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我的心爱!

(一位年老男性吻别旧情,约在1936年)(1)

我在西尔斯·罗巴克公司新的一期邮购商品目录上看到,如今还能买到1909年款福特T型车用的车轴,但是我没有上当。辉煌岁月已经渐去渐远,末路在望。这期商品目录上,T型车的零配件只有一页。然而谁都记得鼎盛之时,福特车小配件栏目的内容比男士服装的还要多,几乎赶上了家庭用品。最后一辆T型车生产于1927年,这种汽车正逐渐淡出学者们所谓的美国场景——学者们这样说,是轻描淡写了,因为在伴随其长大的几百万人眼里,福特老车实际上就是美国场景。

它是上帝创造的奇迹,这种事情显然不可能再度出现。它在机械方面不可思议,跟之前问世的全无相似之处,层出不穷的产业也随之兴衰。作为交通工具,它不辞辛劳,平凡无奇,英勇无畏;经常地,它似乎把诸项品质也传染到了乘车人身上。因为其带来的欢腾的、无可追寻的兴奋感,我们这代人视它为“青春”的化身。在它隐入雾霭之前,我想以并非啜泣的一声叹息向其致敬,并随意写下几条,在形式上,多少不像西尔斯·罗巴克公司的商品目录那样烦琐。

和所有其他类型的小汽车相比,T型车的优异之处在于这一事实:它的传动系统被称为行星系统——这个词半是玄玄乎乎,半是纯粹异想天开。在其做圆周运动这一意义上,工程师们接受了“行星系统”这个词,但是我总感觉它也意味着“漫游”和“不稳定”。因为这种行星因素独具特点,在T型车身上,发动机和车轮之间,总是一定程度上有着隐隐约约的友好关系,这种车即使正处于所谓空挡的情况下,也会蠢蠢欲动,颤抖着想往前拱。皮带也无时不在暗暗怂恿机器往前开。在这方面,它就像是一匹衔着嚼子的马,农村的人会看出这跟他们使用耕地、拉车的牲畜时,用的是同样方法。

它最出色的性能在于其加速能力。状态最佳时,T型车比路上的任何东西都加速更快,道理却不复杂。加速时,你只需要把右手的中指钩住转向轴的一根柄用力往下拉,左脚猛踩低速踏板。这些动作简单而积极,汽车的反应是轰的一声往前冲去。这番混乱持续几秒钟,你松开脚踏板,把油门稍微调大,随着连续几下让人不舒服的颤动,只有两挡往前速度的这辆车就猛然冲上高速度,去风风光光地跑这一趟了。在能够疾驰而去这一点上,当时的任何一款车都无法与其相比。那时候(现在依然如此),人的脚松开离合器时,根本做不到像把T型车开到高速度那样恣意而为。松开离合器是个迟疑而消极的动作,取决于微妙的神经控制,踩下福特车的踏板则是个简单而有乡野气的动作——是豪爽之举,跟踢开一扇旧门一样自然。

T型车的司机开车犹如登上王位。这种车的顶篷撑起来时,总高七英尺。司机坐在油箱上,以自己的躯体来护卫它。要用汽油时,他和前排座位上的东西都得挪走,座位掀起,金属盖拧开,用一根木棍探进去测量油箱里的液体。在这种廉价车破旧的坐垫下方,总有一两根这种测深棍磕来碰去的。当时,加油更应该说是种社交活动,因为司机得放下架子,不管他愿不愿意。司机正前方就是挡风玻璃——直上直下地高高竖立,没人提到空气阻力,四缸发动机推动汽车穿过空气,完全无视物理定律。

T型车有这么一个特点:买主从来不认为他所买的是完整的成品。你买下一辆福特车时,会想着你有了个着手点——一个活力四射、精神十足的框架,能够用螺丝钉加上几乎种类无限的装饰及功能性硬件。从车行那里开走,双膝夹着方向盘之时,你心里已经完全在操心怎样表现出创造性了。如同婴儿,福特车也是赤条条落地,为了改正其少见的不足,并与其吸引人的病症做斗争,一个生机勃勃的产业因此出现并壮大。那是多此一举行为的黄金时代。最近,我翻看了几期旧的西尔斯·罗巴克公司的商品目录,过去的一切都如现眼前。

首先,你购买装在车尾的红宝石色安全反光板,后面的车打灯时,它也会发光。然后你投资三毛九分钱购买安在散热器上的“车翼”,这是种流行饰物,能让机器有点像是飞马,令车主感觉犹如神祇。皮带导向器九分钱一个,可以防止皮带滑脱皮带轮。

你购买一种散热器用粘合胶来防漏,这是人人必备的,如同药柜里肯定有阿司匹林药片一样。你购买消除震颤的特种油、仪表盘夹灯、补胎用具、用螺栓固定在踏板上的工具箱、遮阳板、用以保持轴挺直的转向轴支架,另有一套盛汽油、机油和水的应急壶——三个薄薄的圆盘形罐子,在重要的长途出行时,放在踏板上的箱子里——红色装汽油,灰色装水,绿色装机油。这才刚开头呢。等到这辆车快满一岁时,就要采取措施来阻止它令人担心地变得不可收拾。(T型车身上全是肿瘤,不过都是良性的。)一套咔嗒声消除器(九角八分钱)是流行的万能药,可以挂在油杆和火花杆上,挂到刹车拉杆上,挂到转向杆连接处上。把黑色橡胶做的引擎罩消声块放在振动的引擎罩上。减震器和缓冲器能带来“完全的松弛”。有人购买橡胶踏板垫,安装在标准的金属踏板上(我记得我不喜欢用)。生性狐疑或者好斗的人会买一面后视镜,可是大多数T型车的车主并不担心会有什么从后面冲上来,因为他们在前面很快就会将其甩得没影。他们开车时绷着身子,心情愉快。福特车主中,还有一些桀骜不驯的小团体,人数不少,他们使用一种脚动加速器(你可以买一个,用螺丝钉固定到车厢底板上),可是这些人身上有股疯狂劲头,因为T型车就其本身而言,就有三个脚踏板以供踩踏,很多时候,在完成常规任务时两只脚都用上,此时要想让发动机加速,就只能使用手动油门。

配件又滋生出配件。车主不仅购买现成的配件,他们还发明配件以满足特别需求。我自己把我那辆开出车行后,直接去了铁匠铺,让铁匠在左侧踏板上安装了两个很大的铁支架,用来放两个军用行李箱。

拥有非敞篷车型的人改装时,走的是不同的路子:他们购买拉开车门的球形把手、避免车窗发出咔嗒声的消除器和豪华防溅雕花花瓶。感情细腻的人使用一种唐娜·李牌子的汽车香熏——那是种能渗出气味的花瓶,西尔斯公司声称,保证能让车内充满“淡淡的薰衣草清香”。当时,敞篷车和非敞篷车的价格差额并不像如今这样悬殊:花上11.95元,西尔斯·罗巴克公司就能把你的敞篷车改装成轿车,开走时焕然一新。旧型福特车一个不错的特点,就是没有保险杠,一年年下来,车上的挡泥板软化变形,能让司机在狭窄的地方挤进挤出。

轮胎的规格为30×3½,价钱约为12美元,轮胎扎破是常事。每个人都携带一套吉飞牌补胎工具,包括一把锉肉豆蔻用的锉刀,涂胶水之前,要先把内胎锉毛。每个人都会补胎,补胎是意料中事,而且的确也不得不补过。

我跟T型车结缘的那段时期,电子打火器作为配件没流行起来,不仅贵,大家也信不过。你的汽车一到手,就配有一根耐用的摇把,首先就要学会怎样把车发动起来。这是种特殊的本领,学会之前(一般是从另一位福特车主那里学会,但有时候是经过一段时间,练习无数次之后才学会),说你在摇起一面遮阳篷也差不离。诀窍在于关掉打火钮,去到这头牲畜的头部那儿,扯一下阻风门(是穿过散热器支楞着的一小段电线),把摇把随随便便地往上摇两三下。然后你吹着口哨,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懒懒散散地走到驾驶座,打开点火,然后回到摇把那儿,这一次,摇到下方时也用上力气,让它冲劲很大地飞速转过去。如能照此而行,发动机几乎总是会有反应——一开始是零落的几声爆响,然后是一阵枪炮齐发的声音,要想让它停下来,你冲到驾驶位关小油门。经常会有的是,如果紧急刹车没有完全拉到后面,这辆车会在第一声爆响时向你冲来,你会用身体的重量顶着它。我现在还能感觉到我的老福特车在马路边往前拱,像是来我口袋里找苹果。

天寒地冻时,平时的摇把发动法就不可能奏效,除非你是巨人。油变稠了,需要用千斤顶把后轮顶起来,出于某种行星式的原因,这样会让油易于流动。

关于福特车的知识和传说无穷无尽。车主们对什么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论,说起都会遇到的那些麻烦,就像老太太讨论关节炎一样头头是道、足智多谋。准确的知识相当少见,到头来经常也会发现还不如迷信管用。往油箱里扔一粒卫生球是流行的妙着,似乎对人和机器都有提神作用。可以形成准确知识的根据并无多少,福特车的司机都是盲目驾驶,他不知道自己的发动机温度、车速、油量或者油压(旧型福特车能够自动润滑,靠的是种听着易懂的“泼溅系统”)。买速度表要花钱,而且跟雨刮器一样,属多余之物。早期型号的仪表盘上除了打火钥匙别无他物。后来的型号变得有女人气,装了电流表,随着车身振动,指针就会令人担心地颤动。仪表盘下方有个线圈盒,装有震动器,可以让你调校或者自以为调校。无论司机对自己的汽车了解到什么,都不会得自仪表,而是通过突变情况。我记得点火定时器就是关键部件之一,关于它有很多理论。在检査过别的一切之后,你“瞧一眼”定时器。这是种极为古怪的小部件,构造简单,运作神秘。它包括由弹簧撑着的一根滚轴,盒子里面有四个触点,很多人相信滚轴就是顶住这些触点来滚动的。有很多次,福特车出毛病时,我把定时器拆开过,可是我从来不是很明白我在干吗——我不过是在上帝面前卖弄本领而已。几乎有多少种定时器,就有多少种思路派别。哪儿不对劲时,有的人咬紧牙关,拿把扳手利索地敲一下定时器,另外有人把它拆开吹一吹。有一派认为需要给定时器上很多油,他们经常通过浸油来修理它。还有一派,认准了就该让它像根骨头一样干绷绷的,不需要加油,这些人总是把它取下来擦拭。我记得有一次我往定时器里吐过口水,不是生气,而是出于一种研究精神。你瞧,T型车的司机进入玄学境界,认为可以对自己的汽车施巫术。

福特车的解剖学之所以从未形成一种精确的科学,是因为“修好”之后,车主不能问心无愧地声称是方法对头才治好的。有很多已经证实的例子,说明是福特车自己修好了自己——经过短暂休息后,自然而然地恢复健康。农民们很快就发现了这跟他们有关力畜的哲学相当吻合:“让她歇会儿,她就又会生猛起来。”

福特车主念念不忘的是主轴承。因为位于发动机的前端,这个轴承总是最容易坏掉,因为车在爬坡时机油不到位。(反正别人总是这么跟我说。)机油总是会流回去,让主轴承干得就像捡蛤时的浅滩;你得像老鹰一样盯着这个轴承。它就像是虚弱的心脏——你听到它开始发出磕碰的声音,就应该停下来让车歇一下。尽管你努力让供油正常,一号轴承却仍然总会坏掉。“我眼睁睁地看着主轴承坏掉了,只能换一套。”你会聪明地这样说,你的同伴总是能谈很多关于怎样保护和宠爱主轴承,好不让它断气。

在几百万个开福特车、采用自己匪夷所思疗法的业余巫医中间,还散落着为数不算太多的神通广大的技工,他们修起这种车来,真的是得心应手,这种专业人士会出现在做梦都想不到的地点。有一次,在华盛顿州的哥伦比亚河岸边,我正想把我的T型车顺着一道陡峭的斜坡开上渡轮甲板时,听到我的T型车后驱动脱落了。什么东西啪的响了一下,这辆车往后滑进了泥沼。我看是没救了,可是渡轮的船长看着那堆不再神气的残体开了口:

“怎么了?”他问。

“我想是后驱动的问题。”我没精打采地回答道。船长靠在护栏上盯着看,接着,我看到他眼神里有种如饥似渴的样子,让他显得异于常人。

“我跟你说,”他尽量掩饰着急切之情,随随便便地说,“我们把这个狗娘养的拖到船上,趁我们在河上来回,我帮你修。”

我们也正是这样做了,那一整天里,我在帕斯科和肯尼威克两镇之间来来往往,而船老大(他以前在一间福特车修车行里干过)指导给我的车接骨,活干得很了不起。

T型车鼎盛时期之初,那是个狂乱的季节,拥有一辆汽车仍然是件很让人兴奋的事,当时的路上风景无限,路面情况糟糕。福特车系列显然是在疯狂状态下设计出来的:任何一辆能够从向前变为倒车,机械上却察觉不到有所中断的汽车,都必定极大地挑战了人类的想像力。小伙子们经常把车开下大路,开上平整的牧场撒欢,好像他们在跟女孩子胡闹。几乎每个人使用倒车踏板都像使用平常的脚刹一样频繁——这样能让皮带都受力,全部磨损均匀。这是个大窍门,让每根皮带都磨损均匀,好让最后震颤时一颤都颤,整套皮带都急待更换。

当时的白天是金灿灿的,夜晚昏暗而且怪异。如今,我仍会激动不已地回想起夜间在隆隆车声中的一次次关键时刻,当时我开向一块路标,加大油门,让车灯亮得能看清上面的目的地。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真正漫游过。我想到该说再见的时候了。别了,我的心爱!


(1) 此篇原以李·斯特劳特·怀特的笔名发表在《纽约客》上,灵感得自于《基督教科学箴言报》的理查德·L.斯特劳特先生交来的一篇稿子。斯特劳特先生这位合作者脾气好,爽快地同意我将此文收入本集。1936年,本篇曾以《告别T型车》为书名,由G.P.帕特南之子公司以一本小小的单行本出版。——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