他突然一弯腰,一只手划过自己的脚踝骨,“下摆,非但不能短,而且要略长,最好齐脚骨”,“脚骨,脚骨侬晓得哇?”他上解剖课程似的,抬起自己瘦长的一条腿,指指脚踝突起的部位,最后,他一抬声音,做了小结,“下摆,一定要到脚骨这里!”“为啥呢?”他像说书先生一样,对着唯一的听众摆开阵势,一根枯瘦的手指差点戳到刘家玲的鼻子上,“因为,”说时迟,那时快,“因为,叉一开,下摆一长,侬一开步,就显得侬腿特别长,身材特别好!”说完,他一双小眼睛盯牢刘家玲的脸,眼睛里的光像探照灯一样射过去,照亮了刘家玲心底鲜花盛开的小池塘。小池塘的涟漪啊,一圈又一圈,荡漾开来。水面上的小荷呀,一摇一摇,随风摆了起来。碧盘底下的小锦鲤呀,晃来晃去,一下一下啄开刘家玲貌似尘封的爱美之心,眼见着死皮呀,斑疤呀,黑头呀,暗疮呀,皱纹呀,都一点一点地自动脱落,哎哟哟,原来还是一颗粉嫩嫩、水灵灵、搏动有力的中年——少女心。
由于几根发师傅的肢体语言太过丰富,他脑袋上几根从左边长途跋涉到右边的超长毛发,不合时宜地耷拉下来,罩在稀疏的眉毛上,他故作潇洒地一甩头,试图将那一缕长发甩向原位。未果。无奈之下,只好用手帮忙,一只手撩好头发后,荡在半空,没有落场势,他灵机一动,手划过肩头,叉在腰眼里,胸一挺,头一扭,“太太,侬看,侬格能样子,一转身噢!啧,啧,啧——通通把外国人PK下去!”几根发师傅的总结陈词提高到国际影响,一下子把格局搞大,刘家玲有些承受不住,用两根手指轻轻抵住自己的额头,暗暗地深深地吸了一气:不行!不能被这只老八哥的嘴巴花倒!于是,她提了一口气,调细自己的嗓音,轻柔地发话,“师傅啊,侬讲格么,老有道理格。不过,总归是人家的春节,我穿得一身墨墨黑,总归有一眼眼……”
一时之间,刘家玲爱美的心弦确实被几根发师傅的花言巧语撩动,但她的审美水平并没有发生相应的质变,所以,她的话说得吞吞吐吐,既担心师傅下一秒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无声地批判她的不懂经,更担心寓意高雅花样经典的好物什,明明墨玉一块,却被别人误会成煤球一堆。
“这个嘛,我老早搭侬想好了,”信口雌黄,绝不脸红心跳,这才是吃百家饭师傅的真本事。几根发师傅体贴地靠近刘家玲一步,又很有分寸感地牵线搭脉一样,依着想象中旗袍的衣襟,用手指在她的颈间、右肩、腋下等位置点了点,说,“这里,这里,这里,通通钉红色的珊瑚扣子。”他的心中,大概已经看到一颗颗圆润饱满色泽浓艳的珠子,在黑色丝绒衬里的纽扣盒里滚来滚去,生怕眼前这位阿木灵太太的脑筋跟不上他的心思,他又补充道,“扣子啊,不能太小,”他把大拇指与食指圈起来,大致比划了一个尺寸,“一式两用,既是扣子,也是老好的装饰,画龙点睛啊,”忽然,他又微微地眯起眼,用催眠一样的声调对刘家玲讲,“太太呀,侬想想看,灯光一打,侬轻轻一开步,一身浓墨的梅兰竹菊啊,统统都慢慢活起来了。那几个正红的扣子啊,一闪一闪,侬再腰身一转,回头轻轻一笑。哎哟哟,我都讲勿下去了,实在太嗲了,味道,忒浓了呀!”刘家玲没想到裁缝师傅年纪介大,洞察人心的能力还介强。几根发师傅描绘的美景散发着浓浓的taste,把刘家玲熏得有些醉了,她爽快地预付了全款,又特地塞给他二百元小费,临出门的时候,对师傅熟人般地关照,“辰光要抓紧哦”,“有——数!”师傅挥着手对她说。
大约过了一个月,经过数次的试穿与修改,成品最终交到她的手上。
在去半岛正式亮相之前,她趁工作日午休的间歇,让单位里要好的同事先饱了一回眼福。“钞票真是好物什呀,”同事由衷地赞叹。“瞎讲!”关系很好,所以,刘家玲马上出言制止,“师傅讲,我把这件旗袍的taste穿出来了。”刘家玲眉梢一挑,又重复了一遍,“taste,懂哇?Taste.!”她一边斜眼瞧着玲珑圆整的肩线,一边兴致勃勃地说,“你们看看,领头挺刮哇,胸线服帖哇,腰头卡得灵哇。最最要紧哦,我对你们讲,是下摆,是下摆的长度,”她也想像几根发师傅那样灵动地弯下腰,比划一下脚踝骨的位置,可是,旗袍太合身了,她对自己是否能够畅快地呼吸都有点担心,所以,她果断地放弃了这个念头,转而,她优雅地吸气,嘴唇微抿,嘴角略略向上提,轻轻吐气的时候也小心翼翼地收腹。她当然没有告诉她的同事们,她们眼前前凸后翘的好身材,主要仰仗贴身的调整型内衣,虽然她的肋骨都快被勒断,但效果真正弹眼落睛,让她收获一众赞叹之余,身心得到极大的满足——难以名状啊,taste好得勿得了啊。她想:不过小试牛刀,却已经惊艳一片,待到那一天,众人艳羡的目光,一定从我下车落地那一刻起,一路“噼噼啪啪”飞蛾扑火一样,统统将我浑身上下粘得密不透风。水晶大吊灯下一站,再一个华丽转身,一低头,一抬眸,保险让那些蓝眼乌珠,绿眼乌珠,灰眼乌珠,黑眼乌珠像被真空吸尘器吸过一样,齐刷刷掉到眼眶外头来!
当然,金无赤足,人无完人。缺陷总归有那么一点点——鞋子的问题,怎么解决。关于这个具体问题,她倒是诚心诚意地请教过自己的老公,但他可能嫌她太小题大做,也可能确实不太在行(这一点让她担心鞋子这个具体问题之余又暗暗高兴),只泛泛地说了三点,好像班子会小结一样,样式规矩点(大致与思想提高一点相当),质地好一点(约等于工作措施扎实一点),关键是,穿着要舒服点(也就是工作成效要明显一点)。“三个一点”的回答,说他没说吧,他确实讲了;说他说了吧,也太难具体落实。她心里嘀咕,恨他耍官腔,又不想事事征求单位小姐妹的意见,让她们真以为自己一点taste也没有,所以,她决定原则采纳丈夫的指导性建议,原因有两个,第一,他总比自己站得高见得多也看得远,第二,他总归是正正经经的自家人,不会让自己吃药。谁能保证那些麻雀一样叽叽喳喳不停地给她出主意的小姐妹中没有一个是口是心非的呢?对照“三个一点”的要求,她把仅有的几双单鞋来回做了比较。是的,是单鞋——啊?十二月二十四日还穿单鞋啊,当心生冻疮噢!——是的!难道穿内胆衬毛的棉皮鞋配这件介漂亮的旗袍啊?真正——乡下宁!最后,她选定了日常穿的那双蓝棠牛皮方口单鞋。它们看上去似乎最符合“三个一点”的精神,也最最称她自己的心。最关键的是,这双鞋穿起来,实在舒服,舒服得好像根本没有穿一样。样式够规矩——不深不浅的船鞋。质量够好——头层牛皮制。至于舒适程度,不早就说过了么——好像不穿一样。这双单鞋,简直像四九成色的黄金一样,熨帖她的心意,那么,还有一丝杂质是什么呢——讲出来,难为情。这双鞋,似乎样样样好,只有一点,她觉得似乎不妥——鞋头。是的,是鞋头,这鞋头,真的太方整,方得夸张,方得好像被菜刀切过一样,方得好像刘家玲的脚趾要长得像麻将牌一样齐整,才能穿到顶。但是除了这个小缺点之外,它们又几乎可以说是完美的,更何况刘家玲心里还在打另一把侥幸的小算盘,无心插柳柳成荫啊——最后一次试穿时,她对这几根发师傅提出,要把旗袍下摆再放一寸,师傅吃惊得连连摆手后退的情景似乎还在眼前,可这长一寸的妙处,竟这么快就让她品尝到了。原本刚及脚踝的下摆,尺寸一放,刚好拂过脚面,可以把鞋子含而不露地遮个十有八九,否则,侬想想,三十九码的一双脚啊。她穿过的运动鞋,放在家门口,被丈夫程锦恒半开玩笑半嘲讽地称为停泊在港湾里的两只小舢舨。这次,外行的坚持终于要赢得内行的赞誉了。刘家玲想,到时,一定要好好拍几张照片,拍好之后,立时三刻,发送键一摁,她的美好形象,特别是放长一寸的下摆与海棠皮鞋相互帮衬相得益彰的效果,会像耳光一样“啪啪啪”地打在几根发师傅的脸上,把他浑身的酸劲统统打落,骨碌碌滚一地,铺满旗袍店每一只死角落。当然,她也不是没有努力过。莱尔斯丹专卖店的服务小姐别转头,轻掩着嘴,用克制隐忍的语调对她说,“鞋子么,新的时候总归是偏紧的,穿穿嘛,就好了呀。”她心里暗怒,又不便发作。她看着自己那双三十九码的大脚,挤在尖头的意大利女鞋里,她觉得它们好可怜啊,像以前住房紧张时几代人共居一室似的,让人痛苦难耐。脚背似乎根本没有容身之处,挤得像两只发得过头的馒头,又好像刚刚被人海揍过一顿的胖子。小脚趾也被夹得生疼。十指连心啊,脚趾也是趾啊。小脚趾上的末梢神经是不是特别发达呀——哎哟哟,姆妈呀,真正痛煞特。她想,唉,算了,算了,又不是去觅多情多金英俊王子的冒牌公主,只不过是竖着大拇指搭顺风车的匆匆过客。
领事馆,哪怕是地图上看着,面积比指甲上蛔虫斑还小的国家的领事馆,也真正好修养好气派。乌漆漆锃锃亮的奔驰,停在楼下,少见的“领”字打头的黑牌照,即使在幽暗的路灯下,也照样熠熠生辉。精通人情世故的邻居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暗中打量。司机的制服,毕毕挺,比公司里大堂经理的西装还要神气三分。司机微微欠着身子,替她打开车门的时候,老公已先行一步,绕到车的另一边去。她好像真正的名门美媛,先抬一条腿,跨进车里,半个屁股落座之后,再轻轻地收回另一条腿。也许是心里太激动,也许是担心司机在车门旁候的太久,她觉得自己像一只遭猎手追捕的兔子一样,“嗖”的一下就窜进车里了。司机的驾驶水平也高,她既感觉不到他踩油门时自己身体的前倾,也感觉不到他踩刹车时它的后挫。她想,难道他是匀速前行的吗?又想,怎么可能呢,平安夜啊,车水马龙的平安夜啊。她瞄了一眼身旁的老公,见他头微微仰着,正闭目养神,心里说:切,装什么高大上,装什么白富美,装得可真像。她一边心里数落了他老吃老做的样子,一边却也忍不住放松了自己紧绷的脊背,悄悄地把车窗的纱帘拉开一条缝,刚刚好把她盘了横S发髻脑袋的侧影,透个正着。不断有小车不自量力地超越大奔,也有的车,经过奔驰的时候,故意放慢车速,司机侧头朝半掩着纱帘的车窗里望,每当这种时候,她便不动声色地挺直腰背,一口气从丹田提到百汇,然后,屏牢——一颗滴光水滑的脑袋,雕像一样摆在肩上,纹丝不动,任凭瞻仰。“那种感觉呀,好得——真格勿是一眼眼!绝对格噢!绝对格噢!”这句话,是刘家玲当时,而不是事后,想告诉单位里要好同事的。
车子下高架的时候,黄浦江对岸陆家嘴金融区的夜景扑面而来,如梦似幻,流光溢彩,仿佛近在咫尺伸手可触。寒冬腊月,她的心里突然升腾起一股不可名状的舒泰,什么感觉呀——春风沉醉。看着窗外穿着臃肿的游人,冻得红通通的脸颊染着喜悦的笑意,但抵不住阴冷的气候缩手缩脚的样子,令她觉得,他们即使满怀幸福,也会心生不能肆意舒展的遗憾。抚触着横卧在腿面上的浅驼色羊绒大衣,她扭了扭脖子,活络了一下颈椎,听到程锦恒嘀咕了一声,“快到了。”
平安夜的半岛酒店,像站在自家城堡前的英伦贵妇,风华绝代,遗世独立,张开着双臂,安详愉悦地迎接近悦远来的客人。繁星似的密织彩灯,是光影的重重帷幔,将酒店与数十米开外闹猛的外滩,彻底地隔绝。奔驰,沿着喷泉前行,稳稳地停在大堂正门口。欧美大片里的豪华场景,一股脑儿地撞进她的瞳孔,她正想换口气的当儿,圣诞老人披挂的门童已经热切地迎上。微笑,哪怕是职业性的,哪怕粘了不伦不类的白胡子,浮在青春洋溢的脸上,总是讨喜的。她一口气提到半当中,来不及了——索性咽下去,然后,抬起头,收紧下巴,挺起胸,收紧小腹。这一连串的动作,经过脑海中无数遍的演练,现在她演绎得仿若天成,娴熟得好像是她半世优渥人生的铁证。她眼尾的余光瞄到她的丈夫在笑,肩膀小幅度地上下耸动,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睛却快要眯成一条线了!哼——这么好笑么?她心想。刘家玲决心不与他小鸡肚肠般地计较,都什么时候了!——司机的白手套已经搭到车门把了。笑,笑,笑,笑你个头!我仪态万方,气度华贵,你以为我容易么。做个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多少难啊。我入够了厨房,今朝——我要好好出一回厅堂。话又说回来,还不是为了你?刘家玲心里埋怨着,仿佛看见自己两根文过的大刀眉要竖起来。为了你?当然,这也只是我嘴上说说的。其实,我心里是这么想的,好不容易捉牢一个出头露面轧台型的机会,我怎么能让它轻易溜走呢?这种经历,这种谈资,单位里的同事,不要说要好的小姐妹,就算公司的高管们,又有几个体验过呢?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这种感觉啊,简直是享受。要问我是啥感受啊,一个字——嗲。啊?一个字不够啊,那么就五个字——嗲得不得了。
车门打开,一股冷风像暗器一样“嗖”地窜进。圣诞老人打扮的门童微微歪着头,温柔地微笑着,胖乎乎的红色手臂迎客松一样搭在车门上方的虚空中。她迤迤然转过半个身子,挪了一下屁股,略略猫了腰,然后,轻悠悠地,像汰脚试水温一样伸出一条腿,但,脚还没有落地,悬停在门毯上方时,她就恨不得马上缩回来。为啥?门厅前的阔大毯子太漂亮了!产地哪里?勿晓得;织法奈能?勿晓得;材质是啥?也勿晓得。晓得的,只一桩——赞。细密的簇绒修得比阿拉伯王子的胡须还有型,深蓝的颜色比王妃的婚戒还要优雅。这一脚踩下去,真正木樨花当牛料啊。她一门心思研究门毯的时候,圣诞门童趁机观摩了她那只悬而未决的脚——哎呀,妈妈呀;哎呀,妈妈呀,哪个世纪的古董啊;哎呀,妈妈呀,从菜市场回去没来得及换鞋呀;哎呀,妈妈呀,这鞋头方得,那是,好像脚趾头被人一刀斩过似的,哎呀,妈妈呀,这么厚重的鞋油,也不晓得擦擦匀,滴上几滴醋,再用布条好好拉一拉呀;哎呀,我的妈妈哎!
事实上,哪容得刘家玲再细想,也哪容得门童真地拍大腿。她一脚踏下去,脚下即刻传来一阵绵软,软得她好像踩在弹簧上一样瞬间本能地仰起脸,却又恰恰撞上门童那张憋住促狭笑意的脸。双方眼神一对接,又立即弹开。站在华丽大堂门口的门童,实足名利场的检票员,不要说你已经把一只肉脚彻底暴露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哪怕不小心被他瞥到一眼暗藏在裤脚管底下的鞋面,他也有本事自下而上由外而里地一番推理,识尽你的身家。也许,他的心里也是一声长叹,唉,既然买得起甲鱼又何必舍不得葱姜,加再多的冰糖,也没意思呀,照样一股土腥气。刘家玲的心里,也是长叹一声,叹什么呢,太复杂了,讲勿清爽。她只觉得门童的眼神,像两枚大头针,“嗖嗖”地飞过来,击中她脐下三寸,封住了她的丹田,全身上下原本热腾腾的气血,好像退潮似的从她四肢的末端静悄悄地收拢。跨出去的脚,迈出去的步,就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想收回来?对不起,已经来不及。丑媳妇也要见公婆,反正,遮,是遮不住了,不如豁出去吧。她站直了身子,挺了挺胸。程锦恒恰到好处地递过来自己的手,那么,就这样吧——勾牢,并肩,开步。浑身上下的梅兰竹菊,随着她的步伐,一隐一闪,一闪一隐,勾人眼色,引人遐想,多少挽回了她片刻前未曾料到的尴尬。
走廊深阔,幽静,戴着小鹿头饰的迎宾小姐,轻盈地走在他们的侧前方,头上的鹿角一晃一晃,精灵一样,把他们引向走廊尽头厚重的橡木大门——啊,保加利亚,玫瑰王国,我来了!尽管事先曾经尽情幻想,但当大门被打开的刹那,她还是真正地被震撼到了,目光所及之处,一大簇一大簇的粉色玫瑰,像女中操场上参加运动会的制服少女,远远近近,高高低低,虚虚实实,各就各位,错落有致。它们亭亭玉立,含苞待放,自由地散发着青春的气息,清雅的芬芳像芥末一样强烈地刺激着她的神经——什么寒冬腊月,什么烦恼忧愁,统统抛开去。我只想裙衫单薄,我只想随风起舞,你听,小鸟在枝头上轻歌;你看,白云在长天外漫舞。风,轻柔柔拂过脸颊;雨,痒丝丝润泽肌肤。我既不需要过去,也不需要将来,连现在,我都想统统忘掉。因为,此刻,我只想沉醉在春里头,张开双臂,面向大海。丈夫程锦恒指了指远处挥手的人,对她说了声,“照顾好自己,我过去打个招呼”,话音未落,人已经滑出去,留下她,像一条突然被扔进豪华鱼缸的小金鱼。
小金鱼被突如其来的贵气吓倒,瞪着一双警惕的水泡眼,不露声色地打量着四周懒洋洋徘徊的热带鱼,它自己呢,一只水泡都不敢吐出口。还好,还好,小麋鹿举着托盘给小金鱼送来鱼食。鱼虫品种多,颜色也丰富,像玩具似的好看。见她没有果断地出手,小麋鹿悄悄地把托盘转了一点方向,这样,一杯矿泉水就正好离她最近。她被一位服务小姐这样的洞察人心,这样的体贴入微,这样的久经沙场,弄得有点不好意思,无意识中一低头,突然看见自己露在旗袍下的鞋,她吓了一大跳。天哪,它们看起来怎么这样——不协调?——哼,讲得太轻飘。难看?——这是显而易见的,还用自问自答吗。丑陋?——快摸到边了,离标准答案不远了。不上台面?——这也算问题吗。寒酸?——恭喜你,答对了。
地毯红得像露地里自然成熟的8424南汇西瓜,粉得正,艳得嫩,一脚踩下去,仿佛清甜的汁水要喷溅到脚背上。她脚上的上海名牌海棠女鞋,方头方跟的样式,缩头缩脑的样子,此刻,活脱脱好像得宠姨太太鲜艳百褶裙上的两只乌头大苍蝇。她极想伸手把这两只恼人的坏东西赶走,扭捏地朝后退了半步,结果,这可怜的半步,不要说事半功倍,根本连事倍功半的作用也根本没有起到,甚至,简直就是欲盖弥彰——彻底地把小麋鹿本已低垂的视线也全部集中到她的脚上。小麋鹿涂满蓝色眼影的眼皮朝下垂着,努力掩饰的笑意还是从弯得像秤钩一样的嘴角间漏出来,这样的笑,深深地刺痛了刘家玲的心。小麋鹿大概也感到不好意思,失了水准的新手一般滑脚开溜。幸好,身旁有一只高脚吧台,可以让刘家玲借力倚靠一下,否则,她真担心自己快站不住了。一把乱柴草,胡乱塞在她的身体里,扎着她的心肝脾肺肾。她娇嫩如同周遭保加利亚玫瑰般的五脏六腑,怎么经得起这般生猛的扎戳。她心气浮,肺气肿,脾气滞,胃气寒,肝气淤积,肾气散。“我心里闷来头里胀,好像(那)千斤大石压胸膛,”沪剧名家汪华忠老先生,长衫飘飘,玉树临风,聚光灯下,一字一顿,抑扬顿挫,在她的胸口表演“芦荡火种”的经典唱段——开方。
深阔的时空中,花香浓郁,人影绰绰,衣着精致的男男女女,举手气宇轩昂神采飞扬,投足钗摇鬓香花枝乱颤,无论远看近瞧,眼下的场景就是铜版纸时装杂志的封面。可她哪曾想过,一心向往的高档社交场所中,连看门人连服务小姐的眼光也能吃人。笑意盈盈的宾客,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她却看见自己与他们之间隔着无形的纤尘不染的玻璃,玻璃里面是她,玻璃外面是别人。她又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的旗袍,回想着两个月以来所有的憧憬,不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都是这双断命的鞋子!——她暗促促用大脚趾狠狠地碾鞋底,像妈妈狠狠地揪自己那个闯了祸的孩子的耳朵一样——我让侬没有规矩!摊手摊脚,地上一躺,十足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阿斗!奈能啊?我拿侬没有办法了是吗?侬看侬,介难看,要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简直难看得要死!侬迭只十三点,侬迭只猪头三,只配踏踏菜市场门口落市的老菜皮,只配踢踢水果摊边上没人要的烂甘蔗。侬,侬,侬,侬迭只勿配吃好食的粗胚!咒骂到这里,她的心里一凛,她对自己说,打住,打住,我这是怎么啦。
她朝远处的人堆里扫了一眼,看见自己的丈夫正轻松地与人交谈,说些什么,她完全不知道,可他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抱在胸前的样子,让她感到他的游刃有余与自己的紧张拘束。她一下子没了兴致,但却没能挡住别人对她的兴致。等她从自己的心思里缓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面前多了两个人,两位珠光宝气的妇人。一位,又高又瘦,穿白色的一字领及膝连衣裙,不晓得怎么搞的,连衣裙只有一个袖管,因此看上去多少有些怪异,让她想起《射雕英雄传》里的梅超风。另一位,又矮又胖,也穿着连衣裙,袖管倒是工工整整的两个,墨绿色的,让她想起面盆里刚刚包好的大肉粽或者周星驰电影里的包租婆,但她们脸上厚厚脂粉底下的微笑多少令她放松了戒备的心,她估摸她们的身份可能与自己类似。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她们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礼貌得体地盛赞她的旗袍,问她在哪里定做的,问她料作是否从泰国进口的,问她介好看的纽扣是啥宁选的,句句话问到她的心坎上。她也同样谦虚低调地装作很识货的样子,表示羡慕她们的钻石火头足,她们的手镯种好水头足。就在三个人之间眼看就要擦出一丝知己的火花的当口,她们两个却似乎不经意地又不约而同地扫了一眼她藏在旗袍下的脚面,然后,彼此交换会意的眼神,又对她微微抿嘴一笑。她也勉强回了她们一个微笑。她觉得自己脚上那双兰棠皮鞋真可怜,像被探照灯盯牢的越狱囚徒,惊恐慌张,无处藏身,除了坐以待毙,似乎已然无计可施。她避开她们的眼光,下意识地又朝远处的人堆里看,程锦恒呢,程锦恒在哪里?她想喊他过来,可人却像在梦魇里一样,愣是发不出声音,她只得又低下头,她想,如果这双鞋是她的儿子,那么她宁愿把他一脚踢回自己的子宫里,哪怕他在里头待上三十六个月,她也绝不允许他在最不恰当的时辰出生;如果这双鞋是她的父母,那么她则希望自己像孙悟空一样,索性从石头缝里蹦出来拉倒;如果这双鞋是她的朋友,那么她希望这大千世界里,她永远不与任何人有任何交集更不用说什么知心体己。
她不记得那晚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回家的,但她却清晰地记得,那双无辜的兰棠女鞋被她重重地扔在地板上,她恨不得再踩上几脚才解恨,不过,她没有这么干——毕竟穿惯了,还是有感情的,不忍心过分作践它们。她还记得自己回过头,看见身后的丈夫,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蹲在玄关边的自己。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让她想起冷眼旁观这个成语,这下,她的心真的有些凉了。
和着葱花猪油香的酸醋味道从玻璃拉门里飘进来,她擦着灶台上的水渍,耳朵里是他嚼咽的声音。她对着碗橱下方的米白色瓷砖问,“鲫鱼,是葱烤好,还是索性烧汤。”背后的声音答,“随便”,听上去倒也不像敷衍,如果是,那也是认真的敷衍,但她确实也没有继续追问的动力和兴趣。
她听见他起身朝客厅走去,才记起自己忘了开电视机,听CCTV 9英文新闻是他每天早餐时的必修课。她曾说,大清老早,叽里咕噜,烦煞了。他只淡淡地回,侬就当背景音乐好了。时间一长什么都习惯了。虽然她一句也听不懂,哪怕她一句也听不懂,如果瞥到一眼画面的话,她还是能够猜个七七八八的,无非是中东战乱人员死伤若干或者非洲难民船只不幸倾覆尸首搁浅海滩之类,可如果只听叽里呱啦的音节,她实在怎么也猜不出内容。今天,她并非故意没有打开电视机,确实是忘了,至于为什么会忘,她也说不上来,她也只能把它归结为分神或者走神。至于分神或走神原因,她就更不好说了。
听见他放下碗筷,抽纸抹嘴,听见他拿鞋拔穿鞋、提包、拉门,听见他说,我走了,听见“砰”的一声关门声,她才觉得心里一松,她才发觉自己在他的面前,仿佛总提着一口气在过日子。现在好了,他走了,她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可是,身体虽然松下来,胸口却依然窃窃的,好像心里置了一枚小鼓,“咚咚咚”、“咚咚咚”地敲个不停,力道虽不大,却偏不肯歇,她也不晓得该拿它怎么办,确切地说,她拿不定主意,该任其肆意狂放自己安然享受还是该快刀斩乱麻尽早遏制?她有些紧张,又夹杂一丝难以名状的喜悦,她觉得胸膛里心跳的节奏,与自己四十四岁的人生韵律,多少有些不合拍。对这份不寻常,她既心向往之,又有些恐惧。平静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可小小的涟漪,难道真的就罪孽深重罪恶滔天么。
程锦恒走出大楼门厅的时候,一阵微风扑面而来。他抬眼望了望天——真蓝呀,蓝得好像水里洗过的一样清澈。他又看了一眼自己身上淡蓝色的杰尼亚全棉衬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像要把空气中的微凉全部吸进自己的肺叶里一样。他觉得自己与湛蓝的天空是如此之近,似乎刚才那一大口深长的呼吸,把自己与天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
老远,他就看见自己的奥迪A6已被收拾得山清水绿,便晓得司机老黄一早已经来过。开门,落座,系保险带,发动,好像起床、如厕、刷牙、洗脸一样。他回了半把方向,又轻轻地拉了一把,奥迪便平滑地驶出车位。
左眼皮跳了一下。左眼皮又跳了一下。他使劲地眨了几下眼睛,顺手拧开收音机,英文女主播字正腔圆的悦耳声音一下子充满车厢的角角落落。这是他锻炼英文听力的一种方式,既能让他沉浸在英文的环境中,也能有效地克服路怒症。他坚持好几年了,司机老黄也跟着他听了好些年。有一次,老黄甚至半由衷半开玩笑地对他说,领导啊,电台里讲点啥,我一眼也勿晓得,不过,是正宗的外国人在讲,还是阿拉中国人在讲,我已经分得煞清,人家外国人讲起来真的蛮好听的,到底是人家的母语,每次想到老黄这句评价,他便会不由自主地笑,谁说不是呢。
周日的上午,即便已经快十点了,街面上的车比工作日要少很多。
穿过港汇广场与太平洋百货之间的地道,他驶上衡山路。
左眼皮还是跳,他使劲地眨,也不管用。他觉得一丝烦躁从心里弥漫开来,似乎有什么东西一下子把自己堵得满满的。究竟是什么,他也说不清。他忍不住用手揉了一下眼睛,想平息这恼人的跳动,放下手的同时,还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猛甩了几下头,可当他模模糊糊地再睁开眼的时候,无意间瞥到的情景,几乎让他连呼吸都要停止——远远的,记忆中那个刻骨铭心的身影突然闯进他的眼帘!他忘记了呼吸,听见自己的心脏一下紧一下地失控,他又揉眼,又用力地甩头,他以为是眼睛骗了自己。下意识地带了一脚刹车,他转头向左侧望去——他整个人瞬间石化,眼神定了,心跳停了,一口气在鼻腔里屏住!奥迪差点窜到对面的车道里,他本能地拉了一把方向,恨不得当场大掉头,但是,当然不能。于是,他的双眼,像追踪敌机的雷达一样,在一棵又一棵极速后退的高大斑驳树干之间逡巡,终于,发现最近的可以小转弯的路口。从横马路上大掉头出来,等待穿行衡山路的绿灯亮起的三十秒,他觉得简直比一个世纪还要长,终于,信号灯救命一样转绿,奥迪A6侧滑般大转弯,驶入对面的车道。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又紧又热,密密匝匝地裹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好像已经无法像两三分钟之前那样自如地伸展,他更担心那个小小的身影被自己的兜兜转转给折腾没了。轮胎是撒蹄的四肢,油门是强劲的脉搏,他把自己拉成一张满弓,朝那个魂牵梦绕的身影射去。早早地打了转向灯,迫不及待地变道到外档,靠着上街沿,他故作静静地慢慢开过去,在离那个身影十数米处,熄火停下,盯着眼前动人的侧影,他又飞快地扫了一眼后视镜中自己的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旋即,又悠悠地吁出来。快,快,招呼她呀,快呀。他的心中,自我鼓励的声音此起彼伏。
“郑若曦,郑若曦”,他鼓足勇气,跨出车门,一脚踩在上街沿上,站着身子,喊,声音大得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个身影,似乎有些茫然,先朝左右望了一下,再转过身来,但看清喊自己的人时,也同样惊愕得不行,眼睛瞪得铜铃一样大,作势要后退似的,一只手掩住嘴,差点连怀里的羊角面包都摔到地上——“程老师,程老师!”
两相照面,他觉得自己再一次被石化!
如果说美丽是一个女人的话,那眼前的她就是一个悍妇,泼妇,极凶的婆娘。她张牙舞爪毫不收敛,肆意汪洋。她的眼睛翻到头顶心,你的脑袋低到裤裆里。她肆无忌惮,你畏首畏尾;她得意洋洋,你偃旗息鼓;她八爪横行,你俯首称臣。她是一百五十八公分的巨人,你是一米七十八的侏儒。美,就这么嚣张到极点,就这么狂妄到极点,也就这么简单到极点,妥妥的,你一点办法也没有,你说,怎么办才好呢。
他觉得自己像一枚锈迹斑斑的铁钉,而眼前的她则是一块闪闪发光的磁铁。他的身,他的心,他的声音,他的表情,他的思维,凡属于他的一切,都不由自主地被她吸附过去。幸亏,还有地心引力,幸亏还有岁月历练出来的掩饰,幸亏——有了点岁数。
“奈能介巧啦?”——我本来只是到熟悉的面包房买心仪的面包。
“是啊,就介巧!”——我本来只打算到原来的办公室搬一只缸。
他看着她的脸,有点恍惚——时间都去哪里。十年的光阴啊,十年。可眼前,她的身姿,她的容颜,她的微笑,她微微挑起的眉毛和辫梢上精巧的黑色丝绸蝴蝶结,分明是在告诉他——十年,不过十年么。十年么,也许可能,不过就是昨天。
她也微微仰着头,望着他的眼睛。她倒觉得他变了,在她的印象中,他就是个干干净净斯斯文文的读书人,如果换上白衬衣牛仔裤,就是一个标准的大三理工男。可眼前的他,已经变成生活中常见的那种社会精英的模样,身形俊挺,目光灼灼,欲言又止,却又似乎一切尽在掌控中。
她朝身后隐在行道树后面的面包房看了一眼,用眼神征询他的意见。他忙不迭地点头,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过去。高鼻深目的英俊服务生殷勤地开门,瞧见她身后的他,朝她调皮地挤眉弄眼,把他们引向靠窗的僻静方桌,她莫名地心情大好,还服务生灿烂的笑。
“很熟啊?”他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一边替她拉开椅子,等她落座,又帮着把椅子归正,顺手将她的手抓包、面包袋子一并归置妥当。他的动作亲切自然,过程行云流水,一点磕绊也没有,仿佛他已经如此这般地操练过无数次。她再次感到他不是从前的那个“程老师”了。
“不熟啊,”她随口答,但辨出他话里的酸溜溜。她存心捣蛋,所以,又倒进一勺醋——“十分钟之前他收了我的钱,”她指着桌上的面包袋说。
“那你……”他没有说出口的是,那你怎么笑得这么欢畅?这么没提防?一张眼睛眯得一树的桃花都要开了!过分,真是太过分!招摇,有点太招摇。
“我怎么啦?”看他把话咽下去的样子,她忽的眼睛一瞪,盯着他的眼睛望进去。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深琥珀色的眸子闪着精光,像一汪丝滑的巧克力岩浆。他避不开她的视线,心里突然起了念头,他想纵身跃入那汪火一般的熔浆里,他想象自己穿着赤膊背心平角裤,站在高山之巅,朝着那喷薄的烈焰飞身而下。他受不了她的凝视,索性,也眼神一凛,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她若是那景阳冈的雌老虎,我便是那打虎的英雄武二郎。
但是,他高估了自己。
她眨了一下眼,瞬间,端庄的表情被风吹了一样消散,抿紧的唇线慢慢地拉开,嘴角缓缓地上翘,苹果肌上的两堆粉红往上推呀推,漫到眼窝里,眼睛眯缝起来,笑意像一朵又一朵的小绒花立在浓密睫毛的梢梢上。老天!蜜蜂要允许过多少花蕊才能酿出比她更甜蜜的笑意,玫瑰要汲取多少日月精华才能绽放比她更动人的花朵。他听到武二郎手里好端端捧着的酒碗,“哐当”碎了一地。酒香四溢啊,武二郎酒不醉人人自醉呀。为什么一定要打虎呢?打虎根本是荒谬鲁莽的冲动,就不能同吃人老虎讲和吗?老虎大人,除了我这一身粗皮糙肉,一切好说,一切好好说。或者,您看,您在虎穴里好好待着,外头嘛,一切有我。吃点香的,喝点辣的,统统小事一桩,不是有武松武二郎吗?哦,对了,您可能还需要绫罗绸缎戒指项链,这一切都不在话下,您指哪我劫哪儿,至于江浙苏杭北美南非,也成——我给您老摁上翅膀吧,您随时起飞,不过——得带上我啊,一路为您打家劫舍,让您顺顺当当云游四海。
他一下子不晓得自己的思绪飞到哪里去了,只觉得自己轻飘飘的,温暖从丹田涌起,顺着任脉一路上行,聚拢在承浆处。他努力地克制自己,他不想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十八岁的毛头小伙子一样管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的笑,就这样被他硬生生压在肌肤底下,所以,她的眼里,他似乎还收着端着,只有他自己晓得甜蜜与愉悦已在身体各处漫开,漫过头顶心,浸没脚底心,涌进手指头脚趾头。
“说!”——他俩几乎异口同声地开口,同时想让对方先告诉自己这十年间发生的一切。他们对望了一眼,才知道对方的小把戏已被自己戳穿,两个人同时不能自已地想大笑——原来他们之间还可以以这样的方式相处。他们也几乎同时警觉地朝四下瞟了几眼。还好,幸亏没有几个顾客,注意到他们的就更少了,真正关注他们一举一动的恐怕只有错落的方桌上一捧又一捧的粉色康乃馨。
阳光从落地的窗户照进来,面包房安静得像画室,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牛奶芝士黄油方糖烘焙糕点混杂的香甜气息,令人不知不觉放松。程锦恒心里承认刚才的自己多少有些失格,他把自己显而易见的言行的乱码归咎于与她相隔十年之后意外重逢的应激反应。他竭力平复心潮的巨大起伏,尽管他十分清楚,这太难了。他低下头,细心地切下栗子蛋糕的一角,插上小巧的银勺,连碟子一块整个儿推到她面前。郑若曦拿起勺子,一口把蛋糕送进嘴里——嗯,勿是老甜——她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看得出,是辨过滋味后才得出的结论。她边吃边问他,“要不要也来一块?”,他摇摇头,指指自己面前的红茶,又指指她面前的鲜牛奶,她听话似的抄起牛奶杯,“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放下牛奶杯的时候,看到他盯着自己在笑,晓得自己肯定又让牛奶沫子沾到了,正要拿纸巾去擦,他却从对面伸过手来,用大拇指在她嘴角一抹,然后收回手,顺势把大拇指——送进自己的嘴巴,一咂。
她脸一红,晓得眼前的他真的与十年之前大不一样了。十年之前,他只会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或者说他们俩都只会傻傻地一动不动地面对面站着,连眼神的交汇都像两列相向而行的高速列车。现在,她眼里热,心里更热。她想起了自己在美国交往过的男孩,那个口口声声称她“princess”的巴黎男生,在她去东海岸大伯家探亲的时候,居然与她的室友,一个身材劲爆的西班牙女孩,关系暧昧,被提前结束行程的自己意外地撞了个正着,之后,居然还口口声声辩称在学探戈。难道乱糟糟的真丝床单真的比打蜡地板更有助于演绎热情如火的性感舞步么。她坚决要推他出门,他坚决不从,像演电影一样,扣住门框,就差点要抱牢她的大腿。她气极,也恨煞,便口不择言。法语还没有好到可以骂人的程度,改用英语后也觉得不够解气,索性直接用上海话,劈头盖脸狠狠地咒他——猪头三!十三点!神经病!外加,十足一只白痴!——眼泪扑簌簌滚下来,又想着哥哥对她常说的话,“爸爸姆妈想侬呀,伊拉又勿好意思自己讲,奈能,回来哇?”她也想起那个看上去斯文周正的台湾男孩,第一次看到他时,觉得他与“程老师”有几分相似,稳重勤奋,好学生的样子,谁晓得竟然擅长脚踏两只船的游戏,一面对自己说什么海枯石烂不会变的话,一面却与一位富有的白人寡妇搞勿清楚,事情败露之后,居然还有本事一脸无辜,说什么宁愿牺牲自己也要给她好的物质条件,最好玩的是,了解她的优越家庭条件之后,居然把电话打到上海,问他哥哥,曦妹妹哪里去了。在大洋彼岸的日子,她晓得自己常常想起眼前这个人,可毕竟异国他乡,毕竟青春年少,她总希望自己有一份实实在在能陪伴左右的感情,可为什么看着貌似出众的人做出来的,却尽是下三滥的勾当。无瑕,难道真的成了可望不可及的奢侈品么。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难道真的仅仅是两句优美的诗文么。
她低垂着眼帘深思的瞬间逃不过他的眼睛。科技如此发达,发达到无需心机和手段,只需动动手指,欲知的资讯下一秒就已经呈现在眼前。感谢互联网,她在美国的学习、生活甚至工作的情况,他是了解的,只是有些事,他却不想,也不愿,更不敢点破。
“慢慢喝,”他把小半杯牛奶送到她的手里,心里轻轻的叹息:你怎么就长不大呢。她接牛奶杯的时候,他的手离她的脸颊不过四五厘米,他克制住自己伸手抚摸的冲动,收回空悬着的手,掩饰般地碰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他想,美,真是残忍的东西,它,不要说与丑之间,就算与平凡之间,也泾渭分明,马牛不相及。它们之间没有过度,也没有灰色地带,什么第二眼美女,什么气质美女,什么知性美女,通通都是那些相貌平庸却心比天高的女人的意淫。要么美,要么不美,中间没有桥梁,也没有轮渡,隔着天堑般的鸿沟,如果想要飞渡,倒也不是没有可能,整形技术日新月异,只要支付足够的本钱和秉持几乎同等的毅力,成为准美人,兴许指日可待。为什么是准美人呢,因为迄今为止,可能还没有哪个高明的外科医生敢拍胸脯保证:拿大把的钞票来吧,我保证你——美若天成。可以拉皮,可以削骨,可以垫鼻梁,也可以抽脂肪,甚至可以抽肋骨,非洲人的皮肤可以漂得比欧洲人更白,三十九码的大脚板切掉小脚趾也勉强能塞进水晶鞋。但怎么说呢,明亮动人的眼神,隐隐的单边梨窝,凝脂般的细腻肌肤,粉嫩嫩的微微光泽,编贝般的玉泽牙齿,美好得能让阴天转晴的笑容,他整得出么。
他一只手搁在桌面上,另一只手支着下巴,静静地看她切蛋糕。他的心里,生出无数只手,理她的头发,拍她的脸颊,捏她的耳垂,抚她的下巴,搂住她的肩头。他又想到早上做的那个梦,难道真的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么。手机的震动把他从一丝恍惚中拉回来,办公室的下属请示他什么时候到。他回,收悉,另有安排,等我通知,又把手机调至静音档,收好,准备无视它的存在。
“有事啊,”她又喝了一口牛奶,问。她的嘴角又沾上奶沫,他想笑。
“没事,办公室会处理的。”——撒谎不打草稿。如果没事,需要办公室处理啥。
一小阵静默,彼此却不尴尬。
他的心里其实千回百转,他想对她说的话其实也在喉咙里争先恐后,但他就是不知从何开始。他理不出头绪,他甚至也不想理出什么头绪了,他想如果一辈子可以这样静静地坐着,时不时地看她一眼,大概人生也很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