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子

夜晚的风竟已带了些许沁凉,裹携着偶有掉落的黄叶,在眼前一突儿的飘过,花呀呀的吓人一跳。

“今晚的月亮真亮,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天才十三,也不减光色。”陈妈对福生说。陈妈下午才被支使来收拾后楼一间闲屋,要让表小姐住。好在借到后楼行走的福生,自告奋勇的帮忙,可忙完,天也都黑透了。

“晚上的馄饨真是好吃,可有些不管饱。”福生笑道。

“你不说,我可就忘了,有给的糕点还在我口袋里,可不要压坏了。那是前一阵子二少爷哪哪带回来的。”

“这不好吧,你留着吃呗。”福生嘴里即刻起液生津,不由难为情的赶紧吞咽一番,因为没吃过,所以想象着就觉得好吃。

“这么好吃的糕点,我这辈子也没吃过几次。”陈妈这么说着,客气的拿出一个手帕包来,小心翼翼的打开,里面是一个油纸块,拆了封褶摊出来,两小块糕点,在月光下,泛着玉白的光泽,“也是赶着正好有。若是平时你要,又哪里摸得出来呢?”

“那我就不客气了!”福生又推辞了一番,这才拈了一块,咬下一小口;那糕点表面儿似滚裹了松花粉,馅是糖核桃和芝麻碎,入口清甜微涩,回味却满是余香。可还来不及细辨滋味,手里捏的那些一下子酥散了,洒得满地的碎屑。“啊呀,我还没吃到多少呢,可惜了!太可惜了!”福生气得跳脚,眼看着里里外外松松乱乱的碎成一地,一点都拾掇不起。

“今儿过节,怕是天意。”陈妈也已吃了,掸着手安慰他,“你还小,以后有的是好吃的好玩的,走吧,那边还等着锁门呢!”

两人在九曲桥上走走停停,水里的月亮的倒影,随着风起皱变形荡漾散开,可光却始终亮晃晃的耀眼。远处的荷花早败了,荷叶倒还茂盛,影影绰绰纠纠缠缠,早已分不清原来的长势。寂静里,能听到昆虫低微的叽啾,以及不知哪里传来的悉悉索索。

穿过九曲桥,拐了弯,是沿墙跟绕过花园的那条小径。大晚上的,夹道那个门早关了,只得这一个出路。陈妈脚下有些迟疑,见福生早拐了弯一径向前,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去。昏暗的小路上,一边是爬满了藤蔓的高墙,而另一边假山嶙峋,不似先前水塘前那般开阔敞亮,月光透过山石的缝隙孔洞,漏在石板路上,点点驳驳的光亮与阴影交错着,象随时要扑将上来的怪兽,幽深到竟有些可怕。

“陈妈,你是家里的老人,可知道这园子有多久了?”福生好奇。

“前院那几幢房子合着这花园儿,是老太爷发达时置的别家的旧宅;后楼倒是老爷和原来的太太年轻时住的。你也知道,老爷是入赘的,老太爷过了,老爷才整个儿挪到前院了;后楼那么大地儿,都归了大少爷;小的那几位少爷小姐,因为跟新太太不对付,就在后楼没搬到前面儿去;现下是不相干了,反正都在省城念着书难得回来。表小姐来,若要清静,也该住后楼去。就是我老了,就忙这么会,都觉得累着了。”陈妈叹息,怎么就觉得人疲软的路都有些走不动了。年轻时她也是太太跟前得力的人;太太一过,新续的太太不把她放在眼里,连这些杂事,都支使她去。

“你老可想开些。现下改朝换代都是一拿眼的事儿。那些个留起来的长辫子,说绞不都绞了不是?”

“哎,你这孩子,大清都亡了多久了,还记挂着这老黄历呢?”陈妈被他这跑偏给逗笑了,可这笑声,却在空旷的夜里,起了回声。

“陈妈,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福生或是胆小,亦步亦趋的跟在陈妈的身后。月光把园子里照的森森的白一块漆漆的黑一处的,说不出的狰狞诡异,

“你不说倒不觉得,似乎是有什么声音。”陈妈停了脚步,凝神细听。

“象不象有人在哭?”福生吓得一缩身,恨不得躲到陈妈的胳肢窝下面。

“大概是风声吧,这园子里堆石造山的,石头上还又都是窟窿,这呜呜咽咽的,是时常的事儿。前不久那空地儿上,还起几头风呢,把树叶都卷起来转圈圈了呢?”陈妈笑着宽慰福生,又似乎是给自个儿壮胆,“没什么好怕的。那外头挨着老爷的铺子,天天人进人出的,若真有什么,大约也被吓得不敢出来了!”

“呀!”福生听得这,吓得跳脚。

“咦,我说你这孩子,还是个男的,怎么就胆小成这样呢?别磨蹭了,快走吧,再不走,看门的老孙头都要睡下了。”陈妈有些好笑,可脚下却完全不停歇的往前走去。

“这儿怎么还有个门?”福生见墙角拐弯那有一扇月洞门,挂着一把粗大的锁,不由又问。

“这原先也有个楼,住过人,后来不知怎的着火就烧没了,现下就一个废院子。”陈妈随便挑拣些枝末来搪塞一下福生的好奇心,只想着快点儿走出园子去。

“这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好大的地儿。”福生嘟囔着,前面似乎有微弱的光,飘忽的看不真切,难道这么快就走到老孙头的破屋子了。

“叽介!”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把黑夜撕裂出不安的创口,然后又好象什么都没发生的回归静寂。

“福生!什么声音?”陈妈吓得停住了脚,凝神想听真切这声音从哪儿传来的,却只有风声掠过耳边。陈妈回转身去,正想问福生有没有听到刚才的怪声,月光下泛着惨白光的小径上,空无一人。

“福生?”陈妈心道,这孩子走得这么慢吗?刚才不还在后面嘀嘀咕咕,怎么一错身,就全无人影了?

陈妈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往回走了几步,也没看到福生,那眼前废院子的门,似乎随风晃了一下,发出低低的叽介声。

“福生?”陈妈只觉得汗毛都竖起来了,不由大着声音叫道,“福生,你在哪里?别闹,快来,再不走,外头要关园门了。”

叽介!原来只是院门并没有关牢,被风一吹,锁链晃动着,门柱就发出低沉的声音。陈妈象着了魔一般的走到门前去,似乎已经不记得她还要找福生。神色茫然双眼空洞,定定的伸出手来,颤颤巍巍的去推门。这门的后边,是站着福生?还是谁?或者是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