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夜色暗了下来。
司礼监衙门的大堂里,却灯火通明坐满了人,这些人皆来自内廷二十四衙门,确切的讲,乃是各衙门的大太监。
王承恩头戴乌纱,身着葵花胸背团领衫坐在大堂最前头,两边则是司礼监的几位秉笔太监和随堂太监,再下边是御马监、神宫监等。
见人都来的差不多了,尚膳监掌印太监黄升略显焦躁道:
“不是说好的明天吗?怎的突然又变卦,王公公啊,咱们爷们儿可不像你,有皇爷圣眷,衙门里可都忙着呢,稍有差池可不好担待。”
尚膳监主管各宫膳食,即使在夜里,也往往有妃嫔需要传膳,最是忙碌。
“咱家知道诸位忙,咱家也忙,事情之前咱家已经跟诸位说了,也便不再废话。
皇爷命咱家重设东缉事厂,然如今国库亏空,内忧外患,咱家实在不忍皇爷为此发愁,我等身为皇爷家臣,当为皇爷分忧。
为此,咱家已经变卖家产,为皇爷重开东厂认捐白银三千二百两,但还远远不够。
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诸位身为各监主官,都表个态吧。”
说完王承恩端起茶水喝了一口,静静等待其他太监的回复。
此事王承恩几天前就着人传话给了诸衙门主官,但临了却又没人第一个站出来。
这也难怪,王承恩虽然率先做了表率,但他是内廷之首,并不具有代表性。
此时谁先站出来谁尴尬,认捐的少了,王承恩必不高兴,认捐的多了得罪人,毕竟谁的银子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一时间竟沉寂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见没人表态,司礼监第一秉笔方正化率先起身。
“咱家家贫,认捐六百两。”说着方正化从身上摸出两张银票,一张五百两,一张一百两。
方正化身为司礼监的二把手,他一表态,其他衙门的秉笔、随堂自然就有了打算。
“咱家认捐五百两。”尚膳监的黄升随即起身,将早就准备好的银票放在王承恩身前的桌子上。
之后其他人也都根据自己的身份地位,你四百两、我二百两的表了态,全然不顾王承恩愈加阴沉的脸色。
王承恩虽然是内廷之首,但也只是因为司礼监执掌皇家玉玺、离天子最近,然而从职权上看,各衙门其实互不统属,且皆为正四品官职。
但王承恩还是发了火,他环视一圈诸太监,而后将目光放在了方正化身上,语气不善的道:
“诸位便是这般效忠皇爷的吗?
方正化,你身为司礼监第一秉笔,先前又任御马监掌印,却只认捐六百两,你难道连皇爷也要糊弄吗?”
王承恩第一个就对方正化发火,令在场的其他太监都很诧异。
在他们的印象里,二人关系还算亲近,而且同为司礼监的一二把手,不至于因此闹翻。
可方正化见王承恩如此质问,当即也来了火气。
“王公公,别给咱家戴高帽,咱家可不敢糊弄皇爷,咱家倒是也想多捐点,奈何就这么多家底儿。”
说完方正化停顿了一下,坐下后又略带阴阳怪气的道:
“咱家又没有王公公如这般身居高位,司礼监掌印,还管着东厂,哪儿来那么多余财呢?”
王承恩一听这话,脸都涨红了,内阁的人都不敢如此嘲讽他,没想到却出了家贼,当即拍了桌子大怒道:
“方正化,咱家没工夫跟你废话,东厂厂督乃皇爷钦命,咱家身为家臣,安敢不从?
咱家将你视作忠良之人,没想到你也是争权夺势之辈,罪官周延儒的事,亏咱家还帮你遮掩,你的良心真是喂了狗了!”
司礼监掌印太监某种程度上也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按常理,皇帝为了不使内臣骄纵,一般情况下,执掌东厂的差事都会交给秉笔太监。
可皇爷很是宠信王承恩,竟将东厂也交给其掌管,这事儿刚传出来时,内廷诸衙门也都很惊讶。
现在想来,其他人立即就明白为何两人会闹掰了。
毕竟按照规矩,方正化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东厂厂督,这搁谁心里能舒坦?
再加上方正化之前本是御马监提督,掌管腾骧四卫营,那可是有兵权的。
可王承恩却劝谏皇爷,将腾骧四卫整编成了勇卫营,主官也由御马监提督,变成了黄得功和周遇吉这等外臣武将。
御马监大权旁落,方正化失了提督,虽然原主为了安抚他,将其调到了司礼监任秉笔,但头上却是个王承恩,哪有执掌兵权的御马监提督来得实在?
最让人生气的是,你执掌东厂也就罢了,凭什么还让大家伙儿出银子给你用?
方正化可不信这法子是皇爷提的。
这些事儿压在方正化心里一直憋着,终于在这天爆发。
但方正化生气也好、嘲讽也罢,诸衙门的太监都能理解,可王承恩临了说的话却震惊了众人。
方正化竟与前内阁首辅、罪官周延儒有勾结?
这事儿可就大了,皇爷最是讨厌内臣与外廷走的太近,而那周延儒又犯下那等罪过,这……
众人将目光都汇聚在了方正化身上,方正化脸色阴晴不定,他还当先前的事做的隐蔽,没想到王承恩竟查到了他身上。
王承恩见方正化乱了分寸,不依不饶道:
“你自己说,还是咱家替你说?”
方正化不确认王承恩是否真的掌握了他的证据,但这事倘若是承认了就完了,于是十分强硬的咬牙道:
“咱家行得正坐得直,你王承恩倘若要诬陷我,皇爷必不饶你!”
“呵呵,咱家本来还念着旧情,这是你咎由自取,那便让诸位爷们儿看看,你方正化究竟行的多正,坐的多直吧!”
说完,王承恩恶狠狠的瞪了一眼方正化,随即给身边下人吩咐了几句。
片刻后,下人拿着一封书信呈交给了王承恩。
“此乃周延儒在一年前与你写的书信,上头是什么内容,要咱家念给你听吗?
还有周府的管家为人证,要不要将口供也给你取来?或者干脆将那管家也带到这里来对质?”
王承恩将信封丢到方正化面前,有恃无恐的道。
方正化看着那封信大惊失色,俨然知道自己恐怕要完了,当即哭丧着脸跪倒在王承恩面前。
“王公公,咱家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啊,咱家愿捐出全部家产,为您重设东厂所用,还望公公开恩,开恩啊!”
方正化一边哭诉一边抓着王承恩的腿,却被王承恩一脚踢开。
“晚了!不思君忧,皆奸贼也!吃里扒外的东西,等候皇爷发落吧。”
说完王承恩便命人将这里发生的事去向崇祯禀报,其他衙门的主官见状,又想起刚才王承恩所说的‘不思君忧,皆奸贼也’的说辞,也都重新估量起了认捐的具体数额,竟是看也不看地上痛哭流涕的方正化。
内廷争斗一点也不比外庭柔和,能坐在高位的哪个不是八面玲珑,哪个没有做过点出格的事,是以看向王承恩的眼神都带着畏惧。
“王公公,咱……咱突然想起,老家还有处宅子,咱也用不着,便也换了银子为皇爷分忧,咱认捐两千两。”
“咱认捐一千四百两。”
……
只消一刻钟功夫,王承恩的面前就放满了银票,加上各衙门主官承诺却暂时不能兑现的,粗略估计竟有八万多两。
王承恩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嗯,这才像样子,诸位放心吧,诸位公忠体国,咱家会向皇爷说明的。”
话音刚落,司礼监衙门外便有了动静,小黄门略显失措的将崇祯的中旨递给了王承恩。
周遭距离王承恩近点的太监们忙将眼神瞟了过去。
但见不大的纸条上只写了两个字:
杖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