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洋与文明
- (英)理查德·汉布林
- 5884字
- 2023-10-07 18:54:49
地形
在海水作用下,切瑟尔海滩上近1 800亿颗鹅卵石确实是按大小排列的,最小的在西湾(West Bay),最大的在海岸以东29千米的波特兰岛。切瑟尔海滩的名字来源于古英语词cisel,意为“卵石滩”,它是一个广阔的障壁滩(barrier beach),形成于最后一个冰河时代末期,是因大量卵石被冲刷上岸而形成的。200米宽的狭长海滩后面是弗利特河,这个浅水潮汐潟湖与英吉利海峡并不相通,而且富含化石。英格兰西南部侏罗纪海岸的其他地方也大多如此。
地球上的海岸线由海水侵蚀陆地而成,形态错综复杂(见图1-4),根据形态的不同可分为水湾、河口、狭长海湾、峡湾、海岬、海滩、连岛沙洲和地峡,它是罗伯特·麦克法伦(Robert Macfarlane)所说的“海水与陆地相互作用”的产物。随着时间的推移,海水可以塑造和调整海岸线的形态,但后者的决定性因素是沿岸物质的相对硬度、柔软度、孔隙度或不渗透性。6如果用描述海岸形态的词语写一首诗,那么,这首诗要表现的是海岸线错综复杂的地理布局以及海岸线形态不断变化带来的分类困难。
图1-4 海岸线的形态错综复杂
注:该图为阿拉斯加阿德默勒尔蒂岛的海岸,其形态的复杂性体现在以海藻着色的辫状溪流式样上。
海滩有破浪带、冲流带、碎波带、过渡带、后滨、前滨等,人们根据麦克法伦于2015年撰写的《地标》(Landmarks)一书中的“海岸”部分,即他赞扬全球地形词汇的部分,就能确定有多少单词可以反映海岸形态的多变了,例如描述设得兰群岛的ar’ris(海面平静前最后一次微弱的潮汐运动),描述康沃尔群岛的zawn(海浪在悬崖上切出的垂直裂缝或洞穴),描述通道的gunk-hole(因水流湍急而无法用于航行的狭窄水道)、oyce(卵石滩横亘在海湾前端而形成的潟湖)、tombolo(在海浪作用下形成的连接岛屿和大陆的沙脊)或vaddel(随海水涨落而注满和清空的海湾)。7
上述文字已表明,海岸线的形态不同于海面,人们需要以不同的方式去体验和理解它们,也需要以不同的词语去描述它们。海军上校格林维尔·柯林斯(Greenville Collins)在1693年出版的《英国沿海航行指南》(Great Britain’s Coasting Pilot)一书中,首次对英国海岸线进行了官方勘察,他对海上航行和近海水域航行所需的技巧进行了区分,这一区分令人难忘:“马里纳离开了浩瀚的海洋,将船驶入靠近陆地的水域,该水域有潮汐或潮流出现。此时,他的航海技巧就得暂置一旁,因为越靠近陆地越危险。马里纳作为领航人,应该更加小心。”8
离陆地越近,航运风险就越高,因海床上升引起的浅水效应会影响海浪、洋流、海床和海岸之间复杂的相互作用。海浪涌入浅水区后,其高度增加但波长变短;随着海浪陡度(波高与波长之比)增大,海浪的稳定性减小。海浪拍击海滩的运动称为“进流”(swash),其反向运动称为“退流”(backwash),进流和退流运动的相对强度和稳定性决定了海浪给船只带来的危险程度。而无论波浪是“崩破波”(spilling wave,较为柔和稳定的波浪,在接近海岸时逐渐破碎)、“卷破波”(dumping wave,低潮波,在浅水区猛力破碎),还是“激破波”(surging wave,不破碎的波浪,能一直保持其力量和动量),都是海水运动形成的。这三种类型的波浪与船只在海上遇到的振荡波(waves of oscillation)不同,振荡波在波峰之间而非海水中传播能量。这些海滩波浪被称为推进波(waves of translation),与海浪的活动情况不同,它们会扑上海滩,在海滩上奔涌,混乱无序,这不利于甚至会威胁到航行安全。
斯蒂芬·克莱恩(Stephen Crane)在1897年完成的自传体小说《海上扁舟》(The Open Boat)中写道,由于碎波带的激破波过于凶险(见图1-5),搜救失事船只的救生船无法靠近,只好在佛罗里达州海岸附近折返:
图1-5 来自大西洋的风吹起的海浪在碎波带破碎
此刻涌来的巨浪更可怕了。它好像随时都要爆发,把小船打翻在喧腾的浪花之中。浪涛出发之前,总要先发出一阵长长的隆隆声。凡是不常出海的人,都不会断言那小船能及时地攀上那些峻峭的浪峰。海岸离得仍然很远。加油工是个机灵的船夫,擅长在大浪中驾船。“各位,”他急促地说,“船维持不了三分钟了,我们离岸太远,没法游回去。船长,要不我把船再划回海里?”
“可以,划吧!”船长说。
加油工凭着一连串奇迹般的快速动作以及麻利稳健的驾船技术,终于从那激浪中调转船头,又将船安然划回海上。9
相比于陆地附近的激破波和破碎波(breaking wave),海上的波浪对于航行而言更安全,因此时海浪的能量在开阔水域传播,而不是在碎波带消散。而在碎波带,靠近海岸线的浅水波卷曲或折射,从而汇集了海浪能量。波浪进入浅水区后,与海床的相互作用使波浪发生改变,波速降低、波峰变陡。这些浅水波(shallow-water wave)的波峰变得很高,稳定性急剧下降,波浪因而破碎形成浪花。在这一杂乱无序的过程中,浅水波侵蚀并输送沉积物,海床地形因此不断发生变化,而这又将进一步影响下一波波浪的特征。在克莱恩的小说中,救生船后来第二次尝试靠岸,结果被一个变化莫测的巨浪掀翻,船上四人被抛入海中,一月的海水冰寒刺骨,他们必须迎着波涛,游到岸边。
格林维尔·柯林斯在《英国沿海航行指南》一书中曾说过:“船只经过漫长而危险的航行,满载而归时,却在本土海岸遭遇了海难。这种事不是有时发生,而是经常发生。”正是在这种背景下,《英国沿海航行指南》应运而生,它为船只驶入英国的各个港口或水湾提供了详细的指导。10法尔茅斯和卡里克湾是我童年划船探险的地方,书中对这两个地方的描述让我体会到了其详细程度:
法尔茅斯-罗克两侧均可以出入,但东侧是更适合航行的线路:驶过罗克后,你可以一路顺风向前航行,因为那里有一条狭窄的深航道,水深约34米,一直通到卡里克湾,这样你就可以在卡里克湾锚地抛锚,那里是大船停泊的地方;你也可以在圣莫斯一侧借用9~10米航道航行。西侧是浅滩。11
柯林斯书中的描述在今天仍然适用。300多年过去了,卡里克湾主航道仍为34米深,然而,航道上的大船在很大程度上已经为小型休闲游艇所取代,而且在周末驾驶小型游艇出海的均是航海爱好者,而非柯林斯书中的“海洋统治者”。
当然,在17世纪的康沃尔郡,海岸地形并不是唯一对航运构成威胁的因素。康沃尔海岸因当地居民掠取失事船只上的财物而臭名昭著,这些恶毒的人诱使船只触礁,然后打捞失事海员的财物,并以此为生。达夫妮·杜·穆里埃(Daphne du Maurier)于1936完成的小说《牙买加客栈》(Jamaica Inn)和温斯顿·格雷厄姆(Winston Graham)的系列小说《波尔达克》(Poldark),在很大程度上强化了康沃尔郡与“虚假灯光”(false lights)导致的船只失事之间的联系,这些联系所涉历史范围目前仍是人们激烈辩论的一个焦点。毕竟,臭名昭著的康沃尔人往往这样祈祷:“主啊,让我们为所有出海的人祈祷;但如果真有沉船,请把它们送回来。”他们祈求的是有沉船可以打捞而非有船只可抢劫。当时因抢劫船只而定罪的人很少,康沃尔郡仅有一人因此被处决:一位名叫威廉·皮尔斯(William Pearce)的80岁农民,他在1767年因参与抢劫船只被处以绞刑。“船的缆绳被割断,船员们一离开船,船就沉了”,12那天晚上唯一的暴力事件就发生在这艘船上,而皮尔斯非常不走运,因为他被发现时只是偷了一根绳子。
在航海时代,世界各地的海岸线上都有因“虚假灯光”沉船的传说,但没有证据表明这样的事件曾真实发生过。佛罗里达港口非常繁忙,海事法庭曾审理过数百起发生在佛罗里达港口的案件,但没有一位失事船只的船长声称自己是被“虚假灯光”误导而误入歧途的。而在19世纪,一位巴哈马打捞船的船长被问及他和船员是否在海岸上使用过信号灯,或利用灯光来引诱船只时,据说他这么回答:“不,不。”他笑道:“我们总是把灯熄灭,以便夜间能找到更好的机会。”这是因为水手通常会把灯光理解为陆地,所以他们会避开灯光,尤其是在意想不到会看到灯光的情况下,他们更会这样做。13
无论如何,在海上是很难看到岸上的手持油灯的,除非给油灯装上镜子或透镜,而且还需把油灯挂在高处,或者说,除非油灯是仿照灯塔建造的。灯塔自古以来就是人们熟悉的沿海地标,尽管早期的灯塔更多是用作港口的入口标志,而不是警示人们要注意岩石和礁石(见图1-6)。一直沿用至今的历史最悠久的灯塔是55米高的埃库莱斯灯塔,也叫大力神塔(见图1-7),这座建于公元2世纪的罗马灯塔建在西班牙西北部的一个半岛上,虽然该灯塔在电力供应和自动化方面进行了一些创新,但其基本设计在过去几个世纪中几乎没有改变。目前,水手所持的航海图上都清楚标明了港口和灯塔的位置,因此手持油灯似乎不太可能被误认为是灯塔,除非船只已经在风暴中沉没,不得已漂向那致命的海岸。
图1-6 康沃尔郡彭赞斯的南码头灯塔
注:该灯塔建于19世纪50年代,用以取代被风暴冲走的早期建筑。
图1-7 大力神塔
注:该塔位于西班牙北部加利西亚地区的海岸,由罗马人于公元2世纪建造,并于1791年修复,是世界上仍在使用的最古老的灯塔。
如果说沉船长期以来一直都是虚构性海岸故事的一个特征,那么这在一定程度上是由各种法案中的法律条文所推动的,例如英国在1275年颁布的《威斯敏斯特法案》(Statue of Westminster)中的《船舶遗骸法》(British Wreck Act)。该法案规定,如果有人在海难中幸存下来,那么他人打捞沉船上的物品就不能视为是合法的。令人遗憾的是,该法案中的措辞——“关于沉船物品,兹约定,如果有人、狗或猫从船上迅速逃离,则该船、驳船及船内任何物品均不能被判定为沉船物品”,似乎是在鼓励劫掠者,要确保无人能活着上岸,即便一只猫也不行。14尽管人们制定该条款的目的是阻止打捞者和救助者抢夺或损坏适航船只,但实际上它被解读为“谋杀者宪章”,也称作“人与畜”法则。而且不管那些海岸劫匪是否逐字逐句对这条法律进行了解读,但像《牙买加客栈》中杀人如麻的乔斯·默林那样,“人与畜”法则已经被人们熟记于心,足以引发一场可怕的毁灭战争。丹尼尔·笛福在1724年到1727年创作的《大不列颠全岛环游记》(Tour through the Whole Island of Great Britain)一书中,是这样诬蔑锡利群岛居民的:
一个凶狠贪婪的民族,他们贪得无厌、欲壑难填,他们被指控从事不同寻常的、血腥残忍的交易……尤其是那些可怜的水手,他们因遭遇暴风雨欲上岸寻求救助,这时却发现,相比于在周围寻觅受害者的岛上居民,礁石其实并不可怕。15
“人与畜”法则最终于18世纪70年代被废除,但历史学家仍在争论,该法则是否真的煽动了针对水手的暴行,抑或仅仅是一项措辞拙劣、引发人们想象的法规。
不论如今的海滩掠取者怎么想,掠取失事船只上的物品仍然是非法的(见图1-8)。2007年1月,集装箱船地中海邮轮那不勒斯号(MSC Napoli)在德文郡海岸搁浅,100多个集装箱散落在布兰斯科姆海滩上。世界各地的新闻报道展示了这样的画面:当地人抢夺被冲上海岸的遇难船只上的摩托车、尿布、香水和汽车零件等。在短暂的混乱后,警方封锁了海滩,并宣布,警方将动用一个世纪以来从未动用过的警力,强制人们归还抢走的物品。掠取冲上海岸的物品这一行为有时属于“严重的海滩掠取罪”,这一罪名已纳入复杂的法律表述框架;尽管类似的立法已有近千年的历史,但人们仍然错误地认为,每个人都有权随意拿走在海滩上发现的物品,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因为,人们认为海岸线本身就是公共财产,或者更确切地说,认为它不属于任何特定的人,因此在那里发现的任何物品都可归于发现者。但是法律规定,仅仅因某物品被冲上海岸,并不表示它不再有主人。发现者可以根据所发现财产的价值要求报酬,但是所有搜寻到的物品都必须在沉船物品管理处登记。
图1-8 海滩上的掠取者
注:1932年,在荷兰的一个海滩上,海滩掠取者驾着四轮马车搜寻失事船只上的货物。
沉船物品管理处是根据英国1995年《商船航运法》(Merchant Shipping Act)而设立的,这部法律所涉范围宽泛,整合更新了一系列英国海事法规,同时提供了“海洋沉船物品”的简明分类:
· 漂浮物:船舶沉没或其他原因导致丢失的物品,因物品漂浮在海上,可以追回。
· 投弃物:人们为了减轻沉船的重量而抛入大海的物品,这些物品即便不抛入大海,最终也会消亡。
· 遗弃物:被遗弃在海上且所有者并不希望追回的财产,既包括船舶,也包括船舶上的物品。
· 系浮标物:从失事船只上抛出的物品,人们系以浮标或锚使之漂在海上,以便日后回收。
相关法律规定,失事船只上的物品或流出的物品如属于这4个类别,物品仍属于其原物主,如一年后物品仍无人认领则归英国政府所有。但实际情况又是另一回事,而且海滩掠取行为,无论严重与否,人们仍普遍将其视为海岸传统文化所推崇的一种良性行为(见图1-9),正如布兰斯科姆海滩和其他地方的许多救助人员所说:“他们不能阻止我们这样做,这是我们的文化,是我们一贯的传统。”16
图1-9 现代海滩掠取者
注:海滩掠取行为被视为一种传统与文化,图中为退潮时沿着斐济维提岛海岸线搜寻物品的现代海滩掠取者。
“海滩掠取”的概念源于人种学,特指南太平洋岛屿上的掠取行为。这个词是美国律师和政治家小理查德·亨利·达纳(Richard Henry Dana Jr)于1840年创造的,指的是一群欧洲水手,他们大多是心怀不满的捕鲸人或逃犯,定居在太平洋岛屿上,以掠取物品、捕捞珍珠为生。按照《牛津词典》的表述,他们“通常以不太体面的方式谋生”。在16世纪和17世纪,有些欧洲漂流者最终生活在横跨太平洋主要航线的岛屿上,如麦哲伦船上的船舱服务生贡萨罗·德·维戈(Gonçalo de Vigo),他于1521年被遗弃在马里亚纳群岛,在那里和查莫罗人一起生活了4年,之后才被另一位探险者救走。但在18世纪末,当商业航运从新南威尔士州和北美洲向外扩张时,海滩掠取时代才真正开启:夏威夷、塔希提岛、汤加、斐济和萨摩亚是海滩掠取行为频发之地。到19世纪50年代,数千海滩掠取者分散在波利尼西亚群岛、密克罗尼西亚群岛以及新西兰岛,在那里他们被称为“白种毛利人”。17
《鲁滨孙漂流记》中克鲁索式的海滩掠取者,加上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笔下年轻的航海者吉姆爷,构成了欧洲人对漂流者的想象。吉姆爷把自己描绘成“一个孤零零的漂流者,光着脚,身子半裸,行走在裸露的暗礁上,寻找贝类充饥”。18但是,漂流者的理想形象是在摇曳的棕榈树下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不过这种形象并没有反映漂流者的生活往往朝不保夕且内心非常孤独的残酷现实,而且他们大多数只待几个月或几年就回家了,或者至少乘上一艘过往的船只离开了。一位幻想破灭的海员在19世纪50年代从萨摩亚群岛返回时表示,岛屿的天堂生活无聊至极,难以忍受:
在这里,我起初认为,在岛上幸福生活的梦想就要实现了,但是新鲜感几个星期后就消失了,原始生活的无味和匮乏暴露了出来,即使是最诱人的事物也会如此。我厌倦了整天躺在树荫下,或是懒洋洋地躺在大房子的垫子上消磨时间,也厌倦了在清澈海水中沐浴。19
岛屿的生活显然有其局限性,拥有无尽休闲时光的梦想也是如此。本书开篇章节试图说明,海岸线一直是抵达和启程、登船和迁徙、渴望和改变的复杂空间。事实证明,海岸线更有利于短暂的自省,而不是长期的休闲,这就是海滩掠取者最终总会厌倦海岸生活的原因。在下一节我们可以看到,这或许也是传统的海滨度假时间很少超过两周的原因。