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四年五月,紫禁城。
四更刚过,午门外就聚集来了不少前来参与早朝的官员,天色还是一片漆黑,完全没有转亮的苗头,只有四周散布的灯笼透着微弱的光亮。
不同于以往的肃静,不少官员都谨慎的小声议论着什么。
“陛下半个月未临朝,十多年来未曾有过之事。”
“今日朝会又是在皇极殿举行,怕是有大事发生啊。”
一刻钟后,钟鼓司方向传来景阳钟沉闷的声响,朝房外的官员随即禁声肃立,朝房中闭目养神的阁臣也都起身步入班列,按照官职排好位次。
午门两旁的左右掖门吱呀吱呀的从里头被打开,文官与武官分作两个班列,由左右掖门缓慢而整齐的向朝堂行去。
大明的一天开始了。
当崇祯身着龙袍步入大殿之时,大明的朝臣们早已在皇极殿内外等候多时。
鸿胪寺官昂声唱道:
“入班。”
左右文武官员皆向着已经坐在龙椅上的崇祯行一拜三叩之礼,皇极殿内外数瞬时跪倒一片。
‘崇祯’虽然已经在心间过了无数遍,但真的到了此情此景,心里对这场面还是略感震撼。
没错,他其实是个穿越者,上一刻他还躺在病床上看着小说,迷迷糊糊入睡之后再醒来,已经成了坐在龙椅上的大明末代皇帝。
本以为穿越成皇帝是中了大奖,就能像刘皇叔一样接着奏乐接着舞,可他发现自己穿越的竟然是崇祯十四年,距离大明灭亡已经只剩不到三年。
流寇、东林、野猪皮,个个难缠,旱灾、蝗灾、黑死病,灾灾要命。
这特娘的实在太扯淡了,虽然他很欣赏头铁的大明,也很喜欢看各种明末的狗血小说,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真的想来明末,这活脱脱的地狱模式。
他很慌,比叶公都慌。
他足足用了两三天时间,逐渐消化了原主的记忆,想起原主的记忆,崇祯就想笑。
已经当了十四年皇帝的原主,竟然认为自己做的还不错,对大明目前局势的评价,竟然是稳中向好。
小野猪皮都快打到家门口了,李自成和张献忠等多股流寇,更是在河南等地攻城略地,北方诸省赤地千里、飞蝗漫天,已经到了人吃人的地步,哪里稳了?
达官显贵蝇营狗苟、朱门酒臭、夜夜笙箫,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哀鸿遍野,还有,你家祖坟都被人刨了,哪里好了?
更可笑的是,原主每日节俭度日,三餐不过三菜一汤,四季常服不过八套,甚至还打了补丁,原主认为这样就是明君所为,隐隐觉得自己只是生不逢时。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自己节俭有个毛用?
能让天下百姓吃饱饭,就是你天天满汉全席,后人也得说你是贤明君主。
老百姓吃不饱饭,即便你天天吃糠咽菜,那也是无能之君,为后人笑。
可最令崇祯蛋疼的是,他这个皇帝不仅是个瞎子,还是个没有双臂的瞎子。
原主早在登基之初,就听从朝臣的建(忽)议(悠),裁撤了东缉事厂,又逐渐削减锦衣卫的职权,使锦衣卫成了名符其实的仪仗队。
监察权的丢失尚能接受,更让崇祯难受的是,连兵权都未必在他手上。
没有内阁和兵部点头,远的不说,他连拱卫京城的京营兵都不见得能调动。
自挖双眼,自废双臂,原主当真是一代‘圣主’,气的崇祯想骂娘。
啥?你是皇帝,下旨重开厂卫、拨乱反正,看谁不顺眼砍了不就得了?
原本崇祯也以为能这样,毕竟他看的那些穿越小说大多如此,主人公霸气侧漏,众贪官伏首待诛。
可理智告诉他,如果手里没有兵权和监察权的情况下贸然行事,他估计蹦跶不了多久就得落水。
众所周知,大明的皇帝易溶于水。
而大明在此之前的十几个皇帝,就压根没有几个是善终的,倘若全信了明史的说辞,只能怪你太年轻。
好消息是,他手里如今还有着唯一一支能调得动、忠心尚可的军队——勇卫营。
勇卫营的前身是腾骧四卫营,作为侍卫上直军,一直是天子亲军的一部分。
而且目前统领勇卫营的,正是他所熟知的、明末少有的几个猛人之二——黄得功、周遇吉。
坏消息是,勇卫营的主力只有五六千人,而且还驻扎在江北,目前正与刘良佐、左良玉等部合剿张献忠,即便快马加鞭,也至少得半个月时间。
崇祯捋了捋思绪,想接着奏乐接着舞,就得先稳住局势、掌控朝堂上的话语权,否则他最多也就能乐呵两三年就得自挂煤山歪脖子树。
想掌控朝堂的话语权,就必须得有兵,正所谓枪杆子里出政权,没有兵权的皇帝,那就是个吉祥物。
除了有兵,监察权也是重中之重,否则大臣说啥你就信啥,像原主一样活成个二傻子。
将勇卫营从前线召回应该问题不大,毕竟那是独属于皇帝的亲军卫队,顶多也就是被朝臣们责难干扰前线战事。
可重开厂卫拿回监察权,就没那么容易了。
虽然厂卫皆属于内臣,理论上只要他想,外臣压根没资格管。
但钱呢?皇帝不差饿兵,没有银子谁听你的?
到了如今这年头,崇祯的内帑早已空空如也,国库里倒是还有十多万两银子,可那点银子早就被各部官员盯得死死的了,哪哪都需要钱,就连边军的军饷都已经欠了半年多。
更何况百官费了好大劲,才忽悠原主裁撤了厂卫,如今你要重开,还要银子?你怎么不去上天?
崇祯用脚指头想,就能猜到百官该如何去阻挠。
崇祯突然觉得自己好可怜,堂堂大明皇帝,穷的连燕窝鲍鱼都吃不起,堂堂大明王朝,国库里只剩十几万两银子。
朕的钱!朕的钱都哪儿去了?
于是乎,冷静下来的崇祯病了,这一病就是半个月。
这半个月间崇祯谁都不见,除了翻看各地呈交上来的奏疏外,就一直在等,这一等就等到了今天。
“众卿平身!”收起思绪,崇祯这才对跪倒满地的文武大臣们道。
朝臣们起身后按照班列依次站好,鸿胪寺官高唱奏事。
按照奏事惯例,前线战事拥有最高优先级,兵部官员先向皇帝禀报关内外的战事。
关于战事的奏疏崇祯早已看过,好消息没几个,坏消息倒是一大堆。
兵部的事儿汇报完,就到了群臣奏事的环节,各部官员先后咳嗽一声出班奏事,无外乎要钱、要粮、既要钱又要粮这三种事,崇祯全程都没说话,心里倒是嗤笑阵阵。
国库里还有多少银子,能站在大殿里的官员心里都清楚,明知道这些事儿暂时都解决不了,可却还要几次三番的提一提。
问题是这些大臣只负责提问题,压根就没人想着怎么去解决问题。
或者说即便知道怎么解决,但由于害怕担责任和得罪人,干脆不提,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理儿虽然是这么个理儿,但崇祯心里还是窝着火。
这特么满朝文武如果都占着茅坑不拉屎,还上什么早朝,大家一块摆烂得了。
这还是原主的锅,这货虽然自诩勤政,但在政事上完全没有担当。
为了在青史上留个好名声,那是推脱责任的一把好手,总之事儿成了,功劳是他的,事儿砸了,跟他没关系,都是朝臣的错。
时间久了,朝臣怕担责,哪里还敢放开手脚做事,再加上随着大明局势越加的艰难,原主对朝臣也越加的不信任。
这一点从原主十几年换了几十个内阁阁臣就能看出来,可以说君臣之间的信任早已荡然无存。
大家伙都只顾自己的乌纱帽,宇宙区长孙连城见了都得直呼内行。
倘若都是孙连城也还罢了,毕竟孙连城虽然怠政,可人家不贪不腐。
原主提拔的这些所谓肱骨之臣可就坏多了,不仅贪而且腐,还拉帮结派合起伙来搞。
这么几十年的党争下来,到了如今,大明的情况不能说是危如累卵,只能说是苟延残喘。
吊着一口气罢了。
这次早朝,准备了半个月的崇祯目的很简单,杀只鸡给猴看,再给自己找条狗。
总之他绝不做歪脖子树上的吊死鬼,要吊也是那些鸟大臣吊。
这时大殿后头一个小黄门似乎有事情禀报,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向崇祯行了一礼走向那小黄门。
二人私语了片刻后,王承恩赶忙走到崇祯跟前掩耳小声道:
“皇爷,黄将军率勇卫营一部已至德胜门,奴婢早已与守门将领知会,想来黄将军此时已至皇城。”
说罢,王承恩重又回到自己的位置,崇祯心中大定,他环视了一圈朝堂上的臣子,脸上带着笑意道:
“众卿都奏完了吧,那朕倒是有件事很困惑。”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平静中又带着一丝戏谑,后者虽然掩饰的很好,但仍旧让不少朝臣惊讶,有臣子嘴角都抽了抽。
原主上朝从来没有笑过,至少最近很多年没有。
“这些天来朕虽然身体不适没有上朝,奏疏却也不曾疏漏,朕看到不止一位官员弹劾黄得功酒后失言、似有诽议朝政之意,希望朕治他的罪。
可前阵子朕还听说,户科给事中陈严,在家中不仅口吐忤逆之言,甚至还敢自称九五,众卿可知此事?”
群臣们左右看看,都不知皇帝是什么意思,也没有人着急去接话,崇祯也没指望有人答话,接着道:
“朕深居宫墙尚且得知,众卿怎么会没有听说呢?
魏侍郎,听闻你的府宅与陈严挨着,你应当知道此事吧?”
户部左侍郎魏藻德没想到自己会被点名,吓了一跳,他头也不敢抬起,故作镇定的拱手道:
“回禀陛下,臣倒是听府上的下人说了,可陈仲甫为人向来尽忠尽责恪守本分,臣不大相信他会说出那等话。”
“哦?诸位卿家也都是如此想吗?”
崇祯作惊讶状,见诸臣皆不否认,又道:
“那朕就更疑惑了,同样都是失言,何以群臣皆弹劾黄得功,却未有一人弹劾这陈严?
难不成众卿评判一件事全凭感觉,而枉顾事实吗?”
说到后来崇祯抬高了音调,笑意也早已消失。
隐忍了半个月,不装了,老子要摊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