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斑处士

大中年间，终南山有个叫宁茵的秀才在山下隐居。宁茵所居之地，房屋朽坏，院墙不齐，十分简陋寂寥。一夜，风清月朗，宁茵诗兴大发，在院中吟咏，忽闻门外有叩门声。宁茵问：“是什么人？”门外回答：“桃林斑特处士前来拜访。”宁茵开门，见斑处士身材魁伟，言辞磊落，忙邀他进入房中。斑处士说：“我是田野之人，凭气力在田间辛勤耕作，原是农夫一类人。因居处近在咫尺，见风月皎洁，听见公子吟咏，这才前来拜访。”宁茵忙谦道：“此地山林幽僻，我日夜与农具相伴，蓬荜深深，人迹罕至。处士来访，颇慰我怀。不如你我聊聊心志？”斑处士说：“我少年之时，兄弟纷纷崭露头角。每次读到《春秋》中颍考叔挟辀而走，恨不能在他身旁，助他一臂之力。读到《史记》中田单破燕的计策，恨不能身在战场，与他一道抗燕。读到《东汉》中光武帝新野之战，恨不能身在战场。这三事都是快意事，我却不能参与，心中颇为遗憾。如今已年老，又无子嗣，空有舐犊之情，却晚景悲凉。我最是羡慕徐孺子凭吊郭林宗时说的：‘生刍一束，其人如玉。’‘其人如玉’我自不敢当，一束干草给我就行。”

不一会儿，又听到有人敲门，宁茵问：“什么人？”那人说：“南山斑寅将军前来拜访。”宁茵忙邀请他进来，此人气势如虎，刚直勇猛。宁茵心中暗暗纳罕。斑寅到室中，看见斑特，微微一笑。待宁茵介绍二人相识后，斑寅问：“你我二人都姓斑，不知老兄可知斑姓由来？”斑特说：“昔日，吴太伯到荆蛮之地，断发文身。因身上有斑纹，此后也渐有斑姓。”斑寅说：“老兄错了，看来老兄并不知其中由来。斑氏出自斗谷於菟，因为他身上有斑纹，这才有了斑氏。远祖班固及班婕妤，文采绝佳，在汉朝是风流人物，史书中也有记载。其后，斑姓英才辈出，蝉联不绝。后汉有班超投笔从戎，术士看其面相，说：‘君可封侯万里外。’后来，班超果然守卫玉门关，封为定远侯。我家世代为武贲中郎，因有过错，才流落山林之间昼伏夜出，露迹隐形，不过苟且偷生罢了。适才见风清月高，墙外闲步之时，听闻公子吟咏，因此前来拜访。能遇主人，颇感欣慰。”

说罢，斑寅环视四周，见宁茵房中有棋局，就对斑特说：“愿接老兄一局。”斑特欣然答应。二人对弈良久，未有胜负。宁茵在一旁闲看，指点斑特一两着。斑寅问：“主人莫非是棋中高手？”宁茵说：“在下不过是管中窥豹，只见着一斑。”斑寅笑说：“主人此言，大有玄机，真是一箭双雕。”

棋局结束，宁茵为二人斟酒，数巡过后，斑寅说：“主人可有酒肉以下酒？”宁茵于是端出鹿脯。斑寅拿起鹿脯，一口咬下，须臾下肚。斑特却不吃，宁茵问：“斑处士为什么不吃？”斑特说：“我上牙脱落，不能咀嚼。”又过数巡，斑特称身体不便，不敢再饮。斑寅说：“有此美酒，可学纣王彻夜饮之。”斑特面色已呈赤红，冷笑说：“老弟果真是生在钟鸣鼎食之族。”说罢坐定，一动不动。

二斑酒后，言语颇为不善。斑特说：“老弟仗着自己是爪牙之士，肆意欺凌他人，却是为什么？”斑寅说：“老兄仗着自己是有角之士，随意诋毁旁人，却是为什么？”斑特又说：“老弟常自夸凶猛勇武，若遇见卞庄子这样的人，恐怕片刻间就化为粉末了。”斑寅说：“老兄常自夸力大壮勇，若遇见庖丁这样的人，恐怕就只剩下头皮了。”宁茵见二人言语锋利，心中不悦，拿起身前削鹿脯的长刀，怒道：“在下手中有长刀，还请二客勿要喧闹，只须饮酒就好。”二人见状，心下悚然，忙住口不言。

良久，斑特吟曹植诗：“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这一联并无恶意斑寅听罢，说：“谚语说：‘鹁鸠树上鸣，意在麻子地。’”说完，二人都哈哈大笑。宁茵说：“不如我们各自赋诗一首，一展才学？”随即吟道：“晓读云水静，夜吟山月高。焉能履虎尾，岂用学牛刀？”接着斑寅说：“但得居林啸，焉能当路蹲？渡河何所适？终是怯刘琨。”斑特随后说：“无非悲宁戚，终是怯庖丁，若遇龚为守，蹄涔向北溟。”宁茵一听，赞道：“大是奇才！”斑寅大怒，拂衣而起，说：“宁生怎可与这类人为伍？班固和司马迁是文史大家，人称‘班马’之才，何曾听闻有班牛之才？我出生三日，就要咬人，更何况，此人偷我姓氏！”说罢，又朝斑特说：“此生决不会在你门下摇尾！”于是，朝宁茵长揖而去。斑特见状，也怒道：“古代尊贵之人生有白眉，老弟如今是白额，怎会得人赞誉？何必如此恼怒？”说罢，也与宁茵告辞。

次日清晨，宁茵出门，见门外足迹，竟是虎蹄牛印！宁茵又想起二人形状言语，这才醒悟，斑寅是老虎，斑特是老牛！宁茵走出百步，在一户人家的废宅中，见到一头老牛，浑身酒气。虎应当是进了山林，宁茵不曾寻见。此后，宁茵归京，再也不曾在此居住。

——故事源于唐·裴铏《裴铏传奇·宁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