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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泣凤的住处,在飞凰山下,绿水溪的源头,方圆二十里地,不算大,但也不算小。庄内亭台楼阁,花鸟鱼虫,一样不少,和寻常富贵人家的庄园也无甚区别。在剑庄后院,最近新栽了一片白色的四瓣花卉,形如蝴蝶,十分娇美,据说就叫白蝴蝶。
种那白蝴蝶的家丁是个新来的年轻人,头发雪白,据说是年幼丧母时哭得太过伤心,一夜白头,就再也没长出黑头发出来。听到这段故事的人都很同情他,如此年轻俊秀的一个少年人,居然是满头白发,幸好他也没有为此自卑,而且以他的容貌要讨到一房媳妇只怕不难,可惜的是虽然这年轻人长得潇洒俊秀,他却说他不认识字,只会种花。
满地白花,形如蝴蝶,翩翩欲飞,映着夕阳鸟语,景色恬淡宜人。这位手持花锄,自称“雪郎”的不认识字的年轻人,自然就是雪线子。雪线子自然不是不认识字,实际上他不但认识字,而且写得一手好字,他只不过懒得在卖身契上签字画押而已。
雪线子平生唯懒惰,除了懒惰之外,只爱花与美人。
这满地的白蝴蝶乃是异种,在他手植之下,开得很盛,然而此花并非他所种。
种花的是一位年约十八的白衣女子,一直住在余泣凤后院的一幢阁楼之中,很少出门。他在这里种花半月,只见过她两次,其中还有一次她面罩轻纱,但依稀可见她的容色。她是个极幽雅、极清淡的女子,就如细雨之日,那婷婷擎于湖中的荷叶。她幽雅清秀,然而总带着抑郁之色,一旦她走出那幢阁楼,空气中便会带着种说不出的哀伤,一切开心愉快的事都在她的身影之间,烟消云散。
余家剑庄的人把她奉为上宾,但谁也不知她的来历,大家都称呼她“红姑娘”,她从来不笑,除非乘车外出,她也从来不出那幢阁楼。若有余暇,她会在那阁楼的窗台,轻抚着半截短笛,静静的远眺。
世上美人有百千种,或有月之色,或有柳之姿,或得冰之神,或得玉之骨,而这位红姑娘便是忧之花,或在哪一日便一哭谢去的那一种。雪线子一生赏花赏美人,这等美人,正需小心谨慎的观赏,方能得其中之美。
这一日,夕阳如画,他正在花圃中除草,突地背后有人幽幽的道,“秋水梧桐落尘天,春雨蝴蝶应未眠。期年……”雪线子抬起头来,一笑道,“期年谁待楼中坐,明月蛛丝满镜前。”身后低柔的声音轻轻叹了口气,“公子好文采,我看公子气度不凡,想必并非真正不识字之人,却不料文采锦绣,出口成章。”雪线子回过身来,只见身前站着一位面罩轻纱的白衣女子,腰肢纤纤,盈盈如能一掌握之,“这白蝴蝶花很娇贵,能把它养得这般好,必是第一流的花匠。”
“实不相瞒,在下在关门峡见过姑娘一面,自此魂牵梦萦,不可或忘,所以追踪百里,赶到此地卖身余家,只盼能时时见得姑娘一面。”雪线子出口此言,出于至诚,“至于其他,并无非分之想。”那白衣女子点了点头,轻声道,“我知道,我每日都看见你在这里种花,然后望着……望着我的窗台。我只是不明白,你我又不相识,你为何……为何要对我这般好?”雪线子将花锄往旁一掷,笑道,“姑娘之美,美在眉宇之间,若蹙若颦,似有云烟绕之,我为姑娘提了一词,自认绝妙,不知姑娘可要一听?”白衣女子退了一步,“什么?”
雪线子以指临空写了两个字,“无过‘啼兰’二字,姑娘之美,如幽兰之泣,世所罕见。”言罢摇头晃脑,喃喃念“幽兰露,如啼眼”,已然沉醉其中,不可自拔。那白衣女子静默了一会,原来是个轻狂书生,低声道,“我也未必如你所想的那般好,既然是读书人,何必在此种花,你……你还是回家去吧。”雪线子连连摇头,“连姑娘芳名都未得知,在下死不瞑目,何况姑娘愁容满面,在下不才,想为姑娘分忧。”
白衣女子轻轻一笑,“我姓红,红色之红。”她自发上轻轻拔下那朵蝴蝶花,“傻子,我发愁的事,谁也帮不了我,你手无缚鸡之力,这里危险得很,快些离去吧。这朵花给你,路上若是有人拦你,你说是红姑娘叫你走的。”雪线子仍自摇头,“这里青天白日,太平盛世,哪里危险了?若是危险,男子汉大丈夫,我自是要保护你的。”红姑娘摇了摇头,轻声道,“冥顽不灵。”她不再理他,回身慢慢往阁楼走,心中想若他待她有这般好,不,他若肯对她说句这样的话,就算不是真心话,她死了也甘愿,可惜他……他偏偏只对那丑丫头另眼相看……
红姑娘回了阁楼,雪线子将花锄踢开些,仰躺在草地上闭目睡去。
遥遥的屋顶上,有人冷笑道,“这老色鬼采花的本事真是不赖。”另一人微笑道,“你若说他在采花,小心他跳起来和你拼命,他平生最恨人家说他采花,他只不过爱看美人罢了。雪线子对夫人可是一心一意,他夫人已死了十来年了,他再也没沾过其他女人一根手指。”这说话的人自是唐俪辞,这日他们三人已到了余家剑庄,刚刚翻过围墙,到了正楼屋顶。“这老色……老鬼的老婆已死了十来年了?他到底几岁了?”池云诧异。唐俪辞道,“这个谁也不知,你不如问问他自己,小心,有护卫!”
三人迅速翻下屋顶,躲进了屋檐之下。余家剑庄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要找到余泣凤在哪里,倒是有些麻烦。这正楼共有七层,最后一层并未住人,三个人略略休息了一下,池云突道,“雪线子在这里鬼混了这么久,应该知道余泣凤住在哪里吧?”唐俪辞微微一笑,“问他不如问这里的家丁,只消不要引起太大的混乱……就像……这样——”他一伸手蓦地从楼梯处抓住一人,将他提了过来,含笑问,“余剑王今日可在府上?”那人出其不意,张口就要呼救,唐俪辞“咯”的一声卸了他下巴,手法快捷,“啪”的一声再度接上,仍然微笑问道:“余剑王现在何处?”
那人下巴骤离又接,疼痛异常,一口气哽在咽喉,顿时咳嗽起来,“咳咳……什……什么……”唐俪辞温言道,“我等和剑王乃是故友,今日一来有要事相谈。”他的手指按在那人下巴之处,略一用力,便能再将他的下巴卸了下来,那人感觉到他指尖微微用力,脸色苍白,“他……他在剑堂会客。”他一指正楼之侧一幢黄色小楼,“那里。”
“很好。”唐俪辞在他头顶一拍,那人应手而倒。池云皱眉,“这就是余泣凤家里的人?未免太过脓包。”唐俪辞一笑,“这人只怕不是余泣凤的家丁,我猜他是个客人。”伸手在那人怀中一扯,一瓶药丸滚落地上。沈郎魂拾起打开一闻,淡淡的道:“毒药。”池云在他腰间一探,摸出一对短剑,“似乎是奇峰萧家的弟子,躲到这里,难道是在服药?”唐俪辞右手一张,一粒黑色药丸赫然在掌心,方才他卸了这人下巴,除了让人禁声之外,便是取了这药,微笑道:“不错。”
“奇峰萧家的确是存了不少银子,”池云喃喃的道,“他奶奶的,败家子!”唐俪辞将那药丸掷在地上,“余泣凤人在剑堂,你我是直接找上门去,还是……嗯?”沈郎魂道:“上梁!”池云道:“当然是走大门,老子为何要躲躲藏藏?”唐俪辞含笑道:“那我们各自行动。”话音刚落,沈郎魂微微一晃,已失去踪迹,池云人现栏杆之外,堂堂一道白影直掠剑堂门前,唐俪辞尚站在正楼之上,只见沈郎魂鬼魅般的身影透过天窗翻入屋梁,潜伏无声,池云一落地,剑堂大门倏开,一支短剑射来,池云衣袍一挥,那支短剑“嗡”的一声遇力倒旋,急切池云腰际,池云不闪不避,只听“铮”的一声脆响,那刀与池云腰间什么东西互撞跌落,门人有人道:“我道谁是不速之客,原来是‘天上云’,但不知阁下气势汹汹,所为何事?”
池云走进余家剑堂,只见四壁肃然,堂前悬着一柄金剑,堂中几张桌椅,并非什么希罕之物,几人正坐在椅上喝茶,其中一人见他进来,眉头一蹙,正是刚才发剑之人。池云淡淡的道,“我当奇峰萧家大公子如何了得,原来家传旋剑还没学到两成,坐在这里和余剑王喝茶,也不怕闪了腰?”座中几人微微变色,刚才发剑的书生脸色尚和,“奇兰资质平庸,学剑未成,有辱家门,但尊驾来意,当不是指导我萧家剑法吧?”池云哼了一声,看着坐中的余泣凤,“余老头,你年纪不小名声也不小了,怎么还像那蹩脚的江湖骗子一般贩卖毒药诈人钱财?你脑子进水良心喂狗肠子抽筋经脉打结了不成?出来!”他腰间“一环渡月”出,刀尖直指余泣凤的鼻子,“老子今天是来找你的!”
池云说话一贯话惊四座,萧家几人面面相觑,余泣凤脸色不变,淡淡的道,“黄毛小子,满口胡言!”萧奇兰皱起眉头,“天上云诺大名声,行事岂能如此胡闹?且不说余大侠乃是江湖第一剑客,侠名冠天下,在座中普珠上师、清溪君子二人岂让你在此嚣狂?”
池云目光一掠,原来坐着喝茶的几人之中果然有古溪潭在,坐在古溪潭左手边一位灰衣和尚披着一头黑发,容貌清峻略带肃杀之气,眉心一点朱砂,正是江湖中鼎鼎大名的“出家不落发,五戒全不守”的普珠上师。这和尚虽然出家,但一不落发二不吃斋,三不戒酒四不禁杀,除了不好色之外,无所顾忌,然而普珠上师生性严肃,所作所为之事无不是大智大勇,令人敬佩之事,是江湖正道一位受人尊敬的人物。眼见池云单挑余泣凤,普珠上师沉声问道:“你说剑王贩卖毒药,可有凭证?”池云一声狂笑,“要讲道理,世上便有许多事做不了,老子平生光明磊落,从不滥杀无辜,这可算凭证?”普珠上师皱眉,古溪潭站了起来,“池云不可!余剑王乃是前辈高人……”他意中显然有许多话要说,池云不耐听他罗嗦,喝道:“余老头出来!”
余泣凤缓缓站起,身上气劲隐现,显然心中已是勃然大怒,“和你动手,未免落人笑柄,詹决一!”他一声令下,门外一人飘然而入,唇角带笑,“在。”余泣凤衣袍一拂,“送客出门!”“是!”
池云一环渡月一动,这“詹决一”年不过二十一二,容貌清秀,风采盎然,却是从未见过。一环渡月嗡然而动,刀上银环叮当作响,在“詹决一”一迈步间,一环渡月冷光流离,已抢先一步直劈余泣凤头顶心!
詹决一青衣微飘,一环渡月乍遇阻力,唰的一声连起三个回旋,詹决一袖中一物相抵,“叮”的一声,其人含笑卓立,他握在手上的兵器,竟是一支药瓶。“你——”池云冷冷的道,“不是余老头的家丁!”詹决一手下不停,连挡池云三下杀手,低声笑道:“你的眼光,可也不错。”池云道:“嘿嘿,药瓶为兵器,很特异,一定是个从未正面涉足江湖的人!”詹决一赞道:“好聪明!”池云冷冷的道:“哼哼,就算你替余老头出头,你当我就奈何不了他?你给我——闪开!”话音刚落,“霍”的白光一闪,余泣凤倏然纵身,方才他坐的大椅上一只飞刀赫赫生光,古溪潭吃了一惊,刹那之间,池云已经闪过詹决一,一环渡月刀光化为一道白影,直落余泣凤胸前。詹决一如影随形,药瓶一扬,瓶口一道淡青色的雾影飘散而出,众人皆感一阵幽香。古溪潭低声问道:“是毒?”普珠上师摇首,“是药。”
那瓶中之物,是一种香草,叫做“微熏”,嗅之令人安眠,用以治疗失眠之症,当然动武之际,吸入太多,也使人昏昏欲睡,手足乏力。詹决一此举,令古溪潭略有不悦,高手相争,动用的虽然不是毒药,却也非光明正大。池云乍遇幽香,呼的一声袖袍一拂,如行云流水,直击詹决一门面,他的衣袖竟是出乎意料的长,一拂一拖,衣袂如风,而右手刀毫不停留,如霹雳闪电,唰的一声砍向余泣凤!
这一招前击后拂,如一只大鹏乍然展翅,池云一扑之势挥洒自如,来往空中仿若御风。古溪潭暗赞一声好!只见余泣凤反手抓起挂在壁上那金剑,“叮”的一声金铁交鸣,池云一环渡月被他剑刃所断,蓦地抽身急退,袖袍一卷,骤然裹住詹决一的头面,轻轻巧巧落在他身后,断刃一抬,指在詹决一颈上,“余老头,你果然吃了猩鬼九心丸!”
余泣凤淡淡的道:“你艺不如人,还有说辞,金剑断银刀,不过是你功力不及。”池云冷冷的道:“一环渡月钢刃镀银,坚中带韧,就算你练有三十年内力,也决不能以如此一支软趴趴的金剑斩断我手中银刀!除非你最近功力激增,而你功力如何,普珠上师慧眼可见,不用老子废话!”余泣凤一扫普珠上师,普珠脸色平静,淡淡的道:“剑王身上当有一甲子功力,但并不能以此为凭,说剑王服用了禁药。”
“江湖白道,一群王八。”池云冷冷的道,“偷鸡摸狗的小贼都比你们爽快,总而言之,余老头,不要让些来历不明的人出来送死,池云之刀,单挑你剑王之剑!”他断刃指余泣凤,“换剑、出来!”
“狂妄小辈!”余泣凤放下金剑,对古溪潭道:“借少侠佩剑一用。”古溪潭解下腰间“平檀剑”,“前辈请用。”余泣凤拔剑出鞘,阳光之下,那剑刃光彩熠熠,他淡淡看着池云,无甚表情。
“不用剑王‘来仪’,将是你的遗恨!”池云一抖手将詹决一自大门口摔了出去,冷冷的看着余泣凤,“出招吧!”
余泣凤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那目光,似有怜悯之色。
梁上潜伏的沈郎魂浑然没有丝毫声息,就如全然消失在阴影之中一般。
门外。
詹决一踉跄几步,被池云掷出门外丈许之外,刚刚站稳,突地看见一人对着他微笑,刹那之间,他变了变脸色。
那人面容温雅,眉目如画,只是左眉之上有一道刀痕,他对着他微笑,“花公子别来可好?”
“詹决一”很快对他也是一笑,一件事物对他掷了过来,又是一个药瓶,“解药!”
“啪”的一声,来人掐住了他的脖子,微笑道:“不是每次这样就能算了,花公子请留步,我有件事要问你。”
这化名“詹决一”的青衣少年又笑了笑,这次这人究竟又是如何掐住他脖子的?他依然没有看见,就像上次这人究竟是如何在一招之内制住草无芳?草无芳至今也茫然不知一样。
能一下掐住自己脖子的人,丝毫不能得罪。
但他要问的却是要命的问题。
只听来人掐住他的脖子,五指如勾,把他如死狗一般慢慢往剑堂旁边树丛之中拖去,一边很温和的问道:“余家剑庄的猩鬼九心丸,现在藏在哪里?”
剑堂之内,剑拔弩张。
剑王余泣凤手持“平檀”,斜指池云。池云撩起衣裳,腰间四柄一环渡月光彩雪亮,他一贯身带五柄飞刀,断去一柄,还有四柄。
古溪潭心中紧张之极,余泣凤功力显然在池云之上,然而池云这人脾气特异,非要啃自己咬不下的骨头,此时一战,后果堪虑!他和普珠上师联袂而来,正是为了猩鬼九心丸之事,他是对余泣凤心中存疑,而普珠上师追查到一辆分发药丸的白色马车来往于余家剑庄,两人正在和余泣凤相谈此事,但事情尚未谈得见眉目,池云便破门而来,直言要和余泣凤动手。此人的勇气自是非凡,但事未确定,如此鲁莽,只怕事情会越发弄得不可收拾。
“开始吧!”池云拧刀在手,刀锋掠过门面,他略略低头,挑眼看余泣凤,“让我来领教一下‘西风斩荒火’的滋味……”
“西风斩荒火”乃是余泣凤威震江湖的一剑,余泣凤哼了一声,平檀剑一挥,一招平平无奇的“平沙落雁”点向池云胸口,在池云咄咄逼人之下,他剑下仍然留情,正是前辈向晚辈赐招。池云挥手出刀,一环渡月嗡然震鸣,突然之间空中似出现了千百只雪亮的鬼之眼,刀刃破空之声飕飕如鬼泣,罩向余泣凤头顶,这一招名为“渡命”,是“渡”字十八斩中的第八式,杀生取命,渡尔亡魂。
“平沙落雁”的剑气与“渡命”之刀堪堪相触,古溪潭便见自己的平檀剑极细微的崩了一角,心中大骇——剑崩,可知余泣凤此招虽然平庸,却是用了十成功力,一旦刀剑相触,便是——
“当”的一声震天巨响,平檀剑断!一缕发丝掠过池云面前,第一柄一环渡月招出落空,跌落在地,然而余泣凤手中长剑断了一截剑尖,原来刀剑相交,平檀剑质不如银刀,铮然而断。池云探手摸出第二柄飞刀,冷冷的道:“换剑!”
“小辈欺人太甚。”余泣凤淡淡的道,“拿剑来!”
在二人动手之时,余家已有七八名家丁赶来,听闻余泣凤一声“拿剑”,其中一人拔步而上,双手奉上一剑。众人只见此剑古朴无华,形状难看,犹如一柄废剑,余泣凤“唰”的一声拔剑出鞘,池云持刀居中,赞道:“好剑!”顿了一顿,他深吸一口气,“身为剑客,身不佩剑,出手向他人借剑,是为无知;身为天下第一剑客,动手之时要他人上剑,是为无耻!”他惋惜的看着余泣凤的佩剑“来仪剑”,“可惜一柄好剑,落于你这混帐手中,便如绣花鞋送给跛脚妇、珍珠衫赠与黄脸婆,真他妈的暴殄天物!”
骂得好!古溪潭心中叫好,池云的行径虽然鲁莽,但不知不觉他已将之引为至交好友,池云虽然口舌刻薄,出言恶毒,但这一串话骂得痛快淋漓,正是他不好说也不敢说的话。普珠上师脸色冷漠,双目炯炯看着二人,眼见余泣凤持剑在手,自然而然一股气势宛若催城欲倒,剑势与方才全然不同。
“红莲便为业孽开,渡生渡命渡阴魂!”池云阴森森的道,雪亮的银刀一拧,“铮”的一声,一刀缓缓飘出,犹如刀上有无形之手牵引,刀势飘忽,宛若幽魂,缓缓往余泣凤身前飘去。
“剑泣风云。”余泣凤淡淡的道,池云刀能悬空,是借袖风之力,其人衣袖极长便是为此,所以余泣凤一剑未出,剑气直指池云手肘,真力灌处,衣袖也飘,斜斜对着池云蹁跹不定的袖口。
嘿!这一剑出,说不定就是生死之间,余泣凤“来仪”剑出,铁了心要断池云一臂。潜伏梁上的沈郎魂至今才极其轻微的换了一口气,确认决计不会有任何人发现,手指一动,一枚极细小的钢针出现在指缝之间,若是池云遇险,是要救人、还是要杀敌?他在沉思,杀人的功夫他自是一流,但救人的功夫未必好,射影针出,身份败露之时,他有办法避过余泣凤的“西风斩荒火”么?
梁上在沉思。
梁下池云衣袖飘动,漂浮的刀刃已堪堪到了余泣凤面前,乍然只闻一声大喝,“铮”的一声半截一环渡月飞上半空直钉梁上,几乎击中沈郎魂藏身之处,池云刀断换刀一瞬之间,余泣凤只出一剑,“铮铮铮”三响,池云连换三刀,三刀皆断钉入厅堂四周屋梁墙壁之上,终于剑势已尽,余泣凤挫腕收剑,阴森森的看着池云,“再来!”
池云腰间只剩一刀,脸上傲气仍存,双手空空,一身白衣袖袍漂浮,顽劣的一笑,“当然是再来!你很好!”余泣凤剑刃寒气四溢,古溪潭心中凛然,余泣凤之剑自是震古烁今,池云之气也是越挫越勇,这一战只怕不是不可收拾,而是必有一人血溅三尺方能了结。
“最后一刀,看是你死、还是我死?”池云的手指慢慢从腰带上解下最后一柄一环渡月,握在手中,“最后一刀,‘渡月问苍生’,余泣凤——”他对余泣凤慢慢勾了勾手指,“西风斩荒火。”
“不如你所愿,岂非让江湖人说我苛待小辈。”余泣凤淡淡的道,双眼之中隐约露出了惨红的疯狂之色,“西风斩荒火!”
2
“哦,你不知道余剑王藏药之地?”唐俪辞掐着花无言的手指一根一根放开,“药藏在哪里,只有红姑娘知道?那麻烦你带路,我要见红姑娘一面。”他言语含笑,表情温柔,花无言也是一脸笑意,只是唐俪辞五指指甲深深陷入花无言颈项,留下五道伤口,微微沁血。花无言是用毒的大行家,自然知道唐俪辞指上有毒,虽然这毒不是绝毒,也是麻烦,况且自己身上有伤,许多散播空中的毒水毒粉便不能用,他相信这才是唐俪辞在他颈上掐出五道血印的本意。
指上有毒,只是本来有毒而已。
并非特意。
“红姑娘住在暗红阁楼,不是她自己要出来,谁也不能见她。”花无言叹气,“如果你和我闯进去,她一拉阁楼里的警钟,余泣凤马上知道你来了,剑庄里高手虽然不多,但消息一旦走漏,你要查药丸的事,将会更加困难。像唐公子这么聪明的人,应该不会不懂吧?”
唐俪辞微微一笑,“不敢唐突佳人,既然我等鲁男子不宜进门,那就只好等红姑娘自己出来了。”他施施然看着花无言,“我不想打搅剑王见客,自也没有时间等佳人青睐,红姑娘如片刻之后不出来见我,我便扭断你的脖子,如此可好?”
“这……”花无言笑道,“这自然不好,就算你扭断我的脖子,她也不会出来的。”
“那很简单。”唐俪辞的手鬼魅般的已搭在花无言颈上,他只觉颈项剧痛,发出“咯”的一声,双目一闭。正当他以为必死无疑之时,一口暖气扑面而来,睁开眼睛,竟是唐俪辞对着他轻轻吹了口气,柔声叹道:“如你这样的人,竟然不敢为求生一搏,难道你背后的秘密,真的有那么可怕?”
花无言望着那张秀丽的脸庞,颈项仍然剧痛难当,唐俪辞手下的劲道并没有减轻,然而丽颜含笑,眼波如醉,却有一股心荡神移的艳色,他情不自禁的往后一仰,并未回答唐俪辞的问题。唐俪辞也没有再问,两人便如此僵持了一会,突地唐俪辞轻轻一笑,轻轻的对花无言的嘴唇再吹了口暖气。
他在……干什么?花无言只听自己的心跳砰砰直响,刹那头脑一片空白,却见唐俪辞放开了他,挥了挥衣袖,“你去吧。”
以他之为人,在平日定会一笑而去,但花无言却站在原地呆了一呆,带着满腹疑惑和一头雾水,慢慢离去。
唐俪辞,除却心机过人心狠手辣之外,实在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花无言离去,唐俪辞面带微笑,怡然四顾,望见不远之处有一幢暗红色的阁楼,步履安然,向它而去。走出去不过三十来步,身周呼吸之声骤增,显然监视他的暗桩甚多,他不以为意,潇洒走到阁楼门前,突然看见一道白色身影睡在花丛之中,头发雪白,不免微微一笑。
“啊,来得真快。”躺在白蝴蝶丛中的人叹了口气,继续闭目睡觉。
唐俪辞不以为意,抬起头来,只见暗红阁楼之上一道纤细的身影微微一闪,避去不见。他对楼上一礼,走到阁楼门前推开大门,就这么走了进去。然而警钟并没有响,他踏上登往二楼的台阶,一位白衣悄然的女子正站在台阶之口,斯人清雅如仙,而双眉若蹙若颦,尚未见得全容,一缕缱倦忧郁之气已幽然袭来。
如兰。
如泣。
“红姑娘?”唐俪辞登楼的脚步不停,徐徐而上,楼阁之中清风流动,他面带微笑,便如踏着清风而来。
红姑娘点了点头,如远山的长眉蹙得更深,“你是谁?”
“在下唐俪辞。”他含笑,已登上最后一级台阶,却没有再上去,站在红姑娘身前的台阶之上,略略比她矮了一些,抬头相看,他之眉角,宛然对着她的眼睛。
“你就是唐为谦的义子、妘妃的义兄,‘万窍斋’之主?”红姑娘低声问,她虽然名不传于江湖,却似对各种人物的出身、经历十分了然。
“不错。”唐俪辞站在下风之处,红姑娘身上的幽香随风飘过他的鼻端,“唐某远道而来,是风闻近来江湖流传的猩鬼九心丸一事,是源出余家剑庄。”
“什么猩鬼九心丸,从未听过。”红姑娘淡淡的道,“唐公子身份尊贵,岂能因道听途说之事挑衅余剑王?”她娇怯怯的身段站在楼梯口便是一动不动,“请回吧。”
唐俪辞上下看了一眼红姑娘,微微一笑,“姑娘不会武功。”
红姑娘点了点头,淡淡一笑,“然而我有千百种方法,让你死在此地。”
“姑娘擅机关暗器。”唐俪辞微笑。
红姑娘不否认,目光在唐俪辞身上游移,“你腹部有伤。”
“不错。”唐俪辞仍是微笑。
“你来余家剑庄,目的不是为了猩鬼九心丸,而是为了其他。”红姑娘一字一字的道。
“也不错。”
“你能告诉我,让你花费五万两黄金买来沈郎魂、更亲身涉险到此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她看着唐俪辞,这人站在她之下,她手握阁楼七十一道暗器,权衡形势,却似无一道发得出去。
唐俪辞优雅的背了下衣袖,“你我以条件交换如何?我对你说实话,你也对我说实话。”
“条件?你要和我谈条件?”红姑娘秀眉微蹙。
“难道世上还没有人和姑娘谈过条件?”他温颜微笑,“姑娘消息灵通,聪慧过人,我给你你想要的,你给我我想要的,你我各得其所,莫伤和气,岂不甚好?”
“除了药丸,你真正想知道的,究竟是什么?”她凝视着唐俪辞,“你是个很古怪的人,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我要两个人的下落,和一个问题的答案。”唐俪辞很有耐心的道。
“两个人?哪两个人?”她追问。
唐俪辞笑而不答。
“那一个问题的答案呢?你想问什么?”
“我想问一个人: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为我掉眼泪?”唐俪辞柔声道,随而、轻轻叹了口气。
红姑娘微微怔了一下,“你想找的人和药丸有关?”
“也许有关、也许无关,”唐俪辞仍旧柔声道,“这就是我的目的。”
“你的目的真的如此简单?”红姑娘衣袖一飘,“告诉我你要找的人是谁,和你是什么关系,我或许可以考虑告诉你药丸的下落。”
“这样如何?”唐俪辞微笑道,“追问他人和我的关系,无非想知道我的弱点,不如我告诉你我的弱点,你告诉我药丸的下落——并且,我可以先告诉你我的弱点,很便宜的条件,姑娘接受么?”
“哦?可以。”红姑娘淡淡的道,“你先说,听了之后,我或者会翻脸不认。”
唐俪辞一笑,“我的弱点……嗯,我身上有伤,姑娘虽然不懂武功,但或者精通医术,看得出我身上之伤。我虽然武功很高,内力深厚,但不能和人动手太久,否则伤势发作,一尸两命。”
红姑娘秀眉微蹙,“你又不是身怀六甲的妇人,什么一尸两命?”
唐俪辞仍是笑而不答,红姑娘微微一顿,“既然你坦言说出你的弱点,药丸的下落也不是什么要紧之事,告诉你也无妨,但是方才的问题,你要回答。”她显然很是好奇了,上下打量着唐俪辞,“余家剑庄的药丸,藏在门外那片白蝴蝶花丛之下,你去挖土,自会看见。”
“姑娘信守承诺,实乃信人。”唐俪辞微笑,“唐某这就告辞了。”他施施然转身,拾阶而下,红姑娘一怔,“且慢!方才的问题……”
“哦……”唐俪辞回首微笑,“方才我有答应回答么?”
“你——”红姑娘幽幽叹了口气,“你真是刁滑。不过虽然我告诉你藏药的地点,但你也未必就能拿到你想要的东西。既然生擒花无言,为何你不杀了他?”她手里握着一条白绢,绢里不知是什么东西,对着窗外扬了扬,“花无言不死,如今白蝴蝶花丛之外,已经伏有重兵,既然池云沈郎魂不在此处,定在牵制余泣凤,只有你一个人,你能拿得下我风流店三十三杀人阵么?真心话,我希望你能。”
“该担心的人是谁?余剑王对上池云和沈郎魂,胜算能有多少?”唐俪辞温和的道,“红姑娘不担心么?”
红姑娘婷婷如玉的站在楼梯口,垂下视线,淡淡的道,“黄泉路上,有他给你作陪,难道不好?”
“嗯,一个好伴。”唐俪辞已踏出阁楼大门,回手一带,轻轻关上了大门,“闺阁重地,还是少沾血腥为上。”
阁楼外花草茂盛,白蝴蝶更是开得满地蹁跹,雪线子仍在草丛里睡觉,几只蜻蜓飞来飞去,一片祥和景象,丝毫看不出杀机藏在何处?唐俪辞拾起方才雪线子踢掉的花锄,当真对着泥土一锄挖了下去。
唐俪辞,高深莫测。
红姑娘站在二楼窗后静观局势变化,这人不除,说不定阴沟里翻船,就翻在这位天下第一富人身上。他执意要那药丸,究竟想要什么?不……他不是想要那药丸,他想要的是“藏药的地点”——想证明什么呢?
究竟想证明什么呢?他所说,想要两个人的下落,想问一个人一个问题,那是真的、还是假的?
还有……所谓“一尸两命”……她倚在阁楼窗台,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人往白蝴蝶花丛而去,像这样的人,亦假亦真,不知何故,她相信他方才所说都是真的。只是究竟什么样的人能令唐俪辞寻寻觅觅,又是什么样的人,能够让他说出“我如果死了,你会不会为我掉眼泪?”这样的话?
不期然,她轻轻磨蹭着袖中的半截短笛,想起一人,那人伏案弹琴,纵声而歌,纵然琴艺不佳,但弹得那么潇洒那么绝烈,恍若……凡尘俗世,只剩下他、和他一个人满怀的不合时宜、和他一个人满怀的伤心。
唐俪辞一锄对着花丛挖了下去,雪线子哎呀一声坐起,尚未说话,只听飕飕几声极细微的弦响,他又哎呀一声倒下下去。唐俪辞衣袍一拂,四柄袖中飘悄然坠地,他花锄在手,含笑以对四周缓步而出的蒙面青衣人。
三十三个,每一个、都手持短笛。
说出药丸埋藏在此,其实也是为了围杀唐俪辞吧?他倚花锄而立,站在三十三杀手阵外背靠竹亭手拈青草,意态悠闲的人,正是他刚才放走的花无言,见他望来,花无言报以一笑。
是什么样的人,能令花无言宁死不叛——并且具有这样的勇气,受到惊吓之后能率众而回,片刻之间心平气和镇定如初……唐俪辞眼眸泛起了一丝深沉的色彩,猩鬼九心丸之主、风流店的操纵者,是一个不可小觑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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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飕飕”几声,三十三位蒙面青衣人显然练有合搏之术,堪堪站成圈形,同时衣袖一扬,短笛之中弦声响动,三十三支几不可见的寒芒如蛛丝一闪流光,刹那间沾上了唐俪辞的衣袖。
唐俪辞花锄扬起,一抔泥土泼向青衣蒙面人,寒芒沾上衣裳的时候,他已连下两锄,在地上挖出了一个碗口大的洞,花无言见状喝道:“混刀!”青衣蒙面人顿时自怀中拔刀,离唐俪辞最近的一名青衣人刀光雪亮,一刀对着他的背心砍了下去。唐俪辞手肘后撞,嗡的一声撞正刀刃之上,青衣人一怔,他反手擒拿,将那青衣人的刀夺了过来,略略一划,“当当当”挡开了七八只袭来的短刀,右手花锄,又在地上挖深了三分。
原来此人左手右手一样灵便,左手持刀、右手花锄,看似并无区别。红姑娘在楼上观战,眉心微蹙,唐俪辞功力深厚,出乎她意料的是看来临敌经验也很丰富,倒似常常和人动手。而以唐俪辞的举动来看,显然三十三杀人阵并未起到太大作用,他一心想要挖开积土,找到药丸藏身之地。
她对着窗外轻轻挥了挥她的白手绢,花无言脸色微变,扔下青草,自地上拾起一柄长剑,对阁楼拱了拱手,唰的一声拔出剑来。
嗯?唐俪辞蓦然回首,身侧数十把利刃交错而过,他一刀抵十刃本来尚游刃有余,骤的一剑自背后而来,剑风凌厉,却是不得不挡,只得横刀一挡,“当”的一声刀剑相交,花无言被他震退三步,然而右臂左肩、前腹后腰各有短刀袭来,他微微一笑,仰身避开,抬头看了阁楼一眼,刀法突变,“唰”的一刀,砍下身侧一名青衣人的左臂来。
“啊!”的一声惨叫,那青衣人滚倒在地,唐俪辞一刀得手,毫不留情,“霍霍”一连数刀,将他身侧六人砍翻在地,满地鲜血淋漓,残肢断臂,刹那之间娇美的白花丛便成修罗场。他如此威势,剩余的二十七人胆气一寒,手下便缓了,花无言不以为忤,含笑出剑,“来一人伤一人,唐公子好辣的手,你自命江湖正道,如此残伤人命,难道你不曾想过这些人也有父母妻儿么?”他一句话未说完,手下疾刺五剑,嘴上说得是闲云野鹤,手下刺得是偏激毒辣,招招攻的是致命要害。唐俪辞左手刀带血一划,刀尖上的血珠子顺风飞掠,“嗒”的一声溅在花无言清秀的脸颊上,顿时添了三分狰狞之色,只听唐俪辞微笑道:“我几时说我是江湖正道?”一言未毕,剑光错身而过,花无言大喝一声,“花落朝夕!”,乍然剑光四射如昙花盛开华丽难言,千百剑光直落唐俪辞腹部要害之处!这正是方才他自承弱点的地方!
暗红阁楼之中果然机关密布,唐俪辞挥刀格挡,方才他和红姑娘说话之时,楼中夹层藏的有人,并且另有一套信息传递之法,才能如此快捷将他谈话内容传给花无言知晓。此时青衣蒙面人已渐渐熟悉他的刀法脚步,要伤人已不容易,彼此来去的短刀距离他的身体更近三分,短笛之中寒芒暗射,更是使人防不胜防,“当当当当”刀式变化之中,唐俪辞上风之势渐渐失去,打成了个不胜不败之局,人海战术,一旦时间拖久,唐俪辞必败无疑。
花无言面上带笑,出剑越发狠毒,唐俪辞横刀掠颈,一声惨叫再伤一人,右手花锄一挑一扬,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白花丛下一块薄薄的石板爆裂开来,引起泥土满天飞撒,花瓣纷飞,烟尘飘扬,烟尘散去之后,只见花丛之下乃是一具石棺。花无言脸色一变,退后三步,唐俪辞左足踏入坑中,右手一探,已将石棺中之物一把抓了起来。
哗啦一声,青衣蒙面人纷纷后退,那石棺中赫然藏的是一具尸骨,唐俪辞也是一怔。石棺中藏尸骨,本来并无古怪之处,但这是花丛之下,所谓藏药之地,为何会有一具尸骨?然而尸骨提起,“啪”的一声一个包裹自尸骨怀中跌落,滚出许多药瓶,唐俪辞踏上一步,青衣蒙面人纷纷住手,目光炯炯都盯着地上的药瓶。他微微一笑,足尖一推,三五瓶药丸被他轻轻踢了出去,滚到了人群之中,人群中顿起哗然,一人扑地抢夺,刹那间短刀刀光闪动,一声惨叫,那人已身中数十刀横尸就地。刀刃见血,青衣蒙面人彼此相视,有些人蒙面巾下已发出了低沉的吼叫之声。
唐俪辞笑看花无言,足尖再度轻轻一踢,又是三五瓶药丸滚了出去,本是寻常无奇的灰色药瓶,看在他人眼中,却是惊心动魄。一瓶药丸滚到花无言脚下,花无言深深吸了口气,“你执意找到藏药之地,就是为了……”唐俪辞花锄驻地,笑容温和风雅,“物必朽而虫后蛀之,要将余家剑庄夷为平地,若无此物,如何着手?”花无言双眉一弯,露出笑意,“唐俪辞啊唐俪辞,你真是了不起得很,但你难道不想,一旦抢了此药,风流店将立杀你之决心,而冥冥江湖之上对此药虎视眈眈的人若无八百,也有一千。抢了猩鬼九心丸,就是冒天下之大不违,立于必死之地!”唐俪辞提起那包装满药瓶的包裹,“就算我不抢此药,今日之后,风流店也必立杀我之决心。”花无言轻轻叹了口气,“像你这样的人,为何定要趟这趟混水?江湖中多少人是死是活,或是半死不活,又和你有什么相干了?”他捏着剑诀而立,身周三十三杀人阵已经崩溃,蒙面人为夺地上药丸大打出手,两人积威仍在,虽然唐俪辞手中提着大部分药丸,蒙面人却不敢越界抢夺,只为地上寥寥数瓶拼命。
“这瓶子里的药的来历,也许和我一位好友相关,”唐俪辞看着花无言,慢慢的道,“我是一个很珍惜朋友的人……也许,看起来不像。”花无言一笑,的确不像,“你会为了这药丸也许和你好友有关,便如此拼命,委实令人难以想象。”唐俪辞微笑,“世上难以想象的事很多……这药,你没有吃?”花无言摇了摇头,露齿笑道,“我吃了。”唐俪辞道,“我听说此药两年一服,你若抢了一瓶,增强的武功不会失去,而且可保数十年平安,习武之人,能得数十年平安,也是不错了。”花无言仍是摇了摇头,“我很认命,服药以后,自由便是幻想。”唐俪辞眼波流动,看了地上的尸骨一眼,“这人是谁?”
“她是余泣凤的老娘。”花无言笑道,“药丸藏在余泣凤他老娘的墓里,普天之下,除了你这不怕死的怪人,无人敢动这棺材分毫。”唐俪辞微笑,“佩服佩服,原来如此,这主意可是红姑娘所想?”花无言道:“当然……女人心海底针,红姑娘楚楚动人,然而心机不下于你。”唐俪辞道:“红姑娘,是你主子什么人?”花无言哈哈一笑,“你猜?”唐俪辞道:“奴婢。”花无言哎呀一声,“你怎知道?”唐俪辞唇角微勾,似笑非笑,“或许是我见过的女人太多了,以她的气象,实在不像个主子。”说罢,他又往暗红阁楼看了一眼,“我猜石棺破后,红姑娘已经不在楼中。”花无言淡淡的道,“但我会战死而止。”唐俪辞惋惜的看着他,“你的剑法很美,出剑吧。”
花无言捏着剑诀的手势一直没变,天色渐渐黄昏,斯人年轻的容颜清秀如花,微风徐来,衣袂御风,便如一拂未开之昙。唐俪辞提着沉甸甸的包裹,左手刀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明光,随着花无言一剑刺来,他飘然转身,“当”的一声刀剑相交,花无言无言的叹了一声。
一人从地上坐了起来,“萍川梧洲的剑法,可惜啊可惜,小子尚未练到家,如此半吊子的名剑,遇上乱七八糟的杀人刀,却是赢不了的。”花无言吃了一惊,匆匆一掠眼才知是倒在地上多时的花丁又爬了起来,坐在一旁看戏,只听他又道:“嗯……看起来今天你心情很好,竟然让他了不止三剑。”唐俪辞笑而不答,短刀招式流畅,花无言剑势虽然好看,却攻不入唐俪辞身周三尺之内。
正在此时,只听“碰”的一声惊天巨响,唐俪辞蓦然回首,正见整个剑堂之顶轰然而起,被炸得横飞出去数十丈,滚滚烟尘之中点点飞溅的是人的残肢断臂,有些砖块残肢被震上天空,跌落在不远之处,他的脸色骤然苍白——方才、他说“余剑王对上池云和沈郎魂,胜算能有多少?”,而红姑娘答“黄泉路上,有他给你作陪,难道不好?”暗红楼阁之中有密探,红姑娘这句话的意思难道是——就是在当时她已下了必杀之令,牺牲余泣凤,爆破余家剑堂?
池云和沈郎魂安否?
他蓦然回身,眼眸泛着出奇古怪的冷光,花无言在笑,笑得很无奈,“我说过女人心海底针,红姑娘心机之重不下于你……你闯进暗红楼阁,她已知余家剑庄已经暴露不可能再留,除非能杀得了你——但我和三十三杀人阵无杀你之能,既然无能杀你,剪除你的羽翼,乃是必行之道,唯一惋惜的是炸药唯有剑堂才有,否则连你一同炸死,血肉横飞呜乎哀哉,哈哈哈……”他笑得很是悲哀,却笑得前俯后仰,“你夺走药丸不要紧,让余家剑庄的几十个人分崩离析不要紧,甚至杀了我花无言也不要紧,但是你说你是个很珍惜朋友的人,哈哈哈……你让朋友去送死,是你让你的朋友去送死……”
唐俪辞眉间微蹙,轻轻咬了下嘴唇,眉目之间涌起了一丝痛楚之色,“原来如此。”他握刀的左手背轻按腹部,“你留下来,便是准备送死的了?”花无言立剑在地,“炸毁剑堂,是我亲自下令……你可还满意?”
“你要死,可以。”唐俪辞平静的道,他握刀踏前一步,再踏一步,傍晚的凉风拂他之面而过,带起几缕乌发掠面而过,“我杀你之后,再去救人。”
花无言唰的一剑冲了过来,唐俪辞不再容情,短刀一闪之间血溅青袍,随后剑光爆起,如月光冲天之亮,刀光莹莹,血色浓郁充盈刀身,“啪”一声地上沥血三尺,如龙蜿蜒。
雪线子在方才爆炸声响的时候已无影无踪,不知是逃命去了,或是前去救人。冰冷的兵器交接之声,无言的刀光剑影,突地一声弦响,温柔如泉水漫吟,潺潺而出,花无言满身血污,闻声凄然一笑,挥剑再出,唐俪辞闻声回头,剑风披面而过,斩断数茎发丝,乌发飘零委地,混同血污冷去。花无言踏前一步,纵身而起,连人带剑扑向唐俪辞胸口空门,唐俪辞翻身一个大回旋闪避,花无言剑势似比方才更为凌厉,合着那温柔浅唱的弦声,剑剑夺命……
刀光血影之中,有人近在咫尺,拨弦而歌,“青莲命,白水吟,萍川梧州剑之名。可叹一生爱毒草,庸不学剑负恩情。美人缘,负美人,恩师义,负恩师,空行路路折夜樱……”
歌声凄楚,歌者纵情放声,极尽动情任性。花无言目中有泪随剑而坠,点点落在血泊之中,唐俪辞刀光如练,闭目之时一刀洞穿花无言心口,一声悲号,斯人倒地,而弦声铮然,唱到一句“……拂满人生皆落雪,归去归去,归去其身自清。”花无言倒地,歌声绝止,就如四面八方谁也不在似的。
“你为何要求死?”唐俪辞的刀洞穿花无言的心口,随他一同倒地,尚未拔出。
花无言平卧在地,天色已暗,天际隐约可见几颗星星,“我……我是……”他笑了出来,“不肖子,一生忘恩负义,不学剑、练毒草、入风流店、服食猩鬼九心丸……都是我一意孤行,抛弃妻子、气死恩师,我没有回头之路……哈哈,拂满人生皆落雪,归去归去,归去其身自清……”他缓缓闭上眼睛,“尊主真是如此的……善解……人意……”
血,不再流了。
他去了。
唐俪辞将他放下,霍然站起,看了暗红阁楼一眼,那人就在楼中,横琴而弹。
是风流店的尊主,是什么样的“尊主”能将下属之死当成是一场盛舞,为之纵情高歌,却不把满地尸骸当成一回事?他提起猩鬼九心丸的包裹,往剑堂废墟而去。
唐俪辞。
暗红楼阁之中,有人黑纱蒙面,背对着窗口,横琴于膝,乱指而弹。
温雅秀丽的假面,出乎寻常的心狠手辣,很像一个人。
但那个人已经死了,被杀死的人不可能复活。
他并没有看花无言之死的过程,也没有看唐俪辞一眼,从头到尾他都背对着战局,专心致志的拨弦而歌。歌,不尽情全力,便不纯粹。
“尊主,此地危险,要是池云沈郎魂未死,三人返头截击,势难脱身。”红姑娘轻声说,她已换了身衣裳,持着烛台给黑纱蒙面人照明。
“走吧。”黑纱蒙面人道,“待他们离去后,好好安葬他。”
“是。”红姑娘低声道,默默持烛往阁楼地下而去,黑纱蒙面人将横琴弃在楼中,缓步而下,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地道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