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末日

打雷了，就往家里跑；地震了，就往外面跑。那我现在应该何去何从呢？

我站在镜子面前，整理自己的白色燕尾服，外面的闪电轰鸣不断，大雨滂沱。来自大地的震动从脚底钻入骨髓，直冲天灵盖，人们的叫喊声被淹没在自然的怒吼中。

已经停电了。空荡荡黑暗的房间里，阿狄丽娜的雕像尚未雕刻完成，周围散落着一片石墨，模糊的脸要刻成优雅欢快的笑还是平静淡然的忧伤，这一点我还没有想好。雕像正对着的是一架钢琴，昨晚我刚刚调好音色，现在庞大的琴正安静地躺在地面上。

宙斯和盖亚的心脏变得更加焦躁不安，我把右手贴在胸前，我的心脏依旧平静地跳动。你这个小家伙跳的再快，顶多也就是每分钟300下，永远无法像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一样掀起狂风大浪。

既然无法拥有神的力量，那就把人最平凡宝贵的东西贯彻到底吧。

我起身走到钢琴前，把衣服往后一摆，注视着雕像的面部说:“死前可否听我弹奏一首？”

“送给你，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名为《水边的阿狄丽娜》。”我脑中一阵轻盈的流水声，闭上眼睛，手指如同舞者的腿，在琴键上舞动——

在一个秋日的午后，你站在一块大石头上，花枝招展地舞动四肢，我在湖畔的枯草中弹奏钢琴，湖边的柳树枝条在微风中飘动，披着金色的夕阳，金丝缕缕，与你的秀发照相辉映。眉目间流露出的妩媚，让夜莺，画眉和我，全都拜倒在你的魅力中，心甘情愿为你伴奏。直到波光粼粼的平静水面被一滴雨打乱，涟漪泛起，最终收场。

一首奏完，余音绕梁，我和雕像认真倾听着逐渐远去的音波，直到屋外的轰鸣声再次传来。

我睁开眼睛问:“怎么样，还喜欢吗？再来一首吧，忘掉越来越强烈的震感，不管是八级还是九级，现在只要倾听就够了，这是最好的逃命方法。就用带有强烈回忆色彩的《献给爱丽丝》来结尾，请闭上眼睛，用大脑和心脏欣赏，然后死在过去的某一天吧。”我缓缓闭上双眼，开始弹奏——

高中的教室，睁开眼睛，我已经睡得不能再足了。窗外的夕阳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我的侧脸上，左脸和耳根变得通红，课桌上摆满书籍，睡觉的地方很小，一点都不舒服。老师站在讲台上授课，沉浸在知识海洋中，嘴巴不停说着什么，同学们早已东倒西歪，困得不行。我什么也听不到，只是盯着他的嘴巴，看着一直上上下下吧唧吧唧，吧唧吧唧的嘴唇……

我站起来道:“老师!”

一切都停下来了，老师扶了扶眼镜问:“怎么了同学，有什么问题吗？”

“我请假。”

“有请假条吗？”

“没有。”

“那先去找班主任，有请假条就可以离开了。”

“可以向你请假吗，我有急事，只请一节课就够了。”

“什么急事？”

我深呼吸，转头看着窗帘缝隙中努力钻进来的夕阳，长呼一口气说:“窗外的夕阳太美了，我想去看，这节课之后估计就落山了。”

睡醒的同学转头一脸不可思议看着我，老师负手来到窗边，撩开一点窗帘，把头探到窗外看，然后把脸伸回来，静静看着我。

他舔了一下上嘴唇，鼻孔喷了一下气，微微点头说:“去吧。”

我离开教学楼，一阵寒风钻进我的脖子，走到空旷的地方，看着天边火红的云，直到夕阳落山，我那时才知道，原来夕阳消失如此之快。一切陷入黑暗，我回到教室，下课了，《献给爱丽丝》的悠扬歌声传来，老师敲打讲台的声音和窗外雷声融合在一起，歌声完全停止，老师离开教室……

停下手指，再次睁开眼睛。闪电照亮整个房间，本应该有雕像站立的地方空空如也。她一双冰冷坚硬的大理石手臂在后面搂住我，说:“如果心中带着东西死掉，死后的腐烂胸口也会比别人更臭更刺鼻。去找她吧。”

“幻想着世界末日到来，然后不顾一切去找自己的爱人，呵呵，那是小孩子做的事。”

“但是末日真的到来了，如此强烈的震感，你没察觉到吗？这只是晚宴前的开胃菜，接下来这世界会成为一片废墟。所以去吧，去找她，那个爱丽丝。”

“我们只是经常见而已，顶多算个面熟的路人，她究竟是不是像我一样喜欢对方，我不知道。”

“所以现在去解开心中的绳结，毫无遗憾的死去，这样可比你在房间里孤独弹钢琴好得多，被巨石倒塌，压在下面的时候，你希望手里有琴键还是希望嘴里有她舌尖的味道呢？”

“那万一我死路上了呢？”

“还没开始就为自己找退路，永远都成功不了。就算死了，也是不留遗憾的一生，要比那些肮脏的灵魂更洁净。所以，遵从自己的内心吧。”

回过神，雕像仍在原处，似乎一动没动。

我走进暴雨中，地面起起伏伏，密集的雨滴厚重地压在我的背上，无法直起腰杆，近乎爬行在路上。

她的家有些距离，也许还没走到，我就被路边倒下的高楼大厦掩埋，失去一切。我现在能做的就是拼命奔跑和祈祷……

一滴雨将我唤醒，我回过神，无数的雨点接踵而至。

我在哪？

我趴在地面的积水中，下半身已经失去了知觉。倒塌的电线杆折断了我的脊椎，压倒在我身上。

失败了。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就倒下了，一切都没有希望了。为了那一点点小小的可能性，不顾一切跑了出来，呵呵，其实我早知如此，我太蠢了。也许我继续待在家里，还能体面死在钢琴前呢，而现在只能在冰冷的雨水中发抖，像得了绝症的流浪狗，默默地绝望等死。

不止我一个人，周围还有几个人早就没了生气，死相惨不忍睹。旁边一个女人胸部以下和手臂全都被埋在了水泥中，面部朝下，头发如同一块被污水泡烂的拖把，周围的雨水被血染红。

她抬起血迹斑斑的脸，一半脸被湿漉漉的头发遮住，眼神涣散，努力盯我说:“怎么现在才来，你知道走到一半还没看到你的时候，我有多伤心吗？”她满脸的血和雨水使我看不到泪，但是她带有哭腔的嗓音让我明白她肯定哭了，

“爱丽丝……真的是你吗？你真的来了!‘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话一点不假——我，我……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还以为只是自己的单相思，还以为你并不爱我。”

“那是因为你不好意思跟我对视，我可是很仔细看到你的眼睛了，不断溢出的爱，顺着眼角往下流。”

“爱丽丝……我……”

“别再说了，我什么都知道，我好渴。”

她身后的废墟石块里，鲜血不停从石缝中流出。

“你流了太多血，等等，别喝雨水，流血过多不能喝水。”

“没必要，已经活不成了，除了头，整个身子都感觉不到了——我还带了礼物哦，这个送给你”，她伸出舌头，四朵小小的白色铃兰花顺着鲜血和唾液从舌尖流下，“啊呀，被血弄脏了，抱歉。”她勉强挤出一个笑。

“没必要道歉，应该道歉的是我，我如果早点来的话肯定就……可以转过头来吗，我想仔细看看你的脸。”

“不好，倒下的时候，我是右脸着地，恐怕已经皮开肉绽，肯定难看死了。”

“肯定不会，就算你全身的皮肤都没有了，只剩下鲜红的肌肉组织，我也爱你。”

“你真绅士。那这样的脸，你还能吻下去吗？”她转过头来。

我努力伸直手，拨开她潮湿的头发，血肉模糊，鼻子歪到一边，鼻孔和额头留着血，眼珠子似乎马上就要蹦出来。

我使劲用手抓住地面，想要爬过去，但是电线杆太沉重了，八个指甲盖掀开，十根手指全都磨破，我想亲她，伴随着淡淡腥咸的血液。

但是现在已经不可能了，我伸手也只能勉强碰到她的脸。

“如果你早点来，没被砸到，会亲倒在地上的我吗？”

“当然!我会含着一口蜂蜜，跪在地上吻你。”

“蜂蜜……开心，有你这话就够了，谢谢你——你可以唱歌吗？我头好晕，快要不行了。”

“什么歌？”

她用微弱沙哑的声音唱，“ㄅㄆㄇㄈㄉㄊㄋㄌㄍㄎㄏ——”

我跟着唱，“ㄅㄆㄇㄈㄉㄊㄋㄌㄍㄎㄏㄐ——”

“到你了。”

“……”

“喂，怎么不唱了。”

“……”

“你说句话好吗？”

“……”

冰冷。

我一边摸着她的头发，耳朵，鼻子，一遍对她说:“如果早点来的话，如果不弹奏那两首浪费时间的曲子的话，如果信任你的话，兴许我会摘下门前一簇簇的百日菊，放到你的耳朵上，看着你的笑脸相拥，我最喜欢你的笑脸了，尤其是你嘴中可爱的虎牙。”

地面不停前后摇晃，我头顶的雨停了，变得乌黑，歪头一看，一座高楼倒向我的位置。

我对着即将落在我身上的钢筋水泥房屋说:“谢谢你在我死前给我撑伞。”

轰然倒塌。全都结束了。如果早点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