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长大

周国平

啾啾两岁的生日,早晨醒来,妈妈告诉她,今天是宝贝的生日,宝贝满两岁了。在为她唱了《生日快乐》之后,妈妈想检验一下她是否知道自己由一岁变为两岁了,便问:“宝贝几岁了?”她答:“两岁。”立即又发出表示反对的上声“嗯”,说:“不是两岁!”妈妈问:“三岁?”反对的“嗯”声更响了,一边使劲摇头。“一岁?”她点点头。“还想当小贝贝?”这回是表示赞同的去声“嗯”,表情很坚决。

三岁的时候,妈妈给她讲她以前的事,她听得入迷,说:“要是我还那么小就好了。”妈妈说:“你还那么小,现在会做的许多事都不会做了。”啾啾对此不置可否,继续说自己的想法:“我长到两岁,就觉得一岁特别好,长到三岁,就觉得两岁特别好。”我心中暗惊,岁月因失去而美丽,这样精微的体验,她小小的年纪就领悟到了。

说起以后长大,她的口气常常是有些伤感的。妈妈问:“宝贝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可爱的?”我说:“宝贝从生下来就可爱,可爱到现在,还要可爱下去。”她看我一眼,略带遗憾地说:“长大了就不可爱了。”然后转身问妈妈,“妈妈,到我八岁的时候,你还会记得我特别小的时候的样子吗?”在她的小脑瓜里,八岁已经是长大了吧。妈妈说会的,可是我知道,啾啾的担忧是有道理的。每当我迷醉于她的可爱模样的时候,我也总是听见我的心在为眼前的这个模样必将被时光带走而叹息。日子一天天过,孩子似乎无甚变化,有一天蓦然回首,童稚的情景已经永成过去。

办公室里,妈妈在埋头工作,啾啾在另一张桌子前画画。因为保姆休假,妈妈带着她来上班了。她很乖,不去打扰妈妈。在画画时,她不时地抬头看一眼妈妈。画了一会儿,她爬下椅子,走到妈妈身旁,说:“妈妈,我觉得你好漂亮。”

妈妈说:“宝贝比妈妈更漂亮。”

她说:“妈妈,我不让你老,你老了就会不漂亮了。”接着问,“外婆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那时候她漂亮吗?”

妈妈心不在焉地回答:“还凑合吧。”

她站着不走,妈妈留意了,抬起头来,问她还想说什么。她说:“我长得像你,你又像你妈妈……”停顿了一下,然后小声说,“我害怕!”

妈妈问:“怕什么?”

她说:“我不愿像外婆。将来我有了宝贝,我也不愿她像你。”

妈妈有点儿吃惊,问:“你这么爱妈妈,你的宝贝像妈妈不好吗?”

她坚定地回答:“不好,她像我就行了。”

啾啾四岁半,一天晚上,在饭桌上,她突然说:“我不想长大。”我悄悄观察她,她的表情是认真的,甚至是痛苦的。我知道讲大道理没有用,就用开玩笑的口气对她说:“那你就缩小吧,再变成一个小贝贝。”她说:“我也不缩小,就现在这样很好。”我说:“你想想,如果你总这样,你周围的小朋友都长大了,上小学了,他们会笑你的。”她语气坚定地说:“没有关系。”妈妈插话说:“以后妈妈老了,你还这么大,我都抱不动你了。”她闻言立刻放声大哭,喊起来:“我不想长大!我也不让你变老!”到这个地步,我和红别无他法,只好答应她:“好,宝贝不长大,爸爸妈妈也不变老。”她止哭了。为了逗她高兴,我和她拉钩,她学我反复地说:“拉钩拉钩,永远不老。”玩了一会儿,她破涕为笑了。

此后几天,我出差,她和妈妈在家里,她便经常要妈妈为永远不老和她拉钩,走到哪里,拉到哪里。妈妈开车,她坐在副驾驶座上,也伸过手去和妈妈为此拉钩。有一回,拉完了钩,她问妈妈:“你说拉钩管用吗?”我出差回来了,她一见我,也急忙问:“爸爸,拉钩管不管用?”我说:“管用,天上有一个神仙,他看见我们拉钩,他会听我们的。”这句话又让她思考了一些天,仍觉得不十分可信,悄悄问妈妈:“你说天上真有神仙看见我们拉钩吗?”

她将信将疑,心里一直在琢磨。也许是受了那天我让她缩小的戏言的启发,她产生了一个新的思路。她对妈妈说:“我不喜欢时间这么向前过,我想倒着过。”妈妈问她是什么意思,她说:“我不想今天过了是明天,明天过了是后天,我要从最后面过起,一直到后天、明天、今天、昨天,这样我就可以越过越小,最后又可以吃妈妈的奶,又可以回到妈妈的肚子里了。”妈妈说:“你回到了我的肚子里,再往后过,你就变没有了,妈妈也变回小姑娘了。”这个推理有点儿出乎她的预料,她想了一会儿,说:“我回到了你的肚子里,就停住了,不要再往后过了。”

我心中想:我的宝贝和我太像了,这么早就意识到了岁月的无情和生命的有限,在紧张地寻找一条出路。对于人生宿命的抗拒和接受,抗拒的失败,接受的无奈,这一出古老的悲剧已经在她的小小心灵里拉开序幕。

这些日子里,啾啾格外多愁善感,她变得很爱哭。她从来恋妈妈,现在更恋了,寸步不肯离开。每当妈妈要外出,她就哭,坚决不让。她说:“我再也离不开妈妈了,因为我变小了。”

一天夜晚,她背朝妈妈躺着,妈妈以为她睡着了,正想起来去工作,她突然转过身来,紧紧搂住了妈妈。妈妈发现她在流泪,惊慌地问她哪里不舒服。她说:“妈妈,要是你很老了,死了,别人会把你埋在地下吗?”马上接着说,“你很老了、快死了的时候,你就赶紧回家,死了留在家里,我就可以一直闻你的味儿了。”妈妈说:“人死了会臭的,味儿很难闻。”她说:“我还是喜欢妈妈的味儿。”说完泪如雨下,呜咽不止。

在一再宣布不想长大的同时,啾啾的身体出现了一个异常的情况。她早就学会了控制大小便,可是,在这大约一个来月的时间里,她突然又经常尿床、尿裤子,在幼儿园也如此,老师多次捎话,让我们带她就医。

我的判断是,这个症状很可能源自她的心病,是她潜意识里表示不肯长大的一种方式。不过,也有可能是尿道感染,我们仍决定带她去医院检查。

啾啾对于去医院总是很害怕的,这天下午,我们到幼儿园接了她,她坐在后座上,一听是去医院,马上哭了,嚷道:“直接回家!”妈妈向她解释说,今天去医院只是尿一点儿尿,让医生在显微镜下看一看尿里面有没有病菌。尿尿可怕吗?她承认不可怕,就平静下来了。化验结果正常,医生认为症状是精神因素所致,正与我的判断相符。

在医院里,我们看见一个一岁多的农村小女孩站在二楼的厅里哭。她有时挪动一小步,不停地哀泣和用手擦眼睛下面,但没有眼泪。至少有半个多小时,无人来领她。肯定是她的母亲遗弃了她,我依稀记得刚才见过一个红衣农村妇女抱着她,就向院方报告,录像证实了这一点。她的嘴唇发紫,大约患有先天心脏病。我们站在那里守了很久,红不停地用餐巾纸给她擦鼻涕,啾啾也不时去抚摩她一下。红抱起她,她不哭了。红差不多动心要把她抱回家了,最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回到家里,我们仍在谈论这个小女孩。妈妈说:“要不是收养手续太麻烦,我真把她带回来了。”啾啾说:“她真可怜,以后成孤儿了。”我问:“如果带回来,她就是你的妹妹,你喜欢她吗?”她答:“喜欢,她挺可爱的。”我说:“可是,你现在已经四岁多了,还尿裤,她会笑你这个姐姐的。你想想,同班的小朋友还有没有尿裤的?”她当真想了一会儿,终于举出了一个例子,但承认那个小朋友只是偶尔尿裤。接着她申辩:“我不是要像现在这么大,我要回到妈妈怀里吃奶。”意思很清楚:吃奶的孩子可以尿裤。

啾啾要过五岁生日了,早晨一起床,她就宣布:“今天是我的生日,你们必须听我的。”接着宣布,“我不想办生日。”

当时正值“非典”流行,我们临时住在城郊的住宅里,红觉得她太寂寞了,就和她商量,只请小区里她刚认识的几个小朋友到家里来吃蛋糕,她勉强同意了。没有料到的是,小朋友的妈妈们也都来了,而且在客厅里坐了三个小时仍无去意。已是晚餐时间,红临时决定带大家去餐馆吃饭。我在书房里,忽然听见啾啾的大哭声,到客厅看,只见众人正在朝外走,红拉着啾啾,啾啾一边哭一边奋力抵抗。我抱起啾啾,不客气地说:“改日吧,我们答应啾啾不办生日的。”妈妈们带着孩子悻悻地下楼去了。

在我的印象中,啾啾对于过生日从来不热衷,即使生日那天玩得快乐,隐隐中仍有一种抵触。这一次的生日,她是公开抵制,也许再加上客不投缘的因素,就大大地发作了一场。

生日后不久,一个朋友来家里,看见啾啾,问她几岁了,她答五岁。然后,我看见她站在那里若有所思,自语道:“我觉得四岁太快了,刚到四岁,就五岁了。”我顿时明白,这些日子她一直沉浸在岁月易逝的忧愁中。

上小学后,她好像把这种情绪克制起来了,但偶尔仍有流露。一个星期五的早晨,看她为上学而早起,我觉得心疼,就对她说:“宝贝,明天又是周末了,可以不上学了,我为你高兴。”不料她神色黯然地说:“我不喜欢。”说着眼睛红了。我问为什么,她答:“过得太快了,我不想长大。”

不想长大已经成为啾啾的一个相当严重的心理症结。她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不愿意陷在痛苦的情绪之中,自己在思考,试图找到一种能够说服自己的道理。

她问我:“你说,人会长大好,还是不会长大好?”

我答:“各有好处,也各有坏处。”

她表示赞同,马上谈不长大的坏处:“还是那么小,却满面皱纹……”

我说:“不长大就总是小孩的样子,不会满面皱纹的。”

她问:“也不会死?”

我点头。她动心了。我说:“可是也没有亲人了,因为亲人都会死。”

她提出异议,说:“亲人会有后代呀,所以仍有亲人。”

我承认她说得对,就换一个角度说:“爸爸已经长大了,知道长大了能够经历许多有意思的事,比如会有自己的小贝贝。你不长大,就永远不能有自己的小贝贝了。”

这个理由很有力量,因为她一直觉得有小贝贝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愣了一会儿,她说:“其实长大也可以,但不要老,我就是不想老。”

我说:“我也不想老。”

她说:“最好是又长大,又不会老。爸爸,你说有什么办法吗?”

我说:“从古代开始,有许多人在找这个办法,好像都没有找到。”

她叹了一口气,不说话了。

韶光流逝,人生易老,人们往往以为只有成年人才会有这样的惆怅,其实不然。我们总是低估孩子的心灵。我自己的幼时记忆,我的女儿的幼时表现,都证明一个人在生命早期就可能为岁月匆匆而悲伤,为生死大限而哀痛。不要说因为我是哲学家,我小时候哪里知道将来会以哲学为业。不要说因为啾啾是哲学家的女儿,她的苦恼与哲学理论哪里有半点儿关系。我要再三强调:孩子的心灵比我们所认为的细腻得多,敏锐得多,我们千万不要低估。

那么,当孩子表露了这种大人也不堪承受的生命忧惧,提出了这种大人也不能解决的人生难题时,我们怎么办?

首先,我们要留心,要倾听,让孩子感到,我们对他的苦恼是了解和关切的。如果家长听而不闻,置之不理,麻木不仁,孩子就会把苦恼埋在心底,深感孤独无助。

其次,要鼓励孩子,让他知道,他想的问题是重要的、有价值的,他能够想这样的问题证明他聪明、会动脑子。有一些愚蠢的家长,一听见孩子提关于死亡的问题就大惊小怪,慌忙制止,仿佛孩子做了错事。这种家长自己一定是恐惧死亡和逃避思考的,于是做出了本能的反应。他们这样反应,会把恐惧情绪传染给孩子,很可能从此就把孩子圈在如同他们一样的蒙昧境界中了。

最后,要以平等、谦虚的态度和孩子进行讨论,不知为不知,切忌用一个平庸的答案来把问题取消。你不妨提一些可供他参考的观点,但一定不要做结论。我经常听到,当孩子对死亡表示困惑时,大人就给他讲一些大道理,什么有生必有死呀,人不死地球就装不下了呀,我听了心中就愤怒,因为他们居然认为用这些生物学、物理学的简单道理就可以打发掉孩子灵魂中的困惑,尤其是他们居然认为孩子灵魂中如此有价值的困惑应该被打发掉!

其实,一切重大的哲学问题,比如生死问题,都是没有终极答案的,更不可能有所谓的标准答案。这样的问题要想一辈子,想本身就有收获,本身就是觉悟和修炼的过程。孩子一旦开始想这类问题,你不要急于让孩子想通,事实上也不可能做到。宁可让他知道,你也还没有想通呢,想不通是正常的,咱们一起慢慢想吧。

让孩子从小对人生最重大也最令人困惑的问题保持勇于面对的和开放的心态,这肯定有百利而无一弊,有助于在他的灵魂中生长起一种根本的诚实。孩子心灵中的忧伤,头脑中的困惑,只要大人能以自然的态度对待,善于引导,而不是去压抑和扭曲它们,都会是精神的种子,日后忧伤必将开出艺术的花朵,困惑必将结出智慧的果实,对此我深信不疑。

〇贾平凹

做父亲的都希望自己的儿子像蛇蜕皮一样的始终是自己,但儿子却相当愿意像蝉蜕壳似的裂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