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幕 “圆粘儿”

民国十六年(1927年),天津。

老田深吸一口气,紧了紧裤腰带,挑起挂着水桶的扁担,健步如飞冲进人群。由于走得太快,桶里的水时不时溅出来,搞得来往行人纷纷躲避,唯恐弄湿鞋袜。有人皱着眉头抱怨:“要疯啊!急什么?你家着火了?”老田却不理睬,依旧横冲直撞,人太多挤不过去时就模仿京剧《艳阳楼》里大恶霸的架势,高喊一声:“闪开了!”

按理说老田已年过五旬,在“三不管”摆了半辈子茶摊,是个老实谨慎的小买卖人,不该毛毛躁躁。可今天不一样,因为此刻有两个重要人物正在他的摊上喝茶,他得马上赶回去。

这两人其中之一是利盛商行的少东家沈海青。利盛商行是全国驰名的贸易行,其业务涉及纺织、外贸、金融等领域,除了天津,还在上海、汉口、济南等地设有分公司,甚至把买卖做到了海外。大老板郑秉善不仅会做生意,而且人脉广博,在商界、政界都有一定影响力。可惜郑秉善中年丧偶,年过半百膝下无子,也没有兄弟侄亲,只有一个外甥,便是沈海青。海青的父母死于海难,他自幼被舅舅收养,虽然不同姓,却是利盛商行未来的继承人。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这句话在海青身上却失了灵,他虽然成长在商人家庭,受过新式教育,还会点儿洋文,在公司里挂名副经理,却没有经商的天赋,最大爱好就是混迹“三不管”,结交江湖艺人,尤其爱听相声,有时来了兴致还票上一段,这在大户人家看来绝对是离经叛道。然而也正因为海青有这宗爱好,老田才有机会与其结识。

三个月前,“三不管”逊德堂药铺失火,掌柜的被烧死了。南北交战,时局混乱,军阀政府哪把小民的生死当回事,巡警应付差事,不分青红皂白就把老田的女儿甜姐儿抓走顶罪。当时老田卧病在床,多亏沈海青路见不平,打通关系将甜姐儿救出来;又经侠盗小丑暗中调查,最终真相大白。作恶者虽遭恶报,却闹得沸沸扬扬,小报记者捕风捉影,纷纷刊出《利盛少爷诱骗卖茶少女》的桃色新闻。虽是添油加醋乱编故事,却启发了老田——若能攀上沈少爷这样的乘龙快婿该有多好!想来自家虽穷,女儿还算漂亮,而且从小跟随自己卖茶,聪明伶俐,任劳任怨,这么好的姑娘难道沈少爷一点儿也不动心?若能攀龙附凤得此佳婿,莫说父凭女贵,单是聘礼就很可期,到那时再不用受累,棺材本就算有着落啦!所以一旦遇见海青,老田就竭力奉承,挖空心思要把他和甜姐儿撮合到一起,即便门不当户不对,也要努力争取,哪怕将来叫女儿做小,嫁过去当姨太太也好呀!

另一个“重要人物”是说相声的,艺名“小苦瓜”。此人贫嘴贱舌,流里流气,还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连个真名实姓都没有,瞧见他老田就气不打一处来。其实追根溯源,这麻烦还是老田自己招来的,当年老田看小苦瓜无依无靠甚是可怜,经常白给他茶喝,哪知日久天长这小子竟与甜姐儿混熟了,总在一起玩耍;年少时倒也罢了,如今他们渐渐长大,还在一处耳鬓厮磨,难免惹人闲话,若是女儿不争气,对那小子产生爱慕之情,甚至被那小子占了便宜,可如何是好?老田辛辛苦苦大半辈子,早就穷怕了,可不想再招个说相声的女婿,必须把那小子盯住。无奈小苦瓜与沈海青关系特别好,焦不离孟,秤不离砣,总是一起来喝茶,每当这时老田就忙得团团转,既要讨好沈少爷,又要防备小苦瓜,还得兼顾别的客人,连出来挑水都不省心。

从井台到茶摊距离并不近,快到中午正是热闹时候,逛“三不管”的人来来往往,摩肩接踵,但架不住老田心急,又嚷又叫一路小跑,竟然只用了十分钟,撂下挑子好一阵喘,抬头一看——海青和苦瓜正在喝茶聊天,甜姐儿却远远蹲在一旁,扇着炉火。

老田暗自松口气,却又有几分失落,喜的是苦瓜没趁机跟女儿套近乎,忧的是女儿对贵人毫不挂心。他连忙张罗:“丫头,怎么就知道扇炉火?招呼客人呀!沈少爷难得来咱小茶摊一趟,贵足踏贱地,人家是稀客……”

一语未落就听女儿顶回来:“您说这话不亏心吗?他一个月少说来八趟,成天在‘三不管’瞎混,连附近卖煎饼馃子的都跟他认识了,算什么稀客?”

“你……”这是事实,老田无法否认,“小买卖和气生财,礼多人不怪,你跟他随便聊几句也好呀。”

甜姐儿眼皮都没抬,依旧摇着蒲扇:“没工夫!三天两头见面,哪这么多闲话可聊?不是已经沏上茶了吗,难道还要我喂他喝?”甜姐儿的话虽然夹枪带棒,却不是针对海青,而是讨厌父亲嫌贫爱富的嘴脸,故意对着干。

“唉!”老田拿女儿没办法,只得亲自出马,“沈少爷,今天这茶您喝着怎么样?”

海青脾气随和,笑着敷衍:“挺好的,劳您费心。”

老田掀起茶壶盖,假模假式瞅了一眼,立刻变脸作色:“丫头,你怎么给少爷沏高末呢?拿好茶叶呀!”

小苦瓜冷眼旁观,早知他心里打什么算盘,憋了一肚子气,这会儿见他装腔作势,实在忍不住,讽刺道:“大叔,受累打听一下,您这买卖是正兴德还是庆林春?[1]‘三不管’的野茶摊,两张桌子四张凳,连顶棚都没有,能有什么好茶叶?能解渴就行了,我们就为歇歇腿儿,便宜话不够您说的。”

老田听闻此言满面通红,却依旧嘴硬:“你小子别瞧不起人,怎么没好茶?我还藏着几两龙井呢,地地道道的明前茶……丫头,快给少爷换好的。”

“别别别!”海青赶忙摁住壶盖,“不换了,就喝这个吧。”他不好意思说破——您的龙井我领教过,确实是明前茶,却不知是哪一年清明节以前的,早就没味儿了,还不如这个呢!

老田表面装腔作势,但尚有自知之明,赶紧见好就收:“不换?那可委屈您了,怪不好意思的。您这样大户人家的少爷,什么好茶没喝过,能来照顾我这小买卖,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何况您还救过我们丫头的命,我就更过意不去了,所以……”

“我明白。”苦瓜坏笑着接过话茬儿,“您心里总过意不去,常言说得好‘升米恩,斗米仇’,恩情大了没办法回报,招待不好反倒容易得罪人。所以今后就别让沈少爷来了,省得您为难。”

“不!我不是这意思!”老田狠狠瞪他一眼,又挤出笑容,接着向海青献殷勤,“您别听他瞎说,我心里盼着您来,天天来才好呢,一看见您我就高兴……”

“瞧出来了。”苦瓜继续捣乱,“挑水才去了十分钟,再练练您都能参加奥运会了,要不是急着见少爷能这么快?只要少爷一来,您就好比年糕掉进鞋窠里——又黏又甜又跟脚!”

“你别插嘴!”老田不受他干扰,依旧逢迎,“我打心眼儿里喜欢少爷,感激少爷,可我这小门小户的又无以为报,少爷若不嫌弃,咱能不能拉拉关系……”

“懂啦!”苦瓜高声打断,“您要跟沈少爷拜把兄弟!”

“对……不对!”老田脑子都被他搅乱了。

“那就是想找少爷借钱。”

“胡说!”老田生气了,“你哪儿这么多废话!”

“我这不是捧着您聊吗?”

“我又不说相声,要捧哏的干吗?再插嘴我赶你走。”

“凭什么?我也是客人,又不欠茶钱,动不动就撵人,您这是买卖话吗?”

“你那一分两分的我不在乎,没有小白菜,照样办酒席!”

海青瞧他俩越说越僵,就快掐起来了,赶紧打圆场:“苦瓜,少说两句吧,大叔是一片热心,你别总开玩笑……大叔,您老也不必客气,要总是这样特殊对待,以后我可不敢来打搅了。”

“是是是。”老田压低声音讪笑,“您请自便,我这就躲开。您这样的人物来逛‘三不管’,传出去名声不好,就好比皇帝微服私访,万万声张不得,我懂我懂……”

话虽这么说,老田仍不甘心,每隔几分钟就过来献殷勤,一会儿茶烫了,一会儿水凉了,要不就拿起抹布在桌上一通乱擦,仿佛这张桌子特别容易脏似的,搞得海青和苦瓜不胜其烦。其实老田的心思他俩都明白,之所以还忍着尴尬来这儿喝茶,一是为照顾甜姐儿生意,二是为了听唱片。

自从上次火灾,田家的茶摊就换了地方,挪到相声场子附近一家南货店窗下。这家店为招揽生意在门口摆了一台留声机,播放曲艺唱片,田家父女近水楼台,借此吸引客人,许多人光顾茶摊不为喝茶,就为听听曲、歇歇腿;当然,作为交换,老田必须无偿为这家店提供热水,有时还帮忙做饭。苦瓜颇有上进心,总想磨炼技艺,可他没钱也没时间去观摩诸多名家的表演,听唱片也是一种学习,无奈他又买不起留声机,只能来此听蹭儿;海青倒是有留声机,但他贪爱热闹,什么戏曲、曲艺,乃至外国的交响乐、爵士乐,没有不听的,不单在家听,在外面遇见也不错过。既然两人都喜欢,有白听的好事自是多多益善。

今天这家店放的是一张鼓曲唱片,乐亭大鼓《独占花魁》,单弦伴奏,唱曲的是位女艺人,敲着大鼓,打着梨花片。海青不止一次在茶馆里见过乐亭鼓曲,每每听来都觉得有趣,虽然唱腔只有上下两句,循环往复,曲调简单,但酸溜溜、软绵绵的,十分悦耳,一点儿都不枯燥,所以天津人戏称其为“醋熘大鼓”。

这张唱片的词句也很俏皮:

姻缘那个有分天意该当,说书讲古都是劝人方……秦重我来至大街留神观望,胶皮车上坐定了一位美貌的姑娘。只见她黑铮铮的乌云黢黑瓦亮,耳戴着金坠子又把那个珠子镶;大红的胭脂涂在她那珠唇上,糯米粒的银牙又把那个金牙套儿镶;上身穿,鼓格的小袄儿本是一个时兴样,胳膊腕的镯子它是亮又光;肥中衣儿宽裤脚得把那空气放,小金莲真不大将够那二寸长;上海式的小坤鞋蹬在她的双足上,丝线的洋袜子又挺老长,颜色是淡黄……

听到这儿海青不禁失笑:“为何是这样的唱词?不合理嘛。”

“有啥不对?”苦瓜诧异。

“这段故事我知道,《卖油郎独占花魁》是《醒世恒言》里的一篇小说。”

“什么盐啊、糖啊的,不懂。”

海青知他不识几个字,没读过书,耐心解释:“《醒世恒言》是明代文人冯梦龙的小说集,其中《卖油郎独占花魁》写的是宋朝时候的事,可你听鼓词里唱些什么?坐洋车,镶金牙,花魁还穿着丝袜、高跟鞋,宋朝人能是这种打扮吗?”

“嗐!这不新鲜,是你少见多怪。还有人编了段《新杜十娘》,那里面杜十娘还坐轮船、打电话呢。”

“荒唐!真是不伦不类。”

“不伦不类?嘿嘿,我看你这种人是典型的得便宜卖乖,听曲时摇头晃脑,有滋有味,听完又挑毛病,一层布做夹袄——反正都是理儿!事事皆有变通,如今什么都讲究赶时髦,把古代故事放到今天演,这样才有噱头,能叫座。”

“我不否认新段子能叫座,但是传统故事很经典,不宜乱改,这样古事新说未免不雅。”

“什么俗了雅了的,那是你们吃饱饭的说辞,我们作艺的只知挣钱糊口。似《独占花魁》这类故事,评书也说,曲子也唱,还搬到了戏台上,估摸演了上百年,现在的艺人若还是老词老句、老腔老调,怎么吸引观众?甭管是俗是雅,先挣钱填饱肚子吧。再说江湖艺人的玩意儿也不是一成不变,昨天唱一个味儿,今天又是另一个味儿,要看观众喜欢哪样才能定下来,总得不断改良嘛。比如这乐亭大鼓,就是近年兴起来的,以前没有。”

海青颇感意外:“乐亭不是地名吗?直隶省乐亭县,那里原先没有唱大鼓的。”

“有,但乐亭当地的鼓书跟天津、北京唱的乐亭大鼓根本不是一回事。咱这边流行的乐亭大鼓起源于京郊的平谷县,只不过曲调更优美,因为用梨花片伴奏,所以又叫‘铁片大鼓’。”

“我又不明白了。鼓书艺人手里打的铜片、铁片,为什么叫‘梨花片’?形状也不像梨花呀。”

“‘梨花片’是好听的叫法,其实是‘犁铧片’。”

“那是什么东西?”

“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这都不懂。犁铧是农具,耕地翻土用的,若是田里有石头、瓦块之类的硬东西,一不留神就把犁头崩了,折断的碎片敲起来声音清脆,索性拿它当乐器,唱曲时打节拍。如今艺人用的片都是专门找匠人做的,半月形,有的非常讲究,只不过沿用老年间的旧称,还叫犁铧片。”

“原来如此。”海青不住点头——不单书本上的是学问,世俗民情更是学问。

说到这儿,苦瓜勾起一桩烦心事:“自从新曲种、新节目兴起,女艺人越来越多。当年我刚开始学艺时哪有什么女艺人,顶多是妓院的歌手[2]在落子馆[3]唱小曲,跟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不过就是这七八年光景,各处园子都有了女艺人,一个个花枝招展、燕语莺声,只要她们登台,观众就跟扎了吗啡针一样,扯着脖子叫好。有一次我在茶楼演《大保镖》,连说带比画,累得一身汗也没要下几个好;我后场那个唱大鼓的,上台半个字还没唱,朝下面抛个媚眼儿,顿时满堂彩,这玩意儿上哪儿讲理去?像《独占花魁》这类段子也是为了配合女艺人,她们搽胭脂抹粉,穿旗袍,烫着头,跟唱词里的花魁一个打扮,这样的节目能不叫座吗?唉!辛苦学艺不如盘儿尖条儿顺[4],照这样发展,以后长我这副模样的还有活路吗?真是……”

苦瓜兀自唠叨着,海青却已走神儿,不由自主地往东边瞧——事有凑巧,此刻就来了一位“盘儿尖条儿顺”的时髦女郎。

那女子袅袅婷婷坐在洋车上,瓜子脸白嫩嫩,通关鼻梁,双眼皮,烫着燕尾式卷发,涂着醒目的口红;身穿玫瑰紫的丝绒旗袍,前襟绽放着一朵金线刺绣的牡丹花,肩上搭着米色围巾,露出雪白的臂膀,越发显得她身材匀称、体态窈窕;再往下瞧,旗袍的开衩直到大腿,淡黄的丝袜,一双尖尖巧巧的新式高跟鞋,在美艳之余又给她添了几分诱惑力;挎着小皮包,嫣然一笑百媚生,跟《独占花魁》里唱的一样。

“三不管”地方杂,不单有艺人和小贩,还有市井无赖、地痞流氓,罕有女子敢如此招摇。她乘洋车在街上一过,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好个亮眼的摩登女郎!有个挑扁担卖水果的瞧她出了神,不小心绊个大马趴,滚了一地的苹果、石榴;有个剃头的瞧她出了神,一刀下去竟把客人的眉毛刮了;还有个炸馃子的也看她,糊里糊涂把擀面杖扔油锅里啦!

海青何尝不是两眼发直?一来觉得这女子漂亮,二来似乎曾在哪里见过。却见那洋车渐渐跑近,竟是直奔茶摊而来,眨眼间已停到面前。海青这才想起——她不是唱大鼓的小翠宝吗?

小翠宝自幼被一对牙行[5]的夫妇收养,不到十岁就在茶馆卖唱,一开始是学唱时调、莲花落,后来专攻梅花大鼓。她颇具天赋,又肯下苦功夫,渐渐在“三不管”有了名气,尤其近几年出落得美丽动人,色艺双绝,怎能不叫座?如今她不仅在多家曲艺园子献艺,还经常应邀前往堂会演出,年纪轻轻已是知名艺人,风头直追“梅花鼓王”金万昌。

海青又忆起,两个月前翠宝和苦瓜都在同乐茶楼献艺,她的场次就排在苦瓜后面,如此说来,令苦瓜郁闷不已的女艺人岂不就是她?想至此回头一看,苦瓜满脸堆笑,嘴咧得快到后脑勺了,又是招手又是打趣:“哟!刚才我还纳闷儿,怎么‘三不管’这破地方突然霞光万道、瑞彩千条,一股仙气儿直撞我脑门儿,原来是大美人来啦!我的宝姐姐,咱可有日子没见了,近来可好?”

海青窃笑——心里嫉妒,见面却甜言蜜语,变脸比翻书还快,不愧是老江湖!

小翠宝充耳不闻,依旧倚在洋车上,直到车夫撂下车把,恭恭敬敬地退到一旁伸手相搀,她才慢悠悠起身,扶着车夫手臂款款走下来;双脚刚落地就掏出帕子擦手,似乎是嫌车夫身上不干净,好一副娇贵样儿,磨蹭好一阵子才抬头,轻轻扫了一眼苦瓜:“你叫我什么?宝姐姐?拿自己当贾宝玉呀,也不找块镜子照照自己。”她的嗓音甜甜的、柔柔的,初听感觉有点儿沙哑,却仿佛有股磁力,能把大家的耳朵牢牢吸住。

海青还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翠宝,只见她戴着珍珠耳坠,胳膊上有个碧绿的玉镯,手指上还有一枚金光闪闪的戒指,珠光宝气,富贵招摇,不明底细的一定以为她是大户人家的阔小姐呢!亭亭玉立、皓齿明眸,笑起来更美,只是那笑容慵慵懒懒、冷冰冰的,就像是敷衍,似乎根本没把苦瓜放在眼里。

苦瓜却不在意,继续跟她开玩笑:“一根筷子吃藕——挑眼啦!不让叫姐姐,我叫你宝妹妹。”

“那你岂不成了呆霸王薛蟠,草包一个?”

“嘿!武大郎攀杠子——上下够不着。你说怎么称呼是好?”

翠宝一脸不屑:“甭姐姐妹妹的,有你这样的兄弟实在不光彩,咱还是生分点儿吧。”

“这话叫人伤心。”苦瓜虽是玩笑的口吻,也确实觉得寒心,扬手不打笑脸人,才两个月没见,怎么如此轻视自己?就算出名也不该如此傲慢呀!他心里不痛快,脸上却还笑呵呵的,“乍穿新鞋高抬脚,发财不认老乡亲。亏我还时常惦念你,吃也想着你,喝也想着你,一拿起窝头我就想到你……”

“你拿我当咸菜呀!”

“别生气,开玩笑嘛。自从你离开同乐茶楼,一晃两个多月,听说你越发出息,能到歌舞楼演出了。今天咋这么闲在,跑回‘三不管’了?”所谓“歌舞楼”是一家茶社,坐落于法租界泰康商场的三楼,档次比同乐茶楼高得多,最知名、最当红的艺人才能在那儿演出,观众也多是富裕人士,收入更非“三不管”可比。

翠宝摇着雪白的手帕,抿嘴笑道:“你以为我愿意过来呀?是同乐茶楼的万掌柜央求我干娘,死说活说非叫我回来演,还把我的包银翻了三倍。虽说同乐茶楼的台子不大,但毕竟是多年的老关系,万掌柜瞅着我长大的,你说我好意思拒绝吗?千难万难人情最难,只能多辛苦,再赶一场吧。”

海青在旁听了皱眉——同乐茶楼虽然比不上歌舞楼,却也是响当当的字号,在“三不管”久负盛名,捧红过许多名角,不是一般“撂地”艺人能去的,苦瓜卖艺多年又蒙前辈提携,才勉强登上同乐茶楼的舞台,翠宝竟然将其贬得一文不值,太狂啦!

苦瓜在心里咬牙——多拿两倍的钱,还假装不情不愿,这不是故意气我吗?却强忍着道:“好啊,咱又能多亲近了……哪天开演?”

“明天开始,我应了一个月。”

“才唱一个月?还是你抢手,好吃不多给呀!”京津两地的曲艺场多以春节、端午、中秋三大节划分艺人档期,通常连演三四个月,只唱一个月的情况很少。

“这一个月里我攒底[6]。”曲艺演出都以京韵大鼓攒底,罕有以梅花大鼓攒底的,翠宝有此待遇难能可贵。

“嚯!从今以后我得称呼您‘翠老板’啦!”

“甭客气,咱互相关照。”话虽如此,翠宝却轻挑嘴角傲然一笑,俨然舍我其谁的架势。

“明天打炮唱哪一段?”

“《鸿雁捎书》。”这段《鸿雁捎书》是昭君出塞的故事,王昭君被奸臣陷害出塞和亲,半路上借大雁传书寄托思乡之情。

“真应景!您这位昭君声名远播,确实走出去啦!不过……”苦瓜话锋一转,“翠老板,您是从高雅地方来的人,恐怕不熟悉‘三不管’吧?我给您提个醒,‘三不管’这地方比不得租界,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满街的流氓混混儿。您身上又是金又是玉的,太阳一照锃光瓦亮,跟个大灯泡似的,引来坏人可不是闹着玩的,东西遭抢不要紧,您不就吃亏了吗?”这话明是提醒实是挖苦——翠宝何尝不是自“三不管”走红的?刚离开几天就忘了本,您还有脸自比昭君思念故乡?

海青捂嘴窃笑——这话多损呀!

翠宝也是老江湖,岂能听不出弦外之音?她既不羞也不恼,还是不紧不慢的态度,口气却强横起来:“敢抢我?谁这么大胆?前几天我干爹就把话放出去了,哪个不长眼的敢动我一根汗毛,打折他狗腿。”

“厉害呀!不过这话从您嘴里说出来听着耳生,冒昧打听打听,您哪来这么一门好亲戚?”苦瓜深知翠宝底细,她养父死得早,养母一直守寡,何时又冒出个干爹?

“说出来你也认得,我干爹就是咱们‘三不管’的张七爷。”

她说得轻巧,苦瓜和海青听了都感到惊讶——这位“张七爷”本名叫张春贵,非良善之辈,表面上是饭馆老板,实际上是天津有名的混混儿,江湖诨号“鬼难拿张老七”,手下有几十个流氓打手,整日打家劫舍、欺行霸市、勒索钱财、作威作福,向艺人和商铺索取保护费,乃是南市一霸。

翠宝晃了晃腕上的镯子,炫耀道:“前几天七爷请客,非要认我当干女儿,别人上赶着还巴结不上呢,天降福分我岂能不接着?当即磕头叫爹,他还送了我这只镯子呢。”

翠宝有张老七当靠山,苦瓜不得不忌惮,撇嘴道:“真好!你真是越混越露脸,木偶戏上台——后头有人!你福分不浅呀。”这话阴阳怪气,实在不像恭维。

“哼!”翠宝白眼一翻,“这年头谁有本事谁吃肉,你挣不到钱是你本事不济。别以为风凉话我听不出,我是看在甜姐儿的面子上让着你。‘一年小,二年大,越发惯得你不老成!’[7]”她训斥苦瓜几句,转而招呼甜姐儿:“好姐们儿,这一路过来渴得厉害,快给我来碗茶……”

海青还是头一遭见苦瓜吃瘪,竟有些幸灾乐祸,忙凑过去咬着耳朵揶揄:“你这张嘴不是挺能说的吗?接着说损话呀!哈哈,人家的干爹厉害,不敢招惹了吧?”

“你懂什么?俗话说得好,‘干亲一进门,不是借钱就是害人’。认张老七这样的干爹,不是吉兆。”

海青好奇:“翠宝读过书吗?”

“没有,买来的孩子,谁管她念书?”

“又是宝玉又是薛蟠的,她对《红楼梦》很熟呀。”

“你听曲不用心,梅花大鼓的唱段多是《红楼梦》的故事,她凭这个吃饭,能不熟吗?”

甜姐儿虽不是艺人,但自小在“三不管”长大,与翠宝是好姐妹,刚才见翠宝下车,早擦干净一只碗,倒上新沏的茶,轻轻地吹了又吹,这会儿已凉得不凉不热,正好递过去:“你这疯丫头,一门心思钻钱眼儿里去了,一别两个月也不来看看我,快喝吧。”

翠宝也不客气,一仰脖喝了个干净,这才抱怨:“傻丫头,我岂能不想你?只是天天赶场,始终不得闲,倒是愿意找你聊聊,哪有工夫呀?今儿碰巧路过,我干娘在同乐茶楼跟万掌柜聊买卖呢,我一会儿过去找她。”说着拿手帕小心翼翼擦着嘴角,唯恐弄花了口红。

甜姐儿感叹:“人人都说你越来越漂亮,我倒觉得你瘦了。钱是好东西,但也得注意身体呀。”

“你又不是不知道,有干娘她老人家在,我能做主吗?我是拉上套的牲口,一刻也歇不得,快别提这个……”翠宝挤出一丝微笑,“我呀,快熬出头啦!”

“怎么?攒了大笔钱?想要……”

“我订婚了。”

“订婚?”甜姐儿一愣,“真的?”

“你这傻丫头,当然是真的,岂能拿这个开玩笑?”

“和谁?”

翠宝笑得越发灿烂:“有钱人家的少爷。”

“真的?”甜姐儿半信半疑。

“老天爷,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你怎么不信呢?”

“多大年纪?”

“二十一岁。”

“阿弥陀佛!”甜姐儿松口气,“我还怕你干娘贪图钱财,把你许给老头子呢。”

“放心。”翠宝眉飞色舞一脸幸福,“我那未婚夫不老不小,不瘸不瞎,不疯不傻,人家是大户出身,上过学堂,还会画西洋油画呢。”

“他是画师?”

“不是,画着玩的,我在他家见过,花花绿绿的可好看了。他家有的是钱,住着大宅院,光是用人就养了几十个,我干娘要多少彩礼人家都愿意出,而且他高高的个子,不胖不瘦,双眼皮,高鼻梁,端端正正,一表人才,可英俊呢。”

甜姐儿扑哧一笑,刮着脸皮道:“疯丫头,亏你说得出口,未过门的姑娘夸姑爷,羞羞羞!”

“这有什么害臊的?婚事都定下了,早晚是两口子嘛。我二人是吐不尽的情丝,丝里春蚕……”

“你怎么还唱上了?”甜姐儿笑罢又有些疑心,“该不会……是做二房吧?”

“说什么呢?”翠宝杏眼一瞪,“我可从来不看别人脸色活着!我们是明媒正娶,嫁过门就是一品少奶奶。”

“好好好,那可要恭喜你了,少奶奶。”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老田假装往茶碗里续水,凑到旁边把她俩的话听了个真切,羡慕得两眼发红,赶紧在女儿耳畔敲边鼓:“就知道恭喜别人,你自己也长点儿心吧。人活着要是不用心,就算天上掉馅儿饼也接不住。瞧人家翠宝姑娘,攀上如意郎君了,又体面又享福,你怎么就分不清好赖呢?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鸟儿奔着高枝飞,有机会就得抓住啊!”

甜姐儿回头瞥了一眼:“爹……”

“你还知道我是你爹呀?那就别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爹……”

“别跟我讲歪理,人活着不就图个实惠吗?”

“爹,您别……”

“我是为你好,你娘要是活着也得……”

“爹!别倒了!水都溢出来了。”

“哦。”老田赶紧放下茶壶擦桌子。

翠宝见老田这副狼狈相掩口而笑,却道:“傻丫头,其实你爹说得对。鼓词里唱得好,‘春光有尽情无尽,人过青春无年少’,将来的事你也该想想了。有没有心上人?”

“我……”甜姐儿下意识扫了一眼坐在一旁的苦瓜,脸色微红,这话怎好当面提?噘起小嘴假装生气,“今天怎么了?小马拉大车,连你也跟着起哄。”

“我是认真的,没开玩笑。”翠宝说着打开皮包,从里面掏出一包香烟,划火柴点着吸起来。

老田眼睛一亮:“嘿!三炮台,好烟啊!给我来一支。”这种三炮台牌香烟由英美烟草公司生产,是市面上价格最贵的烟,一般市民抽不起。

翠宝很爽快,把那盒烟往桌上一撂:“大叔,我来得仓促,没给您带东西,这包烟才抽两根,剩下的孝敬您,别嫌弃。”

“好姑娘,多谢多谢。”老田如获至宝,赶紧揣进怀里。

“爹!您一大把年纪,怎么还张口向人家要东西?不害臊。”甜姐儿嗔怪父亲两句,又扭脸埋怨翠宝,“你原本不吸烟,何时添了这毛病?要是呛坏嗓子还怎么唱曲?”

“无所谓……”翠宝猛吸一口,吐着烟圈慢悠悠道,“反正我就要享福了,以后不愁吃、不愁穿,不必吃苦受罪,哪还用卖唱?”

“我倒忘了,你快嫁人了嘛,大宅门的少奶奶跑出来卖艺,岂不成了笑话?以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老老实实生儿育女吧。不过也不能抽太多,留神公公婆婆挑你的毛病,哈哈。”

“别打岔,说正经的……你羡慕我吗?”

甜姐儿一怔,没料到好姐妹会问出这句话。她凝神注视翠宝,见她春风得意,满面笑容,跷着二郎腿,一手托腮,另一只手夹着烟卷,宛如广告画上的大美人,隔阂感油然而生——这还是那个亲亲热热一起长大的好姐妹吗?甜姐儿自惭形秽地低下头,以细不可闻的声音回了句:“羡慕……”

“哈哈哈。”翠宝仰面而笑,“有啥羡慕的?俗话说得好,男怕入错行,咱穷人家的姑娘何尝不是一样?都是迫于无奈挣钱养家,你卖茶我唱曲,这才有了分别。其实论相貌你不比我差,只是不会打扮,整天就是穿着这条破围裙;论性情你比我好,又温柔又厚道,男女老幼没一个不说你好的;即便论嗓音你也不赖,甜甜脆脆,喊一声‘卖茶’能传出半里地。当初你若是学艺唱曲,兴许都没我的饭碗了,一等一的天赋,真是可惜喽!”

苦瓜早就顾不得唱片了,听闻此言不禁斜眼看她——越说越过分,这不是奚落甜姐儿吗?

甜姐儿也真好脾气,只赧然道:“你抬举我了,我从小就笨,哪是学艺的料?根本比不上你……还喝吗?再斟一碗。”

“慢着。”翠宝攥住甜姐儿的手。

“干什么?”

“我看看,最近学了点儿相法。”她轻轻掰开甜姐儿的手指端详着,就像观赏一件工艺品,“啧啧啧!十指尖如笋,腕似白莲藕,多美的一双手呀。天生你这双手,应该是富贵命,出门坐洋车,回家住绣楼,吃的是燕翅席,穿的是绫罗绸,使奴唤婢,众星捧月,万种风流!可恨老天不开眼,怎就叫你托生在穷人家,当了野茶摊的卖茶姑娘呢?冬天迎风冒雪,夏天顶着老阳,端茶倒水,劈柴烧火,又是挑扁担,又是抓煤球,把一双富贵手糟蹋得黑不溜秋。你可真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呀!哈哈哈……”

眼见甜姐儿平白无故遭此戏耍,苦瓜心里冒火,平日的幽默豁达全抛到九霄云外了,便要起身与翠宝争执。海青知他一沾甜姐儿的事便要认真,忙摁住他肩膀低声提醒:“人家女孩子说话,你急啥?好男不跟女斗,不就是几句闲话吗?别理她。”

甜姐儿呆愣在那里,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她感到的不是屈辱,而是痛心,当年一处嬉戏的小姐妹,如今怎么变成这样?她挤出一丝苦笑,怅然道:“哪有什么天生富贵?这都是命啊!”才分别几个月心就变了,世人的命运谁说得准?

“傻丫头,难过了?跟你闹着玩呢。”翠宝收起笑容,绕着圈上上下下打量甜姐儿,“当初都在一起混窝头,如今我找到乘龙快婿,岂能忘了好姐妹?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你。你模样是模样,身段是身段,只是没钱打扮。不要紧,改天你到我家去,我给你换几件体面衣服,要绸缎的、丝绒的,再戴几件首饰,金的、银的我都有。别梳这辫子了,咱找理发店师傅,烫个最新式的飞机头……”

苦瓜终究管不住嘴,冷笑着插话:“您那飞机底下挂炸弹吗?”

“呸!你懂什么?那是烫出来的发卷。”翠宝瞥了苦瓜一眼又回头拉住甜姐儿的手,“只要你按我说的打扮,肯定是沉鱼落雁倾国倾城。以后咱天天在一起,若有达官贵人请我吃饭,你跟我一起去,我就说你是我妹妹,一定把他们迷倒!你守着这么个破茶摊,三文两文的买卖,能遇到什么好姻缘?你跟着我,莫说有机会遇上有钱有势的男人,即便挨不上,也有玩有乐,得吃得喝。你就享福吧!”

“不,不……”甜姐儿连忙退后。

“羞什么?”翠宝轻笑,“怕见生人?唉!你聪明伶俐,慧敏心细,就是面子太薄,小家子气。也罢,我绝不让你为难,你只要老老实实陪在我身边,拎拎包,赔赔笑,再帮忙做点儿家务就行,将来等我嫁入豪门,少不了你的好处。”

“我不……”甜姐儿有些害怕,仿佛已不认识眼前这个人,吓得直缩手。

翠宝兀自不放:“傻丫头,怕什么?今儿我刚好带着十块大洋,我的就是你的。走!我领你买双漂亮的新鞋去。”

苦瓜再也看不下去,腾地站起来,却见老田已抢先一步拦在甜姐儿身前,点头哈腰,笑盈盈道:“翠姑娘,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好东西你还是自己留着吧。这大忙忙的,来往喝茶的人多,丫头实在离不开,改天再让她陪你。”老田虽然自私却不糊涂,他妄想把甜姐儿嫁给海青固然是嫌贫爱富,但也是因为海青为人善良、知根知底。若是让翠宝把甜姐儿领走,到外面乱交朋友那还得了?再说翠宝如今是张老七的干女儿,少不了跟不三不四的人打交道,若遇到流氓淫棍,岂不把闺女害了?

“什么?”翠宝倏然变脸,方才的妩媚全然不见,将烟头往地上一扔,“您这话什么意思?是不是瞧不起我呀?我可从来不看别人脸色活着。不是姑娘我说大话,凭我的财力,买十个你这样的小茶摊也够了。我顾念旧情才肯领你闺女出去见世面,这是给你们老田家增光,懂不懂?”

小买卖家轻易不得罪人,翠宝的话已经很难听了,老田依旧和颜悦色,称呼却改了:“翠老板,谁不知您是鼎鼎大名的角儿?我就是瞧不起我亲爹,也不敢瞧不起您呀!我这一把年纪笨嘴拙舌的,说错话也是难免,您别跟我一般见识。”

“别来这套……”

翠宝还想再说什么,苦瓜却在她背后冷冰冰道:“甜姐儿不会跟你走的,她跟你不一样,只会卖茶,不会卖别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翠宝转过身,目光如刀尖般射向苦瓜。

说相声的都为人诙谐,不爱与人争斗,可凡事关心则乱,今天苦瓜一心要为甜姐儿出气,也杠上了:“什么意思你心里知道。”

“我不知道!”

“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有些事是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非要逼我说出难听的话来吗?”

他二人愤然对视,眼看就要撕破脸皮大闹一场。海青急得抓耳挠腮,不知如何劝解,老田忽然上前一步,指着苦瓜破口大骂:“小兔崽子!你又喝酒了,是不是?不知哪个丧门星养下你这野种,整日招灾惹祸。灌完马尿跑到我这儿撒野,疯言疯语的,把客人都得罪了,这不是成心捣乱吗?幸好翠老板宽宏大量,好鞋不踩臭狗屎;若是碰上仗势欺人的浑蛋无赖,早就勾来同伙把你小子活活打死啦!”

海青心中暗赞——姜还是老的辣!田大叔表面喝骂,实则袒护。他怕翠宝叫来混混儿打苦瓜,故意这么说,如此一来翠宝就不好意思当“仗势欺人的浑蛋无赖”了。

“翠老板,”老田骂完苦瓜又接着央求,“您多体谅,要是闹起来,我这小买卖不就搅了吗?您是菩萨心肠,又是多少年的旧交情,得给我们父女俩留条活路啊!”

“哼!”翠宝怒气稍息,“实话告诉您,我带甜姐儿走绝非歹意,一是想带她见见世面,再者我身边缺个陪衬的人,将来嫁进大宅门也需要有知心的。只要您老愿意让甜姐儿跟着我,以后每月给您十块大洋,您同不同意?”

“呵呵,她一个卖茶的,邋里邋遢,不懂人情世故,见了达官贵人连句好话都不会说,带她出去肯定给您丢脸!再者……”

“少废话!我就问您一句,同不同意?”

老田愣了片刻,满是皱纹的脸庞抽动两下,轻轻叹了口气,却笑得更加和善:“翠老板,这事儿我不能同意。跟您直说吧,我们家穷惯了,烂泥扶不上墙,祖坟上没长富贵蒿子,实在攀不上贵人,更不敢占您的便宜……”说着从怀里掏出那盒三炮台香烟,双手捧着毕恭毕敬交回翠宝手里,“您就当我是个不识好歹的傻子,别搭理我们了。”

翠宝似是没料到老田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攥着香烟呆呆出神。

苦瓜眼见此景,肚里比吃了凉柿子还痛快,多年来头一次觉得老田可敬,便在旁边再添一臂之力,朝海青嘀咕道:“人家都说出绝交的话了,还赖着不走,多没意思呀。关云长放屁——不知脸红!”他嘀咕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翠宝听见。

翠宝回过神来,先看了老田一眼,又回头瞅瞅苦瓜,最后目光落到呆若木鸡的甜姐儿身上,讥笑道:“好个不识好歹的傻丫头,有个疼爱你的笨爹,还有个心甘情愿护着你的傻小子,死脑筋的人凑到一块儿,互相壮胆,可真有意思……鼓词里唱得好,‘奴家心中做痴梦,人生聚散似浮萍’。我好心好意提携你们,哪知不领情,活该受苦受穷。上赶着不是买卖,姑奶奶可不看你们脸色!”说完拎起皮包便走。

“慢着。”苦瓜笑嘻嘻的,故意气她,“您这样有名望的大腕儿哪能白吃白喝?本小利薄概不赊欠,还没给茶钱呢。”

“用不着你提醒,姑奶奶没忘!”翠宝回头,将一枚黄澄澄的铜钱扔到甜姐儿脚边,随即上车扬长而去。

甜姐儿凝望翠宝远去的背影,胸口仿佛压了块石头,难受得说不出话来,曾经知心的好姐妹怎会走到这步?正彷徨间又听父亲一声惊叫:“哟!金镏子!”原来翠宝扔的不是铜钱,是一枚金戒指。

“啊?这怎么行?”甜姐儿连忙夺过,“她这是一时赌气,我得给她送回去。”

“得了吧!”老田又抢回戒指端详——那戒指上雕着吉祥的图案,是一柄如意和一堆小巧玲珑的柿子,做工很精细,分量还不轻,肯定值钱。

“不能要……”

“你不要我要!”老田犯了贪财的性子,把戒指揣进兜里,“我一把年纪了,在个黄毛丫头面前装孙子,还不得多挣点儿?再说她若是记恨咱,叫张老七寻咱晦气,这买卖就干不成了,兴许还得搬家,咱得多攒点儿钱留后路。”

一句话提醒了海青,忙问苦瓜:“你也得罪她了,而且从明天开始还得和她同台,她要是找你麻烦怎么办?”

“哼!”苦瓜一脸不在乎,“堂堂七尺男儿,我还能怕她?敢做就敢当。她若是找混混儿欺负我,大不了老子不吃这碗饭,夹着铺盖离开‘三不管’……”

“好样的!”

“换个地方继续说相声。”

“嗐!真泄气。”

“废话!别的我什么也不会呀。”

“怎么不会?你还能……”

“还能什么?”苦瓜狠狠踩他一脚。

“哎哟!没、没什么。”海青自觉失口——苦瓜除了说相声还能假扮小丑行窃,甚至一不留神成了报上宣传的“小丑神探”,但这是秘密,只有他和甜姐儿知道,不能当着田大叔的面说呀!海青赶紧转换话题:“我没弄明白,翠宝究竟跑来干什么?”

“这事儿怨我。”苦瓜把错误归结到自己身上,“当初我和翠宝平起平坐,包银也都一样,我在前场总拿她砸挂[8],还有一次演《闹公堂》,硬说她是我媳妇。她表面不计较,恐怕心里早就厌烦了,不过是为了挣钱勉强忍着。如今她成名了,有的是地方抢着邀她,再也不必跟我这等人客套,还不得在我面前摆摆阔?今天若不是看见我在这儿坐着,她顶多跟甜姐儿招招手就过去了。”他这话有些夸张,其实是怕甜姐儿心里难过,故意把缘由往自己身上揽。

海青摇头慨叹:“难怪《三字经》里说‘勤有功,戏无益’,你们这些说相声的整天逗笑,有的也说,没的也说,时候长了是腥是尖[9]也就分不清了。”

老田却一言戳破:“不对,我看翠宝就是冲着甜姐儿来的。”说着从袖里掏出一支烟卷,依旧是三炮台。

海青大笑:“嘿!您老还藏了一支呀!”

老田躬身,凑近炉火把烟点上,抽了一口缓缓道:“我虽不是作艺的,但也在‘三不管’混了大半辈子,什么玩意儿没见过?你们那些门道我都懂。台上拿谁砸挂就是帮谁扬腕儿[10],她成名之前若不是你们这些说相声的总提她名字,兴许还没那么多观众熟悉她呢!只要不是故意贬损,她感激还来不及呢,哪会计较这种事?依我看,翠宝刚才那话八成不假,如今她应酬越来越多,家务没人操持,身边也少个陪衬,所以想让甜姐儿给她当丫鬟……唉!其实给人当用人也不是不行,在哪儿不是活着?碰上善良人家兴许还能交好运呢。要是沈少爷开这个口,我乐得把闺女送去,可是她不一样,我瞧着路数不正,不能让女儿蹚浑水啊!”

这话说得太露骨,搞得海青一脸尴尬,苦瓜更不愿顺着这个话题聊下去,赶忙把话岔开:“变戏法瞒不过敲锣的,就算翠宝有本事,也不会发迹这么快。她究竟怎么发的财,咱都是混江湖的,谁不明白这里的事儿?”

有些话虽未明说,海青多少也能猜到,似翠宝这样唱曲的女子,有姿色就会被人惦记上,说好听的是艺人,说不好听的就是玩物。她口中那些“达官贵人”固然有欣赏她艺术的,更有许多不怀好意的,给她花钱、为她捧场,绝非单纯爱听大鼓,不是馋她身子,就是倚仗权势招来喝去,拿她当交际花,逢场作戏陪酒卖笑。

“唉!”甜姐儿叹息一声,“翠宝自小就被亲生爹娘卖了,学艺卖唱挨打受骂,何尝不是可怜人?再加上有个靠她挣钱的养母,许多时候是身不由己,如今富裕了,难免心骄气傲。坎坷的路走久了,心里也会多出一道道坎儿,无论她待我如何,我都不怨她,只盼她能早点儿嫁人,过安稳日子。”

苦瓜连连摇头:“你心太善了,听我句劝吧,趁早忘了这个人。她说要嫁进大宅门,我信她个鬼!咱又没亲眼见到,我就不信正经人家的少爷肯娶她。骑驴看唱本,咱走着瞧,照这样下去她得不了好下场。”

“别胡说。”

“我这话绝不是胡说……”苦瓜咂口茶,一本正经道,“穷人乍富扬眉吐气可以理解,但是她这样忘本的,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三不管’的艺人,天天有扬腕儿的,也天天有饿死的,先是大红大紫,最后下场凄惨的更是不在少数。翠宝刚有点儿名气就横着走路,行事张扬目中无人,岂能不招恨?今天得罪咱不要紧,改天要是得罪了有势力的人,吃不了兜着走!这倒也罢,靠和男人厮混挣钱,这种事儿藏还怕藏不住,她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竟还要拉你下水,还懂不懂是非好歹?若是再沾上点儿恶习,或是赌,或是抽,咽气时有没有棺材躺还不一定呢!天作有雨,人作有祸。我看她是武大郎喝长颈鹿的奶——蹦着高地作(嘬)啊!”

话音未落忽然狂风骤起,暴土扬尘迷人眼睛,紧跟着便有轰隆隆的雷声。霎时间,所有摊贩、艺人都慌张起来,老田叫道:“要下雨!赶紧到店里避一避。”说着便去搬炉子,甜姐儿收拾壶碗,连海青也跟着帮忙。

“不要紧,这样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苦瓜拾起板凳,意味深长地说,“天变一时,人变一刻。再好看的花也怕雨,风雨一到,还不知是死是活呢。”

注释

[1]正兴德,天津著名茶庄;庆林春,北京著名茶庄。

[2]歌手,歌妓。

[3]落子馆,曲艺场,早期是专供妓女演出的场所。

[4]盘儿尖,相貌漂亮;条儿顺,身材匀称。

[5]牙行,联络买卖、抽取佣金的交易人。

[6]攒底,曲艺术语,最后一个登台表演,往往是由最有声望、艺术水平最高的演员担当。

[7]梅花大鼓《劝黛玉》的唱词。

[8]砸挂,相声术语,在表演中拿其他演员开玩笑。

[9]是腥是尖,即是真是假。

[10]扬腕儿,隐语,扬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